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围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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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到爱伦无奈的肯首后，斯佳丽一方面让蒂娜①包上一些食物，一方面嘱咐妈咪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斯兰特瑞家人把爱伦叫走——尽管爱伦已经好几年没管这事了。其实斯佳丽也知道，如果爱伦执意如此，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我现在不能多想，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就会尖叫起来，我必须想别的事。’
这次斯佳丽还是坐火车到亚特拉大，只是这趟的景象和往日不同，去亚特拉大的车厢几乎是空的，现在连援兵和军备都很少运到亚特拉大的份，大伙都赶着往外跑，还有谁往那儿凑呢？蒂娜获知要陪小姐进城已经面带踌躇，上了火车就忐忑不安，一到目的地看到人们拼命地往火车上挤，生怕错过了这趟就再也出不了城似的，她更是要捂住嘴巴才没尖叫出声：‘天啊，小姐是疯了才到这儿来！’
斯佳丽一看到这情形，便皱着眉头，二话不说扯着蒂娜的手臂逆流往外挤。这过程被人群推搡着，不知道被谁踩了脚，也不知自己踩了谁的脚，好不容易挤了出来，两人已经鬓发凌乱、气喘吁吁。斯佳丽呲牙咧嘴边不耐烦地整了整裙圈和发鬓，边往外看。多雨的七月，亚特拉大刚刚才迎来一场大雨。车站四周的露天广场上，细软的土地已经被行人和车辆搅成了一个大泥潭，还有貌似炮弹坑状的大水潭。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刺鼻的火药味，吹得路人心慌慌的。可能大部分急着要走的人已经早已离开，路上并没有出现上辈子那样川流不息、喧闹纷乱的逃难车流，只见炮车和救护车隆隆而过，车夫咒骂着促使骡子颠簸前进，泥浆飞溅到几码以外。从前线退下的伤兵踉踉跄跄涌进城来，急行军的部队奉命从城外某处战壕赶去支援另一处情况吃紧的工事，通讯兵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要赶到司令部去，仿佛南部邦联的命运就系在他们身上似的*。
惊魂未定的蒂娜问道：“小姐，我们该怎么过去？”她打量着若有斯佳丽小姐熟人的马车路过，就可以让她们搭乘到米德家里。
斯佳丽瞥了她一眼，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气躁：“走过去。”然后懒得看蒂娜那瞪大眼睛的怪模样，斯佳丽抬脚就往外走。蒂娜也只能抱紧手中的行李，急急跟上。
斯佳丽趁北佬这回没轰炸的宝贵时间，带着蒂娜急急忙忙地大踏步走过一个个街道，跳过了一个个水洼，避开横冲直撞的车队，终于走到了米德医生的房子 。虽然她已经尽量挑墙角边屋檐下的路，但到达时她们的袜子和裙边还是沾满了泥污，脸上也累得通红。
当斯佳丽被领进梅兰妮的房间时，躺在床上的梅兰妮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仿佛斯佳丽是从天而降那样。梅兰妮愣了好久，才浮现出一个温柔甜蜜的微笑，并向她伸出纤细的手：“斯佳丽，亲爱的，你对我太好了。那么危险，你怎么能来呢？”
看到梅兰妮乌黑的眼圈和浮肿的脸庞，斯佳丽只能压住心头的怒火，吞下路上准备好责骂她的话——她现在这模样，不见得比上辈子好，甚至可能更差，那手臂瘦得就跟柴禾一样，好像只要稍稍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都这样了，还生什么孩子？真见鬼！’斯佳丽不能责骂她，只能怪到还没出世的孩子头上，嘀咕着要他早点出生，好让梅兰妮少受点折磨，也好让她们早点离开。
在医院一星期未回家的米德医生终于抽出半个小时回家换衣服，他对斯佳丽的友谊和勇气表示了赞赏，也证实了斯佳丽的猜测：梅兰妮若此时在路上颠簸，一定会难产的。
早已被突如其来的炮弹声吓住，以为能很快回家的蒂娜闻言吓得面无人色，而斯佳丽则提笔写信，告诉母亲现在的情况，并对围城的困境轻描淡写，免得她担心。
此时已是七月下旬，围城仍在进行着。每天白昼是不断地隆隆炮声，夜里是阴郁险恶的寂静，人们对这环境已经习惯了，也就对它适应起来。所以不久之后，大家都仿佛觉得事情已经到了最恶劣的境地，却也不见得怎么可怕，生活还是能够照常过。他们也明知道自己是坐在火山口，但是不到那火山爆发的时候，他们是一点儿办法没有。虽然他们对战壕里那支衣衫褴褛的灰色军队深信不疑，也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一直存着一种朝不保夕的心情*。
斯佳丽在米德家呆了两个晚上后，梅兰妮就向米德太太提出她要搬回自己家。米德太太一脸不可思议：她都那样子了，还要搬来搬去？难道自己家就照顾得那么不周到吗？
梅兰妮拉着米德太太的手，打消了她那个念头：“不，没这回事，米德太太。您真真是个很好的长辈，其他人也对我非常友善和爱护，我在这跟在家一样。只是我们家是从城北进来的第一户人家，听彼得伯伯说往日在家时总会有士兵半夜敲门来找点吃的。以前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不得不搬走。现在斯佳丽和蒂娜来了，我就能回去了。那样士兵就不用再走远些才找到人家要水喝——昼夜不息的战斗已经够他们受的了。”
米德太太考虑到梅兰妮见风就倒的身体，本来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这样折腾。但耐不住梅兰妮软磨硬泡，米德太太还是不情愿地同意了，让仆人把梅兰妮小心翼翼地抱回去，因为贝蒂姑妈把仆人都带走了，她还安排自家的厨娘老贝特西定时过去为她们做饭，并作为监护人每个晚上都抽时间到她们家②。
斯佳丽得知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她这两天在米德太太家虽然极力掩饰，仍觉得非常别扭。一来她本来就不喜欢跟梅里韦瑟太太和米德太太这些古板的老太太打交道，二来米德太太每天都说着胡德将军怎样将北佬堵在城外，骑兵队怎么样把守住了通向梅肯的铁路线，舍曼永远都占领不了亚特拉大的话。那些话刺激着斯佳丽的神经，斯佳丽一听就心烦意乱，恨不得上去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巴。满脸庆幸的斯佳丽并不知道梅兰妮是为了自己才搬回去的，她在米德家的种种反应都一一落入梅兰妮的眼中。
斯佳丽和梅兰妮搬回去后，诚如梅兰妮说过的，往往到夜深以后，灯都熄了，斯佳丽在床上未睡，忽然会听见大门上门闩一响，随即内门上响起轻而急的敲怕声。*
斯佳丽一开门，总会见到一些衣衫褴褛的士兵站在前廊上，用不同的腔调跟她说话。有时那声音十分文雅，说道：“女士，抱歉得很，打扰您了，可否给一点儿水让我喝喝？”有时却是那种模糊不清的山里人口音，又有时是海滨地方的拖长音，但是最后这种声音很难听见，斯佳丽听见了就不免要想起母亲来。*
“小姐，我有一个伙伴，本想送他到医院去，可是我看他再也跑不动了。你让他进来好吗？”*
“小姐，我是什么都能吃的。你要有玉米饼，让我尝一点吧。”*
“女士，请恕我的莽撞，但是——你能许我在这走廊上过一晚吗？我看见玫瑰花，闻到忍冬花，仿佛是到了我自己家里一般，所以我敢冒昧来——”*
然后斯佳丽拿水给他们喝，拿食物给他们吃，拿枕头给他们在走廊上谁，替他们裹伤，替他们扶头送死*。上辈子如同在梦里穿行的事情，如今一一在她面前展开它原有的面目。有时候遇到一些来自海滨城市的士兵，听着他们用拖长音讲述爱伦的故乡萨凡纳，斯佳丽就依稀觉得离母亲更接近一些，暂时忘却心中的不安；有时遇到费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伊的小伙子，他们谈到共同认识的人，斯佳丽不由得想起差点成为自己丈夫的斯图兰特和布伦特、很会跳舞的瑞福德•卡尔佛特，以及郡里其他一起跳舞谈情，如今烟消火灭的小伙子们，每每需要谈到未来的展望和他们的功绩，才能摆脱那种黯然神伤；只是这一切都比不得遇到从琼斯博罗来的访客，一听到北佬在那儿游击的消息，斯佳丽的心就一颤一颤的，要到自己房里跪着念一段《玫瑰经》才稍稍心安。
到了七月末，亚特拉大人听到了一个不受欢迎的消息，北佬又转到南边进攻琼斯博罗了。他们在城南四英里处截断了铁路，但是旋即被南部邦联的骑兵队击退，同时工程队也在烈日之下大汗淋漓地修复路轨。*
琼斯博罗离塔拉只有五英里！即使这次打退了北佬的进攻，但退却下来的北佬很可能跑到塔拉③。斯佳丽简直是心急如焚，尽管她知道这次应该是没事，但她仍压抑不住从脊椎传遍全身的恐惧感。她很想找瑞德，无论他讥笑也好，嘲讽也罢，听听他的声音也能让自己摆脱这种恐惧。她趁北佬没轰炸的空档，独自跑去亚特拉大旅馆看看瑞德是否在那里，结果失望而归。她不知道此刻瑞德是否就在亚特拉大，即使在，也只有在迪凯特酒吧或者贝尔•沃特林家④才能找到他。不谈一个上等女人不能到那些地方，光想到那个红头发的女人，斯佳丽的心里就充满着羞辱和愤怒，她憋了一肚子的火，低声咒骂着瑞德，把原来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
还好斯佳丽胆战心惊地等了三天后，终于收到了杰拉尔德的信。信中关于北佬在铁路线上被击退一事，写得有声有色，仿佛这一大功是他本人单枪匹马造成的。单单描写军队如何英勇的部分就足足写满了三张信纸，直到末了，这才略略提了提卡洛琳不舒服，她的病据母亲说是伤寒，不过并不重，叫斯佳丽不要着急。母亲只叫斯佳丽到礼拜堂里去多年几遍经，望卡洛琳的病早些好。＊
看到这，斯佳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难道妈咪没有阻止斯兰特瑞家来人吗？母亲会不会再病倒？’她不能放任自己往最坏的可能去想，只能一遍一遍为母亲祈祷：‘仁慈的上帝，圣母玛利亚，既然您让我再活一次，也请你别带走母亲，别带走塔拉……’
那天晚上，她坐在前廊的摇椅上，把父亲的信贴在胸口，她时不时摸到它，使塔拉和母亲里自己近些＊。夜十分清静，连往日偶尔打破寂静的零散毛瑟枪声也没有声响。米德太太在家款待斐尔，梅兰妮睡了，连那些不速之客也要么在战壕，要么到琼斯博罗附近的乡下追踪北佬去了。世界仿佛就剩下她一人。
闻着忍冬花和玫瑰的混合香味，斯佳丽试图幻想战争已经结束，塔拉已经保住，她正在自己的花园中享受一个人的独处时间。但空气中飘浮的一丝丝未消散的火药味又把她拉回残酷的现实。若是忙碌时，她可以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排出脑海，可这样寂静的夜晚，她的思维无处而躲：‘如果母亲身体吃不消，如果一切都没有变——那我为什么要来这一趟呢？不不不！我不能这样想，上帝既然有这样的安排，一定有他的原因，他也一定会眷顾像天使那样的母亲的！可若是万一呢？万一——’
无论她前一秒怎么样自顾自说服自己，家里有足够的药，上帝会保佑母亲的，下一秒又陷入不可名状的恐惧中。她的心脏一时稍稍平稳，一时又猛烈地狂跳。如此几番后，她捧着脸低声饮泣起来：‘求求你，上帝，不要有那个万一……’
就在此时大门传来咔嗒一声，她慌忙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一看，便看见瑞德拿着顶宽边巴拿马帽，在银色的月光下从石径上慢慢走来。他那查尔斯顿慢条斯理的腔调混合着园子里的花香在微风中向她飘来：
“你不是去了塔拉吗？我听说贝蒂小姐到梅肯去了，刚刚看见屋里有灯光，便特地进来看看＊。你怎么还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围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