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四十五章·伤春悲秋、比不得笑看风雨 ...
-
第二日
长安皇城，麟德殿
即墨薰为商讨明日的计划一早便来到了麟德殿寻我们三人。
当时我正独自站在麟德殿大门口，默默望着一个个行经麟德殿前的侍女、宦官。见他们行色匆匆，我不由得想：在这深宫天闱中，他们作为侍奉宫内各主的侍从，一不小心就可能命丧黄泉，这样的他们，究竟是过着怎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也有亲人和在乎的人吧……只是入了这皇宫，想要再踏出去便是难上加上的事。明明活在同一片天下，却无缘再见，或是无法向在乎的人通报一下自己的状况和消息，此更胜一个人独自活在这世上来得痛苦、折磨人得多……
明明活在同一片天下……
我……还剩下六天。
这六天，我想尽可能地为他们俩多做一些事。晴明，我欠他太多，他本应于这俗世中淡泊而立、不染纤尘……而小酒，我终是……要负了他……
想着想着，竟禁不住心中酸楚落下泪来。
“梨花带雨蝉露枝，个中苦意怎地竟比这秋景更甚，”一块绣有腊梅的手绢递到了我面前，即墨薰若钢琴琴音般灵动优雅的声音轻轻道，“擦了它吧。”
我一时间未回过神，只是眨了眨眼木木地接过手绢。
他温柔如风地笑道：“把眼泪擦了吧，眼泪不适合你。”
“……薰……”我凝视着他若血的瞳，还是欲言又止，“谢谢。”
他但笑未语。
我擦干了泪，忙请他进殿，并差人叫来了晴明和小酒。
这温润如玉的男子，举止永远都是那么优雅而有风度，却总在故意与人保持距离。他的确似玉，无瑕温润却终归拒人千里。
“现在三位到齐了，那我便直接切入正题。”薰和我们围坐在张桌前，他面色正经续道，“凌已制定好计划，只需三位出手相援。”
我与晴明小酒三人相视颔首，同时以坚定的目光望向薰。
“皇上以对外宣称斋戒三日至明日。而明日日出前七刻，承天门广场中央的祭坛将由朔樱开启。朔樱可会神祀舞？”薰问。
我点头，“曾跟随父亲修习过。”
“那便再好不过。朔樱明日只需随意跳一支舞，然后在祭坛中央做一个开启仪式的动作即可，”他说着，转头问小酒，“殿下可会跳舞？”
小酒一愣，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敛容问：“莫非……”
薰点了点头道：“尽量不让朔樱涉险。”
小酒垂下眼帘思忖少顷言：“交给我吧。”
“当圣女开启祭坛后，此时燔柴炉，迎帝神，乐奏‘天地大明’。皇帝至上层皇天上帝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然后到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随后是祭坛周围的四大臣跟随皇上洒酒祭天，最后文武百官共同举杯，高呼‘皇天永存，天子受恩’。接着皇上会将事先备好的香柱从侍女手中托盘拿起，独自走到祭坛后方的大鼎前，将香柱插入。如果不出意外，对方会在朔樱落单时采取行动。当然，皇上也可能会遭遇危险。”
“等一下，”我打断薰的话，“有一事，在这之前我想必定要先说一下。是这样的，当初养好了身子离开褚师府前我们三人去丹彤殿见了褚师家宗主宵阑，当时我不知为何浑身酸软无力，晴明向宵阑告辞并带着我离开时，我看到了宵阑的唇语，当时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就在昨夜我恍若回到了当时，真真切切地便看清了他的唇语：保护皇上。”
薰略微沉思，追问：“你是说，宵阑在半年前便对你说了这句话？”
“嗯。”我颔首。
“我知道了……”薰微微一笑，似乎并未太在意这件事，又忽地敛了容，“明日一战，虽无硝烟却险峻更甚，其攸关吾大唐存亡，即墨薰恳请三位务必救大唐子民于水火！”
“若你为了小皇帝而请求，我倒愿意答应。”小酒悠闲地食指绕着头发，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若隐若现。
晴明默不作声地望了他一眼。
薰微微一怔，随即释而笑道：“也罢……果真逃不过二位的法眼。的确，我是为凌而请求三位的。我想尽最大可能替他保住江山与性命。”
我定定凝视他，凌……似乎在薰的心目中占据了全部。本该属于薰的一切如今却成了凌的东西，薰非但不记恨、不意图夺权，更为凌做了这么多。之于凌这个皇弟，早便超出寻常的棠棣之情了罢……
只听得小酒一声轻笑，他放下缠着发丝的手，正色道：“酒吞童子从不为人做事，朔樱是唯一一个。她要帮你们，我断不会不帮。”
“多谢殿下。”
“薰，”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询问，“恕我冒昧……如果你不介意，我能问一问你对凌是抱着怎样的感情的么？”
薰闻言竟半晌出神，最后才眨了眨眼答：“珍爱、怜惜、心疼……其实有很多复杂的感情。凌自小便温柔善良，也很聪慧伶俐，先皇对他甚是喜爱。双方的母后恰为姐妹，从我的母后西去起便由凌的母后作为我的庶母抚养我，后来发生的……三位也都知道了。我本打算在即墨家无言地过完下半生，直到四年前天下张出皇榜广招忠国能士，通过选拔则能成为四大臣伴君左右。也不知是怎地，竟鬼使神差地就去报了名，参加了试炼，更幸运地如愿以偿。”
“将军此言差矣。皇上曾如此告诉我们，即墨薰因试炼而失去右眼。晴明想……这理由用在已真相大白的现下，不太合适罢？”晴明目不转睛地看着薰，不紧不慢道。
薰笑靥婉婉的神情有了一刹那的僵硬，他沉默了许久才低缓叙述：“我的确是去参加了试炼。而当听闻最后一场试炼前皇上会亲驾试炼者集宿的离宫后，我便在那一日找机会与他见面并相认。接下来的那场试炼便只是个形式了。”
我望着薰一脸温柔的神韵，情不自禁地佩服起他的胸襟，“凌现在拥有的一切本该属于你，你这样在他身边，真的全都放下了么？”
薰浅浅地看了我一眼，笑答：“凌已经成长了。在经历那么多事后，他渐渐地能够独当一面，我也更坚定了作为臣子的心。你说得不错，他现在拥有的本都该是我的，但事已至此，也许让凌来做皇帝反而更好呢。当时苍落求见，凌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不假思索地派我代替薄奚风去北疆。应说他已具备帝王该有的判断力和决断力，还那么巧妙地在众大臣面前编造了一个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谎言，还有明日的计划，他早便布好局并预测出对方将走的每一步。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有时候，伤春悲秋不如笑看风雨。”
“好一句伤春悲秋不如笑看风雨。”晴明拍掌赞叹，“将军如此心境甚是目光远阔呢。”
“公子言重了，我哪及得上公子淡泊随性的心境。”薰谦逊笑道。
“呵呵……哪里哪里。”晴明风轻云淡地勾起了唇角。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华丽的分割线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入夜。两仪殿
“皇上。”
深沉而富有慵懒磁性的声音响起在偌大的殿内。声音的主人一身淡紫云纹绸袍翩然立于殿中央，耳后两撮金咖色的长发由淡紫丝带束了，其余的头发皆以一支青玉簪盘固。一双品红的眸子含着笑意注视着龙座上的皇帝，却从眼底折射出如苍鹰一般的锋利与尖锐；优雅的笑容就在嘴角，却遮掩不住那幻魅而幽深的意味；明明是谦恭地行了礼才站在那儿，却给人以君临天下的压迫之感。
身为天子的凌从容端坐于龙椅之中，与其无声对视。
大殿内不时有穿堂而过的莫名寒风，令人不由颤栗。
你那是什么样的神情……掩藏在恭顺外衣下的，那是怎样的嚣张桀骜，怎样的深不可测？四年来你兢兢业业伴朕安守江山、处理朝政，怎地那竟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么……你的稳重成熟、深谋远虑、捉摸不定，也是为了这一天么……
呵……这仿佛要逆天的眼神与笑容……
想到这儿，凌的心仿佛被千万针扎，一时间痛得无法自抑，险些晕倒过去。
站在凌身后的苍落忙不迭将他扶起，浅灰的眼睛却不期然瞥向殿中央站立着的男子。
“皇上龙体有恙？可需传御医来诊治一番？”紫袍男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关切地问道。
凌从痛苦中缓过神来，轻轻推开苍落的扶持重新端坐好，缓缓望向殿中央的男子，收起疲惫而威严地道：“不必了。你来替朕切个脉便可。”
苍落闻言，面上划过一丝惊诧之色，随即又看向紫袍男子。
那男子默默与凌对望少顷，垂首道：“皇上，臣才疏学浅，不敢担保皇上龙体，您还是请御医来为您切脉罢。”
“不，”凌毫不犹豫地拒绝，“朕……就要你替朕切脉。”
字字铿锵，不容忤逆。
殿内纱灯中的火烛忽然被不知哪儿来的风吹得乱晃，险些便熄灭。
男子又与凌对视半晌，两人的眼神在虚空中如期交汇，一时间周遭仿佛连空气都剑拔弩张，最终男子躬身平声道：“承蒙皇上抬爱，臣……遵旨。”
说罢，他曼步至凌身畔，从袖中抽出一绢丝帕置于凌面前几案上，轻俯首言：“皇上，臣冒犯了。”
凌默不作声望他一眼，微撩起左手袖管并将左胳膊搁在丝帕上。
紫袍男子将丝帕小心翼翼翻折，覆在凌的胳膊上，方将左手轻触上凌寸部上的丝帕。他食指与中指稍许停留，兀自思忖了会道：“启禀皇上，您脉象平稳，龙体并无大碍。怕是国务繁忙、操劳过度，才会引起气血不畅、急火攻心。皇上且请御医开几味调养生息之药服用数日即可。”
“嗯……”凌漫不经心地应了，紫袍男子便颔首正欲退下，不想却被凌一把抓住右手，不由分说被掀开右手的衣袖，白皙的臂上赫然出现一个奇异的符号印记。
紫袍男子玉琢的面上飞速掠过一丝异样神情。只见他优雅微笑了缓缓侧过身带着被抓住的右臂略微转动，以柔克刚化解了凌抓住他手臂的力而轻松挣脱，顺势一个飞闪回到了大殿中央。
动作轻柔舒缓，毫无冒犯之意……
——表面上是如此。
凌在心中冷笑。
苍落见状，方才微变的紧张神色终散了去。
凌收回手拢了拢宽袖，沉声放出话来：“不要忘了，你曾立下的誓言。你一生都是朕的臣子。”
紫袍男子不置可否地轻笑，“皇上所言极是。”
“你可知朕今日召你来所为是何事？”凌话锋一转，挑眉问。
“悬崖勒马……”紫袍男子答得云淡风轻。
“不，”凌斩钉截铁地推翻男子的观点，“朕是要让你……知难而退。”
话音落，久久不闻其他动静。
蓦地。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皇上英明，”男子器宇轩昂立在原地，一身淡紫的袍衫似随微风飘动，“臣愚昧无能，恐怕无法参透皇上个中深意。”
“……一步错，步步错。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也不畏惧粉身碎骨的后果么？”凌的手紧紧捏住龙椅的扶手，纤长的手上关节都泛了白。
“覆水不可收，破镜难重圆。皇上生性纯良，人生亦一帆风顺，铭心刻苦之痛恨终究是不得而知，”嗟叹一记，紫袍男子垂了眼睑作揖，“皇上，夜已深，明日尚有祭天仪式，还望保重龙体，早些歇息。”
凌月黄的翦水双瞳中满是不甘，他忿恨地咬牙切齿。“无力回天了么……”
紫袍男子抬眼看了看凌，品红的眸中似有蓝光涌动。他复又躬身行礼道：“皇上，请安歇。”
凌仍旧端坐在龙座上，不发一语，却失了先前的霸气，仅仅是端坐着而已。
过了半好晌，他才开口说话，声音略显冰冷：“你退下吧。”
“臣告退。”紫袍男子俯身后退，最后转身跨出殿门前，他的目光似乎有那么一霎那在龙椅之中的人儿身上流连。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第四十五章·伤春悲秋、比不得笑看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