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
-
平安京，东宫
拂砚伸纸。
抬手，提笔，落聿，持着琉璃云龙戏珠纹毛笔的手在画纸上翻云覆雨。侧锋，拖锋，一片花瓣嫣然落于宣纸上，如此反复了五次，最后于五片花瓣中央轻点寥落红色。中锋和逆锋并用，苍劲的枝干伸展枝腰。不消一会儿，一树粉嫩樱花已然长成。
换过一只紫毫翡翠隋珠笔，蘸上墨，凝思片刻，下笔流畅俊逸——朔雪砭肌，东风浃髓。十里樱花十里尘。
十里樱花……十里尘……
朔樱……
不知觉间竟出了神。
“哒”。
清脆的一声，惊然回神，发现纸上已落上了一滴墨迹。
“呀——可惜了！”
沉稳的语声中透着不住的叹惋。
明罂闻声抬眼，黄栌染菊纹直衣赫然映入眼帘。
“父皇。”他起身行礼。
和胤天皇似乎并不在乎这些礼仪，径自寻了榻榻米坐下，一脸惋惜地看着那幅画。
他仔细端详着，忽然发出一声低呼：“那点墨渍，晕开了正好落成了一朵黑色的樱花呢。”
“黑色的樱花……？”明罂的心猛地一揪，蹙眉望去，果不其然，那滴墨迹，竟恰好晕成了一朵黑色的樱花模样。
轩眉不由得锁得更紧了。
“堇昌，怎么了？如此愁眉苦脸？”观察到了明罂的异样，和胤天皇关心地问。
明罂压下心中的千百份忧愁，沉住气道：“回父皇，儿臣只是在为了二皇兄的身体担忧。”
“堇瑟么？那孩子的身体……唉……”和胤天皇想到神久夜，不由心疼地叹了口气。
“二皇兄近日已出现了咯血的症状，太医说，恐怕……”明罂没有说下去。
和胤天皇眼中闪过一丝恸楚，他黯然道：“堇昌，朕选你做太子当真没有错。你有傲视天下人的文武才略，也有俯瞰天下人的君王威严，更有怜悯天下人的慈悲心……有朝一日，定会超过朕这个无用的父皇，成为一世明君。”
明罂忧然道：“父皇……”
“堇昌……父皇其实……”和胤天皇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
“父皇，为何不继续讲下去？”
和胤天皇苦笑了笑，摆摆手：“等朕即将驾鹤西去时再与你说罢。”
明罂沉默了看着他。
和胤天皇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走至殿门口时，他稍稍回首看了看明罂。明罂已坐回文台前，复又执起笔，对着画纸发怔。和胤天皇叹了口气，用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孩子，父皇对不起你们。”
他回过头，望着已近黄昏的天空，“紫星，你现在如何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华丽的分割线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唐都，长安皇宫，麟德殿
在宫中已待了数日，晴明依旧是白狐的样子。
我们现在住的是麟德殿。住下后的第二日，闻人寒奉旨前来领我和小酒去正殿，见到趴在桌上白狐形态的晴明，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向后倒退了好几步。
我忙迎上去，跟他说这是我的式神。
他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似乎稍稍定心了些。
没想到堂堂上将军，竟会被一只白狐给吓到。
我不禁偷笑。
随后纷沓而至的即墨薰和漆雕默霞，两人见到了白狐状的晴明后，皆是先微一惊讶，后是笑得眉眼弯弯地将晴明抱起来放在怀中抚摸，一会抓起晴明的爪子让晴明和他们握手，一会把晴明放在桌上让他坐下……
我和小酒在一旁看，不由得偷着乐。
难得看到晴明这么无奈的样子，现在的他，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呢。
“喂！你们俩就这么在一旁看热闹，不知道来帮我一把？快让他们别再玩了！”晴明略带不快的清冽嗓音响起在我和小酒的心间。
我和小酒相视一笑。
我走到即墨薰和漆雕默霞的身边，笑道：“二位可否停手？我家白狐似乎已经不耐了。”
即墨薰和漆雕默霞闻言，笑呵呵地将晴明放回桌上。
“这白狐颇有灵性，真是朔樱你的式神么？”即墨薰问，手又抚上晴明的皮毛。
我点了点头，伸手去将晴明提起来，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像触了电般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些不自然地对我笑了笑，仿佛在掩饰什么。
只是……他的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闻人寒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回过头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圣上将在麟德殿正殿召见贺茂朔樱和千叶寂并四大臣，请随我来。”
说罢，他便踏出门去。
即墨薰和漆雕默霞也跟着走了出去，我看了看小酒，抱上晴明一并跟上。
到了正殿，只见殿内摆放了六只矮几和座垫，矮几上摆放了数味美珍佳肴和好酒。
坐于龙椅上的皇帝今日依旧穿了一身白纱帽装，素白若雪，却也不失帝王威严。
褚师宵阑静静地坐在一只矮几前，看到了我，向我颔首一笑。
见我们到了，皇帝伸出手，示意我们落座。
“诸位爱卿，今日朕召汝等来，是有一件要事欲与诸位相商。”皇帝开口。
我们六人，哦不对，差点忘了晴明这只狐狸的存在，那么改成六人一狐，皆定定地注视着皇帝。
“吾大唐的四大臣已知晓此事，现在由朕亲自为二位从东瀛远到而来的贵客解说。”
皇帝月黄的眸子扫视了我们六人一周，接着说道：“二位在进入长安城时应该已有所察觉，这个长安城内笼罩着浓重的戾气。”
我和小酒闻言，蹙眉对视了一眼，已经大致猜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浓重的戾气，来自一只夜光杯。”
夜光杯？
我和小酒皆是迷茫对望。
皇帝执杯续道：“那夜光杯，通体黛色，在夜色中会散发冥冥紫光，它有个灵气的名字：墨香。”他旋转酒杯，怔怔凝视，“先帝出游时，偶然从一个商贩处购得此杯，并对其爱不释手。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这杯上竟附有一个幽灵。”
“那幽灵是个绝世美女，她的出现，让即使是阅览美女无数的先皇也为之倾倒，先皇说那幽灵花容月貌、才气横溢，便唤她墨香。”皇帝凝视着手中杯的眼神如水晃动，“墨香与先皇每夜合欢，软玉温香，先皇沉沦其中、难以自拔。然而好景不长……”
我和小酒的心在这里被猛地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等着皇帝的下文。
皇帝咬紧了玉齿，深锁的轩眉拧成了一个结，他恨恨地说：“谁知那墨香，竟在先皇为她作画时，趁其不备，狠心将先皇送她的碧玉发簪扎入了先皇的胸口，便不管先皇死活，拂袖而去，回到了那夜光杯中。最先发现先皇出事的，便是朕。当时朕只有八岁，那夜，朕避开了乳娘的视线，跑到东宫外玩耍。无意间走到了先皇居住的大明宫，看到了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先皇，便惊慌地喊来了太医。然而太医却说，并未伤及内脏，出血也不多，但不知为何脉搏极其微弱，所有太医用尽了一切方法都无济于事。先皇最后谴走了所有人，将朕留下，把墨香的事告诉了朕，对朕说‘不要恨墨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皇儿你要做个明君’后便驾鹤西去。”
皇帝说完，周围陷入了沉寂。
气氛凝重得让人不能呼吸，四大臣皆是满脸哀痛，甚至小酒都仿佛被感染了，也面带哀色，悲伤迅速传遍了整个大殿。
这时，怀中的晴明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我猛然从悲恸中抽离，定了定心神，道：“皇上，敢问那墨香和您要和我们说的事有何干系？”
皇帝回过神，将杯中酒饮尽，“笼罩在长安城上空的戾气，便是那夜光杯发出的。”
“什么？！”我低声轻呼。
皇帝看了我一眼，“先皇驾崩后，朕便登基当了皇帝。当即下令将那夜光杯处理掉。可是无论水淹还是火烤，都没有伤那夜光杯丝毫，甚至摔都摔不坏……但朕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在接下来的数年间寻找了各种方法破坏夜光杯，却依旧无济于事。后来兴许是触怒了墨香，那日，夜光杯忽然发出一阵黑色的光芒，那光芒便化作紫色的烟雾飞上了天，不久之后整个长安城便笼在了戾气中。长安城内当即便有无数花木枯死，不少百姓重病。这戾气怎么消也消不去，我与四大臣便只好联手设下两层结界阻止戾气扩散，又在内层结界上附加了治愈之术，才使得百姓们不会为戾气所影响。”
“敢问皇上，墨香没有再出现么？”我问道。
“自从先皇驾崩后便没有再出现过，朕也不知她长得什么模样。”
“民女还有一个问题，长安城被戾气覆盖后，您与四大臣制造了结界来阻止戾气扩散，请问皇上，如此大面积的结界应是会消耗大量灵力，各位是如何支撑这么久的？”我问道。
疑点很多……这皇帝八岁登基，他在数年间都在寻找破坏夜光杯的方法，在戾气出现时他几岁？这么耗费灵力的结界他们五人是如何昼夜不停地维持的？
皇帝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看了看四大臣，在四个人都点了头之后，他才曼声道：“历代皇帝的选拔与皇帝最亲信的臣子的选拔，都是要用性命来赌博的。他们需要各自通过试练，最后能活着的人便合格。所有参加试练的人都会死过一次，如果能够通过试练，便会以重生的方式胜利，但是几乎无人可以通过试练。而通过试练的也已然不是人类，他们身上都附着某个神灵，从此他们便拥有神力，可以维护这个国家的安宁。”他顿了顿，“朕先后派了两批法师去消除那瘴气，结果都是有去无回，他们皆为戾气所害。实在没有办法，朕才决定五人合力设下结界，将那戾气隔绝在结界中。朕与四大臣相遇是在四年前，考虑到结界太过消耗灵力，四大臣便从各地搜寻来了能聚天地灵气的宝石，分别放在了长安城的四个方位，由其代为维系结界。”
我和小酒惊异不已。
他们，不是人类？
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即墨薰。讶异地望向对面的他，只见他看见了我眼中的吃惊，仅是温柔如昔的一笑。
“如此说来，您寻我二人来，是想要借吾等之力驱散这戾气吧？”小酒从容淡定。
皇帝愣了愣，点头道：“没错。朕知道朔樱姑娘身负星魂之力，而这位千叶寂公子，应该说，确切的是酒吞童子公子，身为万妖之王，拥有至上的妖力。至于晴明公子，他是东瀛声名远扬的阴阳师。等找到他后，希望二位也能劝服他一同帮助朕，帮助长安城的百姓摆脱这戾气的威胁。此事也许十分危险，朕深知不该劳烦二位，但为了长安城的百姓，朕请求二位，助朕一臂之力，消除戾气！”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以这种自降身份的方式来拜托我们答应帮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殷切真诚的眼神打动了我，我心念一动，便道：“愿为皇上效劳。”
小酒心下一惊，忙扯了我的衣袖轻声说：“朔樱！你答应他们做什么？！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我回过头，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小酒，我想帮他们。那皇帝是真心想要我们帮他，哪怕是看在他为了百姓的份上，我也会答应。”
翠眉一皱，小酒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沉声说：“我不允许！这么危险的事情我绝对不允许你去做！那只狐狸要是能说话也绝对不会允许的！”
小酒……失忆了却还是这么在意我么……让我如何是好。
“小酒……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一定要帮他们。”我感动地看着他，却依旧不动摇。
他怔怔地看着我：“朔樱，你……”
我向他自信地一笑，安慰他：“好啦~不会有事的，星魂之力会帮我的。再说，你和晴明都在我身边呢。”
他看着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就被我握住手，看到我坚定的眼神后，他没有将话说出来。
我站起身，对皇帝说：“皇上，我贺茂朔樱，定当为了长安城百姓的安危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既然如此，我便也应了。”小酒略有些无奈地道。
皇帝爽朗地笑，他欣然立起，走到我面前，拿起我面前矮几上的酒杯，亲自为我斟上了酒，又同样为小酒倒好了酒，我和小酒起身恭敬地接过。
皇帝轻笑一声，一甩宽袖走回了龙椅前，执起酒杯对所有人说道：“诸位爱卿，今日朕有幸得到二位贵客的承诺，助朕一臂之力，助大唐一臂之力。此恩，今生不忘！谨此向二位敬上一杯，以表谢意。”
他仰头将酒尽数喝完，我们也随之将酒饮尽。
“朔樱姑娘，千叶寂公子，朕送你们白玉腰牌两块，出入宫廷畅通无碍；再各赠你们紫色冰蚕丝鸾衔长绶霞衣一件，朱色火蚕丝孔雀衔花绫袍一件。这两件衣裳乃地位的象征，穿上它们，你们可凌驾于任何三品官员之上。”皇帝放下酒杯，道。
“谢皇上隆恩，我等感激不尽。”
皇帝复又执起酒杯，对所有人道：“不必多礼。来，为了今日得到帮助之事，我们好好地喝一杯！现在，朕不是皇帝，只是你们的朋友。来来来！~”
怀中的晴明不知何时竟已睡着，两只尖尖的耳朵不时晃动。
我笑了笑，将宽大的袖子轻轻覆在他的身上，生怕他着凉。
这个皇帝，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不可攀嘛。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