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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再转 ...

  •   那其实是战乱时候,顶寻常的一个夜晚。天子尚在各方势力手上辗转,名义上的都城还在仓促修复的长安,许都还只是许。颍川那时候还不是皇朝的核心,在这里休养生息了好些年的黄巾余党,在这个夜晚重新集结起事。战事首先爆发于阳翟,深夜时分,黄巾军闯入宁静的城市里掠夺,好多人在睡梦中死于非命。侥幸逃得一命的人,在黑夜中盲目地四处奔逃。慌不择路的人们,为了躲避黄巾军的追赶,竟逃到城郊的山林里。

      那天雨下得很大,山林里满是泥泞。那还是一个没有月的夜晚,四处望去,都是无尽的黑暗。人们搀扶着在泥泞中跋涉,队伍越走越长,队伍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但谁也顾不上谁。众人打算这一夜藏在山林里,等黎明来临,黄巾军将掠夺一空的城市遗弃,他们再返回城中。小半夜的跋涉过后,所有人都已十分疲惫。队伍停在山林深处,人们这时候才想起来悲痛,细细碎碎的哭泣声杂在雨声里,也不很分明。

      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天还黑着,夜晚还没结束。光亮出现的时候众人都已筋疲力竭,等光来得那么近,大家才想起来要逃。杀红了眼的黄巾军,举着火把,追到深林之中。黄巾军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人!”逃亡的人才被惊醒。人们在惊惶中爬起身,就要往前奔逃。郭嘉也在队伍里。林子里很黑,只要大家四散而走,黄巾军追不上几个人。望见大家都往远离黄巾军的方向走,他在后面喊:“往旁边去!”恐慌之中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他自己往队伍外面跑去,没跑出多远,就听见后面箭矢飞行激起的风声。黄巾起义,初时是为反抗暴政。而到了现在,黄巾军已和任何一支贼匪没有区别。因为所有人都直直地往前跑,这一阵箭雨过后,林里响起好些惨叫声。屠戮成瘾的暴徒,大笑着往前追赶。

      郭嘉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看着黄巾军大喊着举起长刀,一路往前乱砍乱劈,黑夜里看不清溅起的到底是雨还是血。林子里哭号惨叫声四起,而后也渐渐平息。他看着黄巾军从他面前走过,远去。他往前走了两步,望见一地的尸体,泡在黑色的血和泥泞中。他停留片刻,之后转身往黄巾军来时的方向跑去。

      黄巾军前进的方向,尽头是城郊的悬崖。他们将逃亡的人逼到绝路,必定去而复返。郭嘉在黑暗的山林里奔逃,被雨水浸透的泥土松软而粘稠,每走一步脚都陷进深深的泥泞中。沾满泥土的腿愈发沉重,只是对生存的渴望赶着他一路往前走。夜很漫长,林子里仍是黑的,前路茫茫,脚下忽然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而后天地颠倒,他在未知的位置往未知的方向滚落。

      睁开眼的时候,人陷在泥土之中。泥土埋没大半身体,人只剩眼睛活着。他忽然想起四年之前。那时候他二十一岁,他踌躇满志,到袁绍那里去,却发现袁绍是个好谋无断,虚有其表的人。他潇然而去,回来之后却再没寻到出仕的机会,这么多年了,他和所有寻常人一样,住在因战乱而变得破败荒芜的城市里,一日日地重复着没有盼头的生活。他忽然想到现在。他是个可以左右战局的人,如今却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样,在战乱中浮沉,生死都不由自己主宰。他又想起四年之前的自己。这四年一晃而过,像梦一样。动荡的年代里,还有多少个四年可以虚耗。

      天慢慢亮了,黑色的天变成深灰色,变成雾蒙蒙的蓝色。和黑色夜空融为一体的枝叶现了形,纵横交错的枝叶,像天幕上的裂痕。他静默地凝视着这渺远的天,夜晚要走了,林子里陆陆续续有鸟雀在鸣叫。好些鸟雀在上空飞过,他看着它们黑色的剪影,漫长地看着,看着它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渐渐地周遭似乎安静了下来,他的思绪变得轻盈,它挣脱他陷在泥泞里的身体,上升,上升,在浩渺的天地间漂浮。他忽然想,当一只飞鸟多好啊,自由自在,乾坤朗朗,任意翱翔。疲惫的身体在泥潭中沉睡,漂浮的思绪也渐渐坠入梦中。从袁绍那里回来四年,在战乱中漂流四年,这是他唯一一次,在绝对的放松中入睡。

      梦很繁杂,有刀和剑,有鲜血和死亡。雨很大。雨停了。大雨初霁,淡淡的一道飞虹从他脚下,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梦里他变得那样轻,他走上了飞虹,甚至脱离了它。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飞鸟从他身边掠过。他意识到自己在飞。阳翟城郊的悬崖变得低矮,城市也变得好小,所有景物都在迅速变小,云在他的脚下,透过缭绕的云烟,他看到了长江,看到了深蓝色的海。

      他忽然醒来。

      恍惚之间他听见了好远好远的声音。风掀起海浪,风撩拨深林,风本身。快要和泥土凝结为一的身体悠悠醒转,他爬起身。天已大亮。他抬头望,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飞鸟黑色的剪影有了颜色。他想起自己的梦。也不知道那一刻在想什么,像受了什么感召,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背。

      是一对新的骨节。

      关于长出翅膀这件事,他并没有多少恐慌,甚至连惊讶也没多少。梦里翱翔于云端天际之时,冥冥之中,他就感知到这一刻终将到来。他也不觉得做个怪物有什么不好。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旁人眼里怪异而不合群的存在,如今的他,不过是坐实了怪物这个罪名而已。

      翅膀生长的过程十分痛苦,不分日夜的剧痛,过分真切的噩梦……可他对蓝天的向往有那么多,多到他能忍下这所有的折磨。每每到无法忍受,恨不得将它们砍断的时候,他就往窗外看。破晓时分雾气缭绕的天,正午时候澄澈明朗的天,日渐西沉红霞弥漫的天,还有夜晚降临,群星闪烁,蓝得沉浸,蓝得深邃的天。这一切的痛苦都值得。

      但耐住了感官上的折磨,耐不住实实在在的消耗。疯狂生长的翅膀像寄生在他身上的怪物,一天一天吸取着他的筋肉和血髓。吃进去的喝进去的,全都到了这双翅膀里,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形容消减。某天他看见镜子里干枯消瘦的自己,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这双翅膀留不得。短暂的踟蹰过后,他选择把镜子扔掉。

      幸好,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候,他的身体适应了它们的存在。他慢慢地恢复,疼痛逐渐减轻,噩梦也离他而去。他看着这翅膀长成——筋骨、皮肉、血髓,最后是翎羽。那是一双黑色的翅膀,和他曾经养过的几只乌鸦一模一样。他花了一旬时间,学会了操控它们展开或收起。他又花了一旬时间,学会了扇动它们。翅膀扇动的时候,似有一些无名的力量将他承托。像梦里一样,他变轻,变为无物,离开地面,越升越高。

      因为不能让旁人知道这双翅膀的存在,他只能在夜晚到林子里试飞。初时见到他,松鼠和兔子惊得逃走,野猪和灰狼对他龇牙咧嘴。但来的次数多了,它们认得他了。松鼠跳上他的手臂,兔子在他的脚边打转,野猪懒得搭理他,灰狼长长地嚎叫一声,主要是告诉他别跟它们抢吃的不然它们跟他没完。他越飞越高,胆子也越来越大,他在白天公然飞行,然后藏匿在高耸入云的树冠里。脚下有人走过,可谁也看不见身在这般高处的他。某天他飞到最高的那棵树上。那是破晓时分,他站在山林的最高点,看赤红的太阳从地上升起,将漫天云霞点燃,这火焰愈发明亮,天从红色,变成橙色,最后在金色的光芒中变得彻亮。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还是凉的。他展开翅膀,清凉的风从翎羽之间穿过,发出细微的,像哨音一样的清脆声响。

      等到了冬天,他已经可以自由地在山林里飞行。他等来了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那天山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走到悬崖边上,他往下看,那是一片白茫茫的深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纵身跃下。风在他耳边呼号,他淹没在风声里,雪落得太慢,像在往上飞,还往他脸上身上扑。风声里终于有鸟雀的鸣叫声,他睁开眼。曾经觉得高耸入云的树冠,如今还在很下面很下面的地方。山林变得好小,城市几乎看不见,走兽成了尘埃,要不是他目力好,还分辨不出来。他将翅膀展开,风声戛然而止。他在山林上方掠过,林子里熟悉的鸟兽看见了他,一个个兴奋得大嚷大叫。鸟兽的话,他听是学会听了,说还不太会,于是他抖抖翅膀拐了个弯,就当是打过招呼。

      他逐渐降落,他在白色的大地上寻找合适的落点。过了林子,眼前是一大片广阔的平原。明明他可以随意在任何一个地方站稳,但他看见了平原尽头的河流。河水已经封冻,冰面看起来光溜溜的,环绕山脚蜿蜒前行的河流,像一面绸缎形状的镜子。他忽然想试试站在冰面上。于是他在低空穿梭,飞过一整片平原,来到河面中间,收敛双翼,缓缓落下。

      那实在是奇妙的体验。人站在河流的最中央,低头看,半透明的冰面下,还有鱼在潜游。他追着一条鱼往前走,它游得时深时浅,冰面上它的剪影时远时近。忽然它的影像变得好清晰,之后脚下传来崩裂的声响,冰面裂了。他想赶紧飞起,但翅膀太大,它都没来得及完全展开,人已经掉进冰冷的河水里。在水里翅膀没有半点作用,他都快冻僵了,挣扎着往前游。这里冰薄,他扒住一处冰面,冰面就立即碎裂,他从河中心一直游到河岸边,冰碎了一路。爬上岸的时候人都冻得没有知觉了,沾满水的翅膀上瞬间结了一层细小的冰晶。他躺在河岸上,刚从冰水里出来的身体,补偿性地发烫。他望向上方的天空,天和地都是一样的白色。他躺在地上笑,边颤抖边笑,呼出的温热气息,在空中凝成一小团欢快的水雾。

      第二年春天,他收到了荀彧的信。

      荀彧和他一样,几年前去见了当时的北方霸主袁绍,之后断定袁绍成不了大事,于是去而复返。之后荀彧加入势力还很弱小的曹操阵营,几年之间,曹操的势力逐渐壮大,如今已割据一方,和袁绍分庭抗礼,并且可以预见,不久之后,曹袁两方势力将就争夺北方展开决战。荀彧在信里说,曹操是个雄才大略的人,谋略战术过绝于人,而且他求贤若渴,不拘礼法,在他那里没有太多框条,你可以肆意伸展你的才华。最后他还说,当今乱世,明主难得,知己更难得,我已经把你推荐给曹操了,一个月之后我们返回许都,去不去见他,你看着办。

      这一天他又来到了悬崖边上。他承认他向往这片蓝天,沉醉于遨游天际之时,环绕四周的风声。但他自问不是一个甘于隐居的人,他始终是属于战场的。他和荀彧不一样,他对这苟延残喘的汉室,并没有多少执念。他只是渴望掌控,掌控自己,掌控战局。从前听了千次万次,教条一般刻板又顽固的忠孝仁义,都忘得差不多了。所学经史里,唯独记得一句,明不世之志,立不世之功。机会就摆在他的眼前。

      一年前,在当一个不自由的庸人,和当一个自由的怪物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而这一次,他选择了天下。

      他花了整整一日一夜,从阳翟城的上空,乃至城郊的旷野、密林、还有河流上飞过。之后他再花了一个晚上,和深林中的鸟兽道别。最后他来到悬崖边上,他展开双臂,听着风从他的身旁穿过。这是他最后一次,以一个怪物的身份,站在这里,凝望这浩渺的天空,和脚下无尽的深渊。他闭上眼,从悬崖上俯身跃下,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风声,他甚至不用睁开眼,都能记得自己如今在哪个高度。他听到了树林上空的飞鸟鸣叫,他将翅膀展开。他几乎贴在树林顶上滑行,枝叶在风中哀鸣,为他作最后的告别。最后,他在平原尽头落地。他回到家,披上一件宽大的斗篷,之后到了阳翟城,在城里买了一坛烈酒、一面铜镜,还有一柄尖刀。

      夜晚,他在屋里点上灯火。室内光线不够明亮,堪堪够他看清镜子里映着的,他背上的翅膀。酒坛几乎见底,思绪大半涣散,勉强够支撑他清醒地完成接下来的一切。他将尖刀伸入灯火之中,之后静默地看着火焰舔舐银色的刀刃。翅膀已经生得很大,他将手伸至背后,他看着镜子的影像,刀尖试探着去找翅膀的边缘。冰冷的刀尖触碰到皮肤那一刻,手上动作不觉停下。

      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

      他闭上眼,用力刺了下去。

      疼痛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刀尖堪堪没入皮肉,剧烈的疼痛已让他被烈酒麻痹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明。而这还只是开始。他目光全在身后的镜子上,他看着刀刃沿着翅膀的根部划出一个半圆,一个圆。刀尖斜斜向内,它划得足够深,刀尖在关节上剐割时,刀痕上细微的颤抖渗入关节,传入它连接的骨头,沿着骨骼播散至全身。那粗粝的,吱吱的声响,长到了他的筋骨里面。包绕关节的皮肉已经离断,他将刀抽出。鲜血沿着圆形的刀痕涌出,像长出了一个鲜红的火圈。他将刀放下。

      这是左边翅膀,他将右手伸到背后,将翅骨握住。悉心养了一年,柔顺光滑的羽毛,被粗暴地抓散。他将翅膀往身体的中线拉扯,屋子里太安静了,四处是关节滑动的吱吱声。翅膀已经到了它自然状态下所能弯折的最大角度,关节到了尽头。和他抵抗的力量陡然变得极大,野蛮生长了一年的翅膀抵死和他对抗。强烈的疼痛已经让他麻木了,他几乎在深吸一口气过后,就继续将翅膀往反方向折去。无处可去的关节在撕扯下离断,是筋腱断裂,血脉撕脱的声音,四分之一环形的关节,前端抵在骨头上无法移动,后端在强大的力量里被撬起,剥脱,这翅膀足足和他拉扯了一刻钟,之后,他才听到了他盼望许久的关节断裂声。咔。和他对抗的力量瞬间消失。

      血几乎是喷出来的。离体的翅膀被他丢在一旁,他仓皇地找早就备好的止血药。手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慌乱之中他碰掉了放在桌上的刀。捡的时候手在颤抖,指尖不小心压在刀刃上,锋利的刀刃瞬间将他的指头割破。没有任何痛感。身上所有痛的信号都在翅膀折断后残留的深坑中爆发,他的身体没有余裕去顾及其他无关紧要的疼痛。

      血浸透了洒在上面的止血粉,浸透了包绕其上的布帛。一条接一条,一条接一条。地上堆满了鲜红的,湿漉漉的布帛。他忽然回头看。镜子里映着他的后背。半边后背上满是鲜血,另外半边后背,长着完好的一只黑色翅膀。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怪异,如此破碎的时刻。

      他昏了过去。

      昏睡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醒来的时候,地上的血还没完全干涸。银色的刀躺在血泊中。他在它光亮的锋刃上看见了自己。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将刀捡起。他晃了晃桌上的酒坛,将剩下的薄薄一层烈酒全喝了下去。他将刀放在一旁备好的水盆里洗净,之后再一次,将它放进摇曳的烛火之中。

      失去了翅膀,他陡然觉得自己变得好轻,轻得像一张纸,像一缕烟。这一次的昏迷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醒转过后,是持续的高热。人仿佛身在火海之中,浑身如受烧灼。而曾经在翅膀生长过程中出现过的噩梦,以现实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蛇在身上爬过,虫子从皮肤里钻出,他被绑在刑架上,脚下堆满柴薪,看不清面目的人举着火把站在一旁,他看见他白色的脸上,黑色的眼睛……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

      连本能都让他用死亡来逃避痛苦。

      但他心里始终有一点不灭的星火。他忍受了许多痛苦,等到这翅膀长成。而他如今忍受了十倍的痛苦,只为一展所长,实现抱负。这时候死掉,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然而在无尽的病痛中,他的生命逐渐变得暗淡。最后只剩下那点星火活着。他记得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他蜷缩在榻上。自从折断翅膀,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清理屋子。到处是陈旧的血腥味。

      呼吸不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他需要用意志控制它,不让它一点点减慢,减弱,至于停止。眼皮也变得沉重,身体融化,消解,要浸入身下冰冷的床榻中。这一夜来得无比漫长。无比漫长的挣扎。最后他能感知到的范围变得如此狭小,只剩眼前模模糊糊的一小片影像。

      黑暗的夜里出现了光。有人。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同样长着翅膀的人。他不知道那是真实还是幻象,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那个人走到床前,她在他身边坐下。她伸出双手,将他的手捂在手心。

      他看不清她的眼睛。

      他想问这一切是不是还是结束了。但他发不出声音。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她说,睡吧。

      之后他坠入梦境。

      这难得不是一个噩梦。他出现在山上,对面缭绕云烟中,是皇宫的剪影,黑色的剪影,包绕在日出之间绯红的云霞里。之后他出现在上元之夜的街道上,周围很热闹,而天上一轮皎白的圆月,烟花像星陨一样落下。之后是郊野,这大抵是南方,空气闷热又潮湿,抬头看,眼前是白色的花。他记得这花。好像是叫琼花,这花独在扬州长得最好,一年之中,唯有六月开花。

      最后,他回到阳翟城郊的原野上。

      时候还在春天,野草长得蓬勃,青绿的新草,长到了膝盖的高度。花也开了。自由生长的野花,花来得小,也没有太鲜艳的颜色,甚至连香味也不多,都埋没在雨后青涩的草叶味道里。他站在原野之中,而带他来的那个人,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见他看来,她也看他。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伸出手,

      闭上眼睛,

      忘记你自己。”

      他照做了。

      茫茫中他好像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他睁开眼。原野上到处是飞舞的蝴蝶,而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飞到他的身前。它将静止的他当成了原野的一部分,它施施然落下,停在他的指尖。

      他凝望着这白色的蝴蝶,这白色伸展,扩充,最后盈满整个视野。有光落在身上。他睁开眼。

      天亮了。

      万古长夜,迎来终结。

      一旬之后,他的伤势好转。他找了一个夜晚,将一双翅膀抱到河边。他生起一堆火,将它们丢进火里。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点点将它们吞噬,他忽然想到悬崖和蓝天。他从滚烫的火堆里捞起烧了大半的翅膀,幸好还有一根新生的翎羽没被火烧着,他将它扯了下来。

      ……

      之后就是我知道的事了。建安元年,天子迁都,许都成了新的都城。他在这一年加入曹操阵营,表为司空军祭酒。

      他讲到那根在火堆里救出来的羽毛时,我想起了他给我的护符。从凉州回来之后,我还没将它还给他。它至今仍被我珍而重之地贴身带着——我将它摸出来,打开。果然,里面是一根黑色的羽毛。但它又显然不是寻常的鸟羽——因为整整五年过去,它看起来油光水亮的,还像是活物。

      我想起这几个月。我跑那么远去访求妖化的故事,最后难得找到一些确切的证据,证据却来自我最亲近的人。

      我还看着护符里的黑色羽毛走神。听到他说话,我才将目光从它身上收回。

      “世上人大多庸庸碌碌,终此一生,那上古的一魂一魄都不会苏醒。就是难得盼来苏醒,或困于时局,或囿于世俗,或是像我这样,就是把翅膀养出来了,也不得不将它折断。”

      讲述完那么沉重的一个故事,他的神情却很坦然。他看向我。

      “你不受时局所困,也无须顾虑世俗,更没有后顾之忧。你既然想飞,那就留着它们。做一个怪物有什么不好,我和你是一样的怪物。”他微微笑着,“当然了,要是你实在不想要它们,我可以替你折断。有过前一次,这回应该不会那么痛,血也不会那么多,反正我是熬过来了,你熬不熬得过来——”他笑意更深,“就看你自己了。”

      这一晚我和他说了好多话。上一次这样聊到半夜,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近来总想着曹袁决战,平定冀州,但细细一想,我和他的回忆,比这些事情要久远得太多。我们这一刻以为了不得的大事,不过只在我和他漫长的共同记忆里,占了很小很小的一块位置。

      我们说起翅膀的事。他说我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我说那太好了,现在我不怕你出卖我了。你要是敢把我供出去,我就把你也供出去。他说他对我太失望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关于我们,他想的是艰难险阻生死与共,而我满脑子同归于尽。我说你还敢说我,要不是我上次说我和你是同生死共存亡的联盟,你说那可不一定,我才不会想到被出卖这么一码事。他说这不是好久之前的事吗?你们女人真可怕,别的记不住,得罪你的话记得那么清楚。我说什么别的记不住,你骗我说这疤痕怎么来的,我可是把你的谎话完完整整地记了四年。前一刻还非要跟我争辩的他,目光霎时变得柔软。他登时闭了嘴。

      我们谈到他背后的伤疤。再次触摸这熟悉的疤痕,我不觉将手上动作放得很轻很轻。我问他还痛吗。他笑笑说早就不痛了。之后他又想了想,说,痛是不痛了,只是那声音忘不掉。刀尖在关节上剐割,那声音都刻到他骨头里了。每每到了二三月,那样的阴雨天——大概就是现在这时候——他就会想起来。这声音跟夜里老鼠磨牙似的,深一声浅一声地响,找是找不到,赶也赶不跑。我说你快别说了。他说哦,好吧,忘了你害怕。我忽然将他抱住。他摸摸我的头,说真不痛了。我说我还觉着痛。他登时又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他笑起来。他说:“真吓人,你今晚好温柔。”

      “不是,郭奉孝,你是欠的吗?”我抬头看他,“非要骂你你才舒服是吗?”

      他又笑。之后他看着我。真吓人,他今晚好温柔。

      我说你又怎么了?

      他说,我在想建安二年,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傍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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