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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转 ...

  •   兴许是因为我,或者说我和郭嘉,向来都是不太安分,在旁人眼里甚至有些古怪的那一类人,因而这新长出的翅膀,虽然给我们带来了一些恐惧,但更多的到底还是期待。夜深人静之时,我和他在惺忪睡眼中不着边际地扯闲话,想遥远又缥缈的以后。他随军征战多年,夜里任他肆意畅想,思想还是脱不出沙场。他说好哇,你会飞了,孙仲谋那臭小子,老说自己多少万江东水军。你飞过去看一看,到底有没有那么多。我说你能想点别的吗?他想了想,说:“那你带我四处去看看吧。”

      “你想去哪里?”

      “远一点吧,看看长江,看看蜀山,再远一点,鲜卑、乌桓、西羌……甚至到南蛮之地看看,也未尝不可。”

      我听他这么说,思绪也随之去了好远的地方。是啊,等我长出翅膀,我就再也不用受这沉重躯壳的禁锢。天地之间,何等广阔,到那时候,都任我自在地飞行。我和他乘千里云万里风,想去哪里去哪里。我沉浸在这美丽的幻想里,直到这人讨厌的声音把我从天际扯回地面。

      他说的时候还笑,他说:“反正是你飞,我又不费力气,最好有多远去多远——”

      最后这场讨论,以我踢了他一脚并且让他给我闭嘴结束。

      我总想好久好久之后的未来,总期盼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到来。可从今天,到那一天,之间是好多个日夜,好长的路途。而我从未料想到,这过程竟如此煎熬。毓秀台下赴宴那天,我绝不会相信,那竟是我最后一次离开家门。我背后骨头越长越长,而天气渐暖,我无法再穿着大氅出门,于是之后,我每天只能躲在家里,连吃饭,都得劳郭祭酒大驾,亲自回来送饭。

      不能出门,倒没有什么,初时我还很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生活。我在家里,睡饱了起来,写写东西,等郭祭酒送饭,吃饱了就睡,睡醒了还写……日子过得还挺惬意。可慢慢地,骨头越长越快,疼痛也随之而来。那一对肆意生长的翅膀,撕扯着我的皮肉,疼痛让我再也拿不起笔,最后竟连起身都很困难。我终日躺着——因为翅膀的阻碍,我还得始终保持同一个侧躺的姿势——可疼痛让我无法入睡。我清醒地忍受着痛苦和疲倦,就是偶尔困倦到了极点,草草睡着,也总做噩梦。雨夜里抱着孩子逃离郡府,山林里躲避拿着火把追逐的衙役,深海中摆脱水面射来的利箭,还有背后钻心的疼痛,浑身火一样地发烫,淌下来的血和着我涔涔的冷汗,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我不断地想起几个月前我探求到的妖人故事,他们的痛苦记忆,似乎都到了我的梦里。我常在夜半惊醒,睁开眼,便望见奉孝疲乏的眼,和眼里担忧的目光。这些日子他也不好受。从我开始生病之后,他照顾我的时间就越来越长,可曹操平定北方的脚步,从不会因为我患病而停下。他终日奔波于司空府和家之间,忙于处理政事和照顾我。我看着他一天天地形容消减,有时半夜我又从噩梦中惊醒,看见他也醒了,我心里很乱。我恐惧,但更多是愧疚。某天实在忍不住了,我拉过他的手,我和他说,抱歉,这些天我让你这么辛劳。他忽然就生气了。但话到嘴边,又让他咽了回去。他沉默着,瞬间燃起的愤怒,也瞬间熄灭。最后他看向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别想这些,睡吧。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郭祭酒的妻子得了重病,甚至有不知死活的人想讨好他,为他物色新的妻子。他脾气向来一般,但那一次是他唯一一次,当众大发雷霆。之后我在他那里,就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而我,在持续的疼痛和噩梦折磨下,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日夜颠倒,扭曲,熔铸为一。我终日醒着,但总处于混沌之中,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变得孱弱,我唯一能接触到的只有奉孝。但慢慢地,连他的影像也变得模糊,他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像在一重又一重,一重又一重的迷雾之外。这世间留给我的,唯一真切的,只有疼痛。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只记得那天奉孝好晚都还没回来。因要滋养我后背这双疯狂生长的翅膀,我对饿和渴的反应分外强烈。饥饿带来新的疼痛,五脏六腑都在腹中翻搅,纠缠。而我的喉咙干燥得如有火焰烧灼,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去够桌上的水壶和杯子。逐渐沉重的翅膀像镣铐一样将我锁在床上,我只走了一步,翅膀就扯着我不让我前行。受困于它多日的我莫名觉着一种愤怒,我要和它宣战,我想。于是我强忍疼痛往前走,一步,两步,在我即将拿到水壶的那一刻,后背的疼痛忽然加重,尖锐的疼痛冲到十倍于平常的高度。那一瞬间,声和光都消失了。我全然坠入黑暗之中。而等我再次睁开眼,眼前朦朦胧胧的,是奉孝的身影。

      我看见他将我扶到床上坐下,我听见他和我说话。

      他问我怎么了。

      我说疼。

      他问我好点了吗。

      我说疼。

      他沉默。

      我说疼。

      他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在他温热的怀抱里,我忽然哭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我就是想哭。这一哭简直收不住,深夜安静的屋子里,只有我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疼痛溶解在无止息的泪水里,漫长的,发泄一般的哭泣之后,疼痛奇迹般地稍稍缓解,而我的感官也久违地变得清明。我抬头,这些天里,我第一次清晰地,望见他深邃的双眼。他慢慢地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我挣开他的手,紧紧地将他抱住。我听见他唤我的名字,我好久不曾听见他的声音落在离我这么近,这么近的地方。我不说话,后来他也沉默着,我和他就这样紧紧相拥。这样的宁静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轻微的“吱呀”一声,将这沉静的夜撕开一个细小的破口。

      我和他随军征战多年,况且许都城里,想曹□□,乃至想他死的人,数不胜数。我和他素来十分警惕,如今我虽在病中,仍敏锐地察觉到这细微的声响。我坐起,回头望去,两扇屏风之间的空隙里,透出一双黑色的眼睛。

      我沉声问:“谁?”

      没有回答。那双眼睛迅速躲到了屏风后面。

      奉孝松开我,他站起身,走到屏风旁边。“站住。”他说。

      我往旁边挪了挪,我看见了屏风那边的人。那是府里一个婢女。

      这是卧房,深夜时分,房里灯火亮着,她既不敲门,进来之后也不说话。我再看她身后,房门关着,她将门打开一个仅容她通过的缝隙,悄悄地进来,之后就将门关上。她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奉孝,之后她的目光越过他,短暂地落在我身上,又立即收回。

      她分明是故意进来的。我方才抱着奉孝,后背朝外,透过屏风,她能清楚地看见我后背的翅膀。但她没有尖叫,没有跑开,甚至连半分惊恐的表现都没有。她并不是发现我后背长了翅膀,她更像是在验证这一点。

      奉孝的声音变得很冷。“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看见我这个怪物,都不曾惊慌的她,在奉孝冰冷的目光里,眼里慢慢现出了深深的恐惧。她的声音颤抖着,她的话变得破碎,一个字一个字从打颤的牙关里钻出。“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她回答。

      奉孝仍不说话。我看着她在他的沉默里开始颤抖,从双手,到双腿,最后竟整个人止不住地战栗。奉孝始终立在那里,看着她在铺天盖地的恐慌中挣扎,良久,他才开口说话。“出去。”他说。

      她倏地睁大了双眼,之后如蒙大赦,转过身去,初时战栗的双腿甚至迈不开步,走了几步之后,她恨不得跑出去。就在她离门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奉孝忽然大步向前。他在她反应过来后面有人追上之前,拔出随身的短剑,一刀封喉。

      以为逃得一命的人,连最后一声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利刃割断她的喉管,鲜血飞溅而出,像下了一阵血雨,地上、桌上、屏风上、乃至堆在一旁的书卷上,星星点点的全是滚烫的血迹。

      我从床上起身,走到奉孝身边。地上躺着那个婢女的尸体,她的双眼还惊恐地睁着,而鲜血仍不住地从她脖子上的伤口涌出。我看向身旁的奉孝。他常年穿深色衣服,因而鲜血落在他身上,并不怎么看得清楚。唯有他手上、颈上,乃至脸上殷红的血迹,衬得他的皮肤冰冷而苍白。

      他也看向我。

      那柄陪我从许都到凉州,又从凉州回到许都,最后还帮我深夜入城返回家中的七宝短剑,上面满是鲜血。血顺着剑刃往下淌,滴,滴,滴,落在地上粘稠的血泊中,激起一朵朵细小的鲜红血花。

      ……

      真切的杀戮场景,战胜了纠缠我多日的虚幻噩梦。我从持久的混沌中苏醒,这一晚,我和奉孝忙于清理屋里的一片狼藉。我和他将桌上和书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之后我从屋里拖出我装着旧书稿的大箱子,我将里面陈旧发黄的卷轴纸张都搬了出来,堆在一旁。看着地上的尸体和旁边的箱子,他忽然叫我背过身去。我说不必了。

      尸体的血液早就凝固,剑很锋利,分解它的过程并没有太多的困难。奉孝见过太多屠戮,因而他一直很镇静,而我先前虽然从未参与过这样的事情,但我心里有更深的恐惧,这恐惧是如此的深重,以至于这血腥的场面,不能在我心里激起任何波澜——我忘不掉屏风后面那双黑色的眼睛,尽管它们的主人如今正在我们的手里变得支离破碎——她看见了我的翅膀,她还不是第一个,除奉孝之外知道这双翅膀的人。她必定是受人指使,前来验证我变成怪物的消息是否属实。我们早就被盯上了。我背后的不是翅膀,是悬在头顶的利刃,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忽然落下,将我贯穿。

      合上箱子的时候,夜已经过了大半。我和他趁着夜色,将箱子抬上马车,之后就往城郊的河边赶去。我和他穿着披风,戴着帷帽,他在外面赶车,我坐在马车里。这一夜我过分地疲劳,在颠簸的马车里,我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噩梦再也不能将我惊醒,因为现实和噩梦一样充满鲜血和罪孽。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微微发亮。我望向我身边的箱子,血浸透了木质的箱子,现出一些暗红的颜色。那一刻我闻到一些血腥味,这气味似乎从箱子里一阵阵地散发出来,渐渐地盈满整个车厢。

      我忽然开始剧烈地呕吐,前一天夜里我什么都没吃,我一点东西都吐不出来,只是徒劳地干呕。我的脏腑似乎都要从我的身体里翻出来,但最后什么都没发生。外面的天渐渐亮了,风里带着河水的味道,一无所知的鸟雀,如每一个寻常的早晨那般,欢快地鸣叫着,欢迎新一天的到来。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我的呕吐停止了。奉孝掀开车帘,他向我伸出手,我将手交到他手心。我们的手一样的冰冷,一如这白雾弥漫的郊外黎明。

      今天早晨的雾实在是大,天地之间都是灰蒙蒙的,春日里苏醒的河流,新生的草木,乃至河对岸,层层叠叠的云山,统统都没有颜色。我和他穿着黑色的披风,我们拖着箱子,一步步走入这死气沉沉的雾天。

      我和他走到河边,我们将箱子推到河里。箱子并没塞满,初时它漂浮在河面上,水慢慢渗进箱子里,它一点一点往下沉。为了毁灭尸体,我们在箱子里放了石灰,水浸入石灰之中,登时箱子周围的水面变得滚烫,沸腾,躁动的气泡从箱子里冒出,河面升起一大团炽热的白雾。而后箱子里的水越来越多,它沉得更快了,它在欢腾的水泡声里逐渐坠落,直至沉没。后来连箱子里的石灰也死了,河面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有河面上盘桓着久久不散的水雾,还低声诉说着藏匿在水底的秘密。

      回到马车上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雾散了,天气重新变得温暖。我总疑心车厢里有血腥味,趁着此时我们还在郊外,路上无人,我坐到了他的身边。早晨的微风轻柔地吹拂在我的脸上身上,风里有湿润的泥土味,和新鲜的草木味。这怡人的空气里,忽然闯进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我猛然回头看,马车里空空荡荡,箱子早就沉到了河底。我低头闻了一下我自己——血腥味早就浸入了我的身体。

      “奉孝,”我唤他,“我身上有血腥味。”

      他也低头闻了闻自己。

      “没事,”他说,“过几天,什么味道都散了。”

      这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满是血腥味的屋子里等待。我坐在床边,无意中抬头,灯火将黄绢所制的屏风照得半透,我看见了屏风上的血迹,暗红色的血迹,像盛放的红梅一般妖冶。我走到梳妆台旁边,铜镜里映出我后背的翅膀。关于这对翅膀,我有过太多太美好的憧憬,而如今,站在一屋子罪孽的证据里,我只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是如此的畸形,如此的怪异。扪心自问,我实在很想飞,但生着这双翅膀的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一个活着不能见天日,死后还得偷偷掩埋的怪物。

      门开了。雨声骤然变大。门又关上。雨声隔绝在外。奉孝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看着镜前的我。

      “奉孝,”我唤他,“近前来。”

      他走到我身旁。

      “折断它们吧。”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折断它们。”

      “你在说什么?”他声音陡然变得沉重,“这事情就只有我和你知道,你让我给你折断它们吗?你这些年什么大伤都不曾受过,你知不知道那会有多痛?”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留着它们了,这日子我看不到盼头。”我凝视着他的双眼,“折断它们之后死掉,我好歹是个人,而不是这么一个怪物。我不想再躲了,不想再提心吊胆,不想再杀人——更不想等我死后,还要连累你,给你留下无穷无尽的危险和麻烦。”

      他听我说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想飞吗?”

      “这重要吗?”

      “我问你想飞吗?”

      他竟然是认真地在问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我在这个关头,竟然还被这个问题引诱着,想起过去这些日子里,我做的好多好多绚烂的美梦。千里云,万里风。滚滚长江,巍峨蜀山。在疼痛攫取我所有的思绪之前,我没有一个晚上,不在天际遨游的幻想中入睡。我承认我想飞。也正是因为我想飞,我才把这么久以来的痛苦和绝望统统都忍耐下来。

      我从来不对他说谎。

      “我想。”我回答他,“可这又怎么样?”

      他沉默。似乎是做了一番沉重的思量,他忽然问我:“你记得我后背的伤疤吗?”

      “嗯。”

      “你记得它是怎么来的吗?”

      我记得。他背后有一条骇人的疤痕。那是在建安二年,我还没认识他的时候。那一年曹操征讨张绣,张绣降而复反。那天夜里曹军在慌乱之中应战,奉孝在阵外,指挥总慢一步。仓皇应战,生死关头,他杀得兴起,入阵指挥。战地现形,乃军师大忌。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手发现了他,一支冷箭从侧面射向他,直直指向他的咽喉。所幸那天夜里风大,箭偏开一寸,高速飞行的利箭刺破他的肩背,之后在他背上飞铲而过,硬是拖走近一掌之长的皮肉。

      我见到这处伤疤的时候,它已经完全愈合。但每次触碰到它,我都仿佛感受到那种钻心刺骨的疼痛。对此他还笑,说那天他昏了过去,背后流的血将衣服都浸湿了,醒来的时候血都已凝固,衣服结成一块,稍微动一动,就会有碎裂的血痂扑簌簌落下。我不忍心听,总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沉默着,等我回忆完它的来历之后,他忽然说:“我说谎了。”

      之后他伸手将衣服解开,他脱去上衣,转过身去。他裸露的肩背上横亘着那道长而深的疤痕,尽管我对它很熟悉,但再一次看到,我还是不免有些心惊。

      他说:“你细细看。”

      我往前两步。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它,而这时的我,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一道疤痕。这是两道挨得很近的疤痕,远看去,似乎合而为一。疤痕正正位于他脊背中心,两边近乎完全对称。

      这时候背向我的他,侧过脸来。他看向我。

      他说:“你看它们像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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