《离情记》南之焱

11、校场定夺

　　顾睿见郭登峰小憩完精神抖擞的样子，除了眼睛还带着红血丝外，竟看不出像是一个熬了通宵的人。不由得暗地佩服他宝刀未老。
　　郭登峰未尝不是暗叹还是年轻好啊，睿儿这孩子看着全不像蹲了一晚上，自己若不是眯了一会，此刻怕是要打瞌睡了。想当年，急行军三天三夜，他都不曾打个呵欠。真是想不认老都不行。
　　众人已经列队在校场等着了。
　　这次比上次顾睿点兵出征场面还要盛大，校场上是黑压压一片人头，白花花一片片盔甲，晃得人眼花。
　　演武场侧是一三进的院子。正厅是议事厅，厅的左侧放着沙盘，沙盘上峰峦叠嶂，有些插着旗子，有些标注着文字，旁边还放着兵马等人偶，一看便是用来推演策略用。厅的中间是一个大大的行楷武字，下面是两张老榆木圈椅，包浆已经磨得乌黑发亮，看上去很是有些年头了。下面本也有交椅，因着今儿人多，早早收拾了，就留着两张老榆木圈椅并两张小案几，估计是留给顾睿和郭登峰的。
　　一行人到了校场后。
　　除了高级将领外，其余诸人均在外候着。
　　郭登峰把他们引进正厅，喊人把门一关，如果说上次没留意是谁泄的密，这次就不一样了。这次能说得上话的都在这厅里。
　　顾睿见人齐了，也没有落座的意思，他先开场：“相信大家都还记得上次我马失前蹄，差点陷入黑森林回不来。也算因祸得福，让我知道，黑森林是可以走的。昨儿陈凉已经依样再去了一趟，把地图画好了。今儿把大家喊来，是商量怎么利用这地图，争取一举把南燕大营拿下！”
　　郭登峰点头，他蹩了许久，顾睿话音刚落，他就开口了：“这一回，咱们必胜。若是此次有谁走漏了风声，便是咱们这屋子里的人。冀州城头的牛皮大鼓老子也敲腻了，哪个皮痒可以试试。”说话间，他逐一看了看众人的表情。
　　众人纷纷说死都不会背叛将军、都督！
　　“那就好。咱们都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别给老子整那不上道的！”郭登峰嚷嚷。“这一次，睿儿领一队人马去那黑森林，抄它个老底。我领大部队……”
　　郭登峰话没说话，陈凉罕见地打断他说：“不可。将军不能领兵去黑森林！我去！”
　　这陈凉平时不声不响，此时却放了个惊天大雷。这里哪个敢打断郭登峰的话，还是在如此正式的场合？
　　郭登峰还没出面，他的部众第一个不服，陈凉算哪根葱？有人叫道：“呦呵，咱们冀州军是没人了吗？派你去？小心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哟！”
　　这夹枪带棒的讽刺，陈凉不以为意，他顿首说：“将军，都督，这黑森林的地图是我绘制，我最熟，理应我去！”
　　这小子不是知道今儿是演戏的吗？还较真了。这不按脚本来，郭登峰下意识看了顾睿一眼。
　　顾睿想扶他起来，陈凉却不依，他说：“将军不可再涉身险地！宜和都督一道领大部队等我的信号，若是我失败了，将军可随时后撤。”
　　顾睿把他拉起来，拍拍他说：“黑森林，你没我熟。对我来说，没有险地。”
　　陈凉想再跪，顾睿托住他。顾睿也有些意外，怎地今儿陈凉这么执着，如同当时要来冀州城一般，不达到目标不罢休。若是不答应，这戏怕是没法演下去。顾睿正想答应。
　　谁料队伍里站出来一个髥须公，人称小关公的孟珙。他声若洪钟地说：“若是让你领兵去黑森林，我第一个不服。”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眼看要乱成一锅粥。早上的任务是要把顾睿的路线泄露出去，至于是哪一条，还不是他说了算。他随机应变说：“大家莫要嚷闹。领兵去黑森林，是这次出征的关键。成败就看是否能从背后包抄南燕大营。我们先把路线定了，至于领兵的人选，我们可以以武定高下。陈凉，若你赢了，便许你领兵。”
　　正如在西京，你得用本事说话。
　　陈凉拱手道：“好！”
　　郭登峰见状，赶紧约束自己属下说：“孟珙，这么没规矩！将军说话你打什么岔？听到没，有本事赢了再说！都给老子闭嘴！睿儿，这群大老粗我没教好，你见谅则个。请接着讲。”
　　郭登峰这番话看上去是说自己的部下没规矩，实则却是打陈凉的脸。
　　陈凉却似耳旁风，不动声色，只要他的将军安好，他管旁人作甚？他只要一想到顾睿有出事的可能性，就心痛不已。他不能出事，想想也不可以！
　　顾睿接着说：“那好。我便和郭叔叔兵分两路，我做先锋，领一队人马前去做诱，且战且退。郭叔叔，你领大部队等信号。信号一出，我便杀他个回马枪，此时郭叔叔跟上，定吓破他们的胆儿。”然后他走到沙盘旁，标注了自己的行军路线。“我领兵沿着兰溪往南，过好汉坡后转入旁边的小路，过了一线天后再去官道，这样南燕的兵发现我的时候，我离三隘口已不远。”
　　这不是常走的一条路线，这个路线快且近，但缺点也是大大的，那就是可以藏兵于一线天进行伏击。郭登峰唯恐顾睿讲得不够详细，他又讲了一遍这几个地方分别在哪里，还额外突出了一线天的凶险，提醒顾睿注意。
　　顾睿没想到今儿大家演戏都这么投入。
　　回撤路线也是如此，清晰标注，详细解说。
　　至于诸将领跟那一队，那就校场上见分晓。
　　路线讲完，诸将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要争个高下。尤其是对陈凉，个个把他当奸细，恨得牙痒痒，明面上又不能把他怎样，窝火着呢。今天这么一闹，更是不得了，恨不得借机好好教训他一顿。
　　为了避免伤了自己人。顾睿立下规矩，骑射以靶子为主，明明白白，谁中靶，谁脱靶，一目了然。陈凉却认为靶子太过容易，要换成可以随风摆动的柳枝。
　　顾睿一愣，当时陈凉考武举的时候，他出过这题，可当时没人射中，包括陈凉。
　　众人见陈凉挑衅，马上应承，谁怕谁呢？
　　这校场可没有现成的柳枝。
　　派人去摘呗。多大点事？郭登峰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马上喊人去摘柳枝。他还嫌就骑射一关太少，还得加上步射，马枪两关。
　　髥须公孟珙比郭登峰更甚，他提议加上近身缠斗。
　　郭登峰虽然性子急，却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大家伙对陈凉不服气，想变着法儿收拾他。郭登峰摆摆手，拒绝说：“咱今儿又不是比武招亲，打擂台呢？我可没闺女嫁给你。”
　　自从那一败，士气低落，今儿陈凉一闹，士气好像又回来了。
　　郭登峰拉住顾睿，不让他下场，说他身上有伤，演戏而已，何必如此当真。他让人把那两张老榆木圈椅搬出来，放在最好的位置，再打上伞，沏好茶。这才拉着顾睿顾睿落座，一起看热闹。这架势，就差喊人来碟瓜子了。
　　顾睿落座悄声问道：“郭叔叔，可都派人盯紧了？”
　　郭登峰喝了口茶说：“放心，苍蝇都跑不了一只。咱今儿安心看热闹。”
　　顾睿此时才留意到老曹不见了，方才在屋子里还在。往日老曹形影不离郭登峰，今日却没有跟着，想是另有布局。也多亏陈凉制造这混乱，越乱越容易让人有机可趁，鱼儿才会上钩。
　　清场，布阵。
　　众兵士干得那是热火朝天，往日也演练，可多事排兵布阵。这头领们真刀真枪上来比拼，真不多见。听得彩头是领兵出征黑森林，众人无不暗暗希望自己的头领胜出。只有自个的头领胜出，才有机会跟着。若是一举拿下南燕大营，这封妻荫子也是有可能的。
　　第一个上场的是孟珙。他身穿绿色便服，一手牵马，一手拿着三石角弓，他遥向郭登峰和顾睿方向拱了拱手，然后一个翻身上马。
　　骑射这一关，不单要靠臂力，还要看眼力，要将风力的因素考虑进去，风往东吹，你却朝西射，两下搞脱靶。此外，还得看跟马儿的契合程度，若是能借得马儿的力量，那是事半功倍，若是不能驭马有术，拉弓放箭时被马儿颠了下来，那就贻笑大方了。
　　对于孟珙这种老将，臂力不是问题，马儿也不是问题，主要看准头。平素射惯人头，忽地换了个忽左忽右的细细柳枝，还真是个考验。只见他弯弓射箭，十箭中了六箭，报数的时候，众将士无不喝彩。
　　后面诸人陆续上场，但最好的成绩还是六箭。
　　陈凉是最后一个上场，他一身白衣，脚蹬一双小羊皮官靴，右手拿着一把角弓，上面漆的颜色已斑驳，弓弦没有岁月的痕迹，像是新换上去的，左手牵着一匹浑身黝黑发亮的河曲马。他遥向郭登峰和顾睿行礼后翻身上马。
　　他一出场，四下寂然。
　　众人已经准备好喝倒彩，就等着他出糗。有心的，更是从地上捡起了小石子。
　　阳光下，河曲马乌黑发亮像黒缎子一般，跑起来带起一阵风，马上的陈凉白衣胜雪，衣摆随风而动，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底下有人见状暗啐一口：呸，绣花枕头！
　　顾睿认出那把角弓，是陈凉考参加武举时那一把。没想到他带来了冀州城。
　　只见陈凉挽弓搭箭，满弦射出，柳枝应声而落。
　　四下依旧无声。没有欢呼，没有掌声，一箭而已，凑巧也是有的。瞎猫还能碰上死耗子呢。大家没打算喝彩。
　　陈凉又一箭，又中了。
　　依然寂静。
　　陈凉没有理会，他的眼里只有飘动的柳枝。自从武举失意此关，他便开始苦练，顾睿可以，那么他也可以。他前两箭都是右满弓，第三箭，他改成左满弓，再一箭！
　　柳枝再次应声而落。
　　左右开弓！四下开始窃窃私语。
　　后续再两发，无有不中！
　　大家开始骚动，已经五发五中了，再一发，便能平了孟珙的成绩。
　　陈凉一手拈弓，一手捏了三支箭，都搭了上去，再次拉了一个满弓，正对垂柳。
　　这家伙居然想来个连环箭！大家屏息静气，目光紧随陈凉，和他的箭。
　　听得嗖嗖嗖三声，三柳枝应声而下。
　　顾睿第一个喝彩：“好箭法！”
　　喝彩声慢慢开始多了起来。
　　虽然是奸细，但是箭法确实了得，哪怕后面两箭陈凉全都脱靶，这一局也是他胜了。众人不得不服。
　　陈凉依然淡定自若，只见他从腰间箭箙中再抽出一支箭，反手将弓弦搁背上。
　　众人暗呼，这家伙难道要背射？
　　顾睿看得目不转睛。
　　郭登峰也被吸引，忘了手中还有一杯茶。
　　再一次，命中！
　　这下叫好声不绝。
　　陈凉还有一箭，他依然选择背射。
　　可惜，这最后一箭脱了靶。不然，十发全中。
　　听得自己最后一箭脱靶，陈凉叹了口气，失了刚上场时的神采，还是未能追平他的记录。
　　五年多前那一个春日，他头戴紫金冠，一身红衣，脚蹬皂色六合靴，骑着照夜玉狮子马——他后面去了马场才知道这马叫做照夜玉狮子，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毛，能日行千里。顾睿对这马爱惜有加，只要有时间，他便亲自喂养洗刷，也是这样，他才在马厩再次遇见了他。可惜，这马儿一路从西京到这冀州城，没在了这黑森林。当时，顾睿骑着这马，在武举的演武场上，气定神闲，信手拈来，十发十中，满堂喝彩。这些年来，他苦练这一招，结果还是没能超过他。
　　相对陈凉的垂头丧气，顾睿对这战绩甚是满意，他兴高采烈地对郭登峰说：“郭叔叔，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陈凉是不是还可以？”
　　郭登峰虽对自己的下属落了下风不爽，但也不得不承认陈凉箭法了得。
　　后面两关，众人皆满分通过。
　　这彩头，终究还是陈凉的。
　　顾睿命人将黑森林的地图拿来，又朝陈凉眨眨眼，喝令大家安静后，他说：“陈凉，这黑森林的地图我就交给你了。你好生保管。明儿一早，我们就开拔。”
　　陈凉半跪接过地图说：“陈凉领命！将军明日且等我鸣镝信号。”
　　顾睿说：“好！你信号一出，我们就里外夹击，一举把南燕大营给拔了！”
　　郭登峰也趁势让大家各自散去，明儿再集合，分头出发。
　　大伙散后，郭登峰问顾睿道：“睿儿，接下来该做什么？”
　　顾睿说：“今夜郭叔叔别派人防守陈凉的院子，让旁人以为我们已然松懈。只把守各处要道，看看今天晚上有没有人对这地图感兴趣。”
　　郭登峰说：“怕就怕他不上钩，只要一咬勾，嗨，那他就是插翅也难跑咯。”
　　顾睿说：“那就拜托郭叔叔了。”
　　此时，薄暮冥冥，远处炊烟袅袅。
　　郭登峰伸个懒腰说：“睿儿，随你郭叔叔回去吃个饭，晚上再接着来。”
　　顾睿说：“郭叔叔可回去休息，后面有我盯着呢。这一天，郭叔叔也累了。”
　　郭登峰瞪了他一眼，说：“怎地？嫌弃郭叔叔老了？”
　　顾睿慌忙说：“睿儿岂敢？我这破事连累郭叔叔折了两员猛将，还拖着您没得休息，心里实在愧疚，不安心。若论勇猛，我是比不上郭叔叔的。”
　　郭登峰说：“走，跟叔叔回家，吃你婶子做的红烧划水去。小时候你可爱吃了，一大盘吃得干干净净。可惜不能喝酒，怕喝了晚上误事，不然喝上两盅，那才提神咧！”
　　顾睿无奈，只得随他回都督府。
　　茶足饭饱后，两人换了个地方，盯着陈凉的院子。
　　陈凉也是个醒目的人儿，顾睿朝他眨眼睛，无非是想他不去管这地图，尽管让人来偷。他回去后，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装在一个锦囊里，就随手放在桌上，竟自出门去吃饭，门都没栓！
　　他出门时，路人行色匆匆，皆是赶着回家的。若有人混在其中，摸进门去，顺带捎个东西出来，再匆匆离去，不失为个好主意。
　　人来人往，就是没人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真是急死郭登峰了，只要有人靠近，他便精神抖擞，那人一离去，他便没精打采，他一会摸头，一会挠腮……老曹也是半天没个回复，究竟有没有人对顾睿的路线图感兴趣？老郭这甚是不安稳。
　　这绝世妙计，居然没人上当。
　　他可再想不出这么好的点子了。他看看顾睿。
　　顾睿倒是淡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路上的行人，面上波澜不惊。
　　兴许一计不成，睿儿还有别的计策。看到顾睿如此淡定，郭登峰稍稍把心放了回胸腔。
　　夜深人静，街上除了更夫和巡夜的，别无他人。陈凉把门松松一关，衣裳一解，灯一吹，佯装沉沉睡去。
　　夏夜天空清爽，无半点浮云，月儿明亮，照着桌上孤伶伶一张地图。
　　三更接着四更，眼看要敲五更……一个黑影快速穿过，停在陈凉的院子前，见其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园内。
　　鱼儿终于上钩了。
　　郭登峰顾睿两人凝神静气，静待黑影把手伸向地图。
　　月亮收拢了光华，薄薄的一片斜挂天边，照不亮远方。天将亮未亮之时，最是黑暗。郭登峰此刻恨不得自己有双千里眼，好看个清楚。很快，一条人影从院子里窜了出去，紧接着，又是一条。
　　郭登峰以为自己眼花，明明是一个人进去的，怎么出来了两个？
　　顾睿低声说：“另一个是陈凉。”
　　陈凉早早换了夜行衣，再套件外袍，假装解衣假寐。一有动静，把外袍一甩，贴着追了出去。
　　郭登峰也想跟上，把贼人拦下，顾睿阻止他悄声说：“郭叔叔，莫急，且等看看此人将图送往何处。你调动人马，准备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