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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爸,你怎么来了。”
      喉咙一阵发痒,后悔没有再喝一口刚才胡世新递给我的水。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来看看你还不行吗?”
      父亲的语气不温不火,只一个照面摸不清父亲的态度,我出于谨慎不发一语,将父亲让进屋里。
      这是自我来到小城生活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几个月光阴流逝,既没有让眼前的父亲变得更陌生,但也未在我心中激起更多感触。长久以来与父亲的疏离,钝化了我的情感。此时此刻父亲出现在面前,我感到心脏跳动地快了些,但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喜悦而激动还是单纯的紧张。
      没有更多欢迎,我干巴巴地将父亲引向室内,光顾着在心里埋怨他突然出现,坏了我与胡世新的好事。
      胡世新跟着向父亲问好,父亲颔首示意。察觉我与父亲两人间的氛围有些微妙,先时还同我慢条斯理掰扯的胡世新,急急推脱家里有事,选择避开。
      送走胡世新后,父亲选择在之前胡世新的位置上坐下。
      情势相反,主客易位。
      “原来你也交上朋友了,我一直担心你找不着朋友。”
      “嗯。”
      父亲斟酌着下一句该如何开口。打算伸手取面前的水杯,想要以喝水掩饰见到我后突然生出的为难,伸出的手却因意识到面前的水杯并未有他一份而僵在半空。
      我重新倒一杯水,推至父亲面前。
      “我不至于那么不堪。爸你来这里什么事,直说吧。”
      一向反感父亲举止的刻板,带着成人的陈腐气息,为每一个目的准备无数铺垫。免去与父亲的寒暄,我直接进入主题。
      父亲并未被我决绝的态度触动,仍旧犹豫着不开口。由于知道自己即将执行的任务有多么困难,他一本正经盯着我,从我的脸色评估可能会有的反应。
      背着光,我看不清父亲脸上的神色,感到莫名畏惧,往椅子上缩了缩。
      从父亲进门起的言谈我便猜测他绝不会说些我乐于接受的事,我已在潜意识里酝酿反抗。
      “你和我一起回家去吧。”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我只感到吃惊。行走在平整和缓的大路上,突然之间一脚踏空似的茫然。又仿佛走在路上被硬物撞击,以至于脑袋有些昏沉,仿佛父亲的话是用某些生僻的词汇,复杂的语言表达。吃力地理解父亲的意图,继而我感到愤怒,脑海里闪现过许多画面。奴隶与枷锁,面包与自由,鸟笼与金丝雀,誓言与背叛。我觉得自己被父亲辜负,诺言并未得到信守。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去?当初说好的,我要待在这里。”
      向我扔出这个消息后,父亲才有余裕接过我递来的水杯,温吞吞喝起水来。任由我出于激愤,不顾父子身份,当着他的面大吼小叫。我当下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做了些什么自己知道。我并没有答应你来这里同人家打架。”
      “那又怎么样,他该打,乱七八糟的话乱讲一通,我路见不平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让他侮辱我。”
      认为自己被父亲视为小混混,我愤而要与父亲理论。不屑于慢条斯理解释我的行为动机,激愤之下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恶言斥责,将对方贬低得一文不值,以此为自己的行动提供理由。
      “我知道,我知道。” 父亲示意我不要激动,坐回座位上再讲。
      “但又如何,总归是动手打人。你跟我回去,你可以作任何事情,但必须在我眼皮底下。”
      “你答应我了的。让我住在这里。”
      我一直将与父亲两地隔绝视为自己独立性的最后保证,是对父亲长久以来对自己忽视的有形但无声的抗议。此刻,抗议的底牌被父亲抽走,我如坐针毡,甫一坐下即刻又站起身,誓要与父亲理论。与父亲还有那未曾谋面的继母与弟弟住在一起,不在我的人生规划当中,他们对我乐于接受也好,冷嘲热讽也罢,我终归不会同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是,我当时想着照顾你的感情,但是早晚你要和我生活在一起。我现在转念一想,这样不对,拖得越久对大家都更不好。而且,我作为你爸爸,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无论如何不放心。给我一个机会对你好一点,可以吗?”
      父亲对我的好言相劝,更激起我的逆反心情。我不能昧着良心声称自己听了父亲的剖白不受触动,但我这么些年下来别扭惯了,高傲地不愿承认自己需要别人的可怜,我不会放下自己的身段接受父亲刻意声明的补偿,如此便承认我的过去并不幸福,被人亏欠。
      “拜托,我是个独立的人,不是你用来自我满足的工具。我不需要你回过头来对我多好,我不需要补偿。我不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缺了什么。我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很幸福。”
      困兽犹斗,我嘶吼着尝试最后的抗争。
      “随你怎么说。可是你妈已经不在了。现在换我照顾你。”
      父亲并不计较我的冒犯,任由我发脾气。我在小城里的生活,无比依赖于他提供的资源,外加他的父亲身份,他对最后的结果成竹在胸,无论多么疾言厉色我终归忤逆不了他。
      想要激起父亲愤怒的念头扑空,预见自己的命运,我颓唐落座。尝试让自己接受父亲的安排,心里五味杂陈,被欺骗的怨念,对新生活的恐惧,长久累积的以父亲为对象的怨恨,外加不时闪现的对胡世新的不舍。整个人混乱着,灵魂与思绪被从身体里抽离,无力感在全身蔓延。澎湃大海褪去,广袤湖水干涸,基岩裸露。纷杂的情感幻灭,只有感性的底质余留。
      不甘心,我还是接受不了父亲强加与我的安排。压抑的情绪再次掀起逆流,紧握拳头往桌上一敲。振得马克杯与杯盖撞击,带出一阵短促的响声。
      “是啊,她不在了。现在你满意了吧。你的负罪感消失了吧。你现在再来把我带走,然后就落得个心安理得,自己做过得那些龌龊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对吧。不可能啊,我不会答应。”
      “放肆,我给你脸面,不是让你没大没小的。你在这样管不住自己的嘴小心我教训你。”
      父亲一再迁就我是希望我能在发完脾气后答应他的提议,而不是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亵渎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尊贵地位。再过这一次过分地触及父亲痛处之后,他并不打算原谅我的以下犯上,甚至未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在气愤之下因我的颉颃甩了我一耳光。
      受力一晃,我的半张脸因之而麻木,我强力支持着自己,压抑着自己不要因从未经历过的疼痛而压弯身子。父亲这一举动本身比起身体上的痛感更令我惊讶,似乎击碎了我身体里的其他东西。感觉眼眶酸涩,似乎受了什么委屈想要哭出来。我不愿意当着父亲的面做一个懦夫,视线飘忽寻找逃离的机会。
      “你原来也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家伙。”
      一口狠气过去,我直视父亲投来的诧异目光,有些无奈道。
      不顾身后父亲的阻拦,我头也不回离开。
      只听见父亲在身后的叫喊声:“什么话,你说这像什么话。”
      来到室外,微凉夜风一吹,最后一丝激烈情绪被带走,只剩下淡淡一丝难以言表的愁怨萦绕心头。
      在这座可能与我再无缘分的小城里,除了胡世新所在,我别无去处。
      由于之前到过胡世新家,即便在夜间,未花多少时间我便来到胡世新家楼下。
      抬头一望,胡世新房间正亮着灯,不出所料,他这时候应该正在写作业。
      不想惊动其他人,我从地上拾起小石子,轻轻敲打胡世新的窗户。
      听见声响推开窗查看的胡世新被我的现身吓了一跳,疑惑地询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并未正面回答,反而招呼他下来,邀请他一同夜跑。
      胡世新点点头,似是接受了我的说辞,但来到楼下却没有任何要跑的意思,了然夜跑只是我的借口,胡世新与我并排在街道上漫无目的走着,等待我下定决心开口倾诉。
      我思虑再三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无论如何都是在向胡世新透露我的懦弱与无助。我习惯扮演着庇护者的角色,犹豫着不知如何放下属于自己的骄傲。
      许是察觉到我的纠结,胡世新主动问道:“之江,你爸爸来找你做什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胡世新的主动询问为我解开外在的束缚,我可以自然将这件事对他和盘托出。
      “没什么,我爸过来要带我到港城去。”
      我的故作轻松,令胡世新警觉起来,他失掉分寸急切问我,右手径直抓住我的衣角不让我再向前走动。
      “你是来向我告别的吗?”
      “什么话,我可不想去。”
      我忙不迭向他否认,想要向他坦白自己这时候出来便是因为对父亲安排的抗拒,但又害怕此举损害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胡世新因之松了口气,但被我的话引出的担心仍旧不得缓解,紧接着问我:“那你爸爸答应了吗,你真的可以不去?”
      我一时间愕然,不知该如何作答,是该承认自己面对父亲自作主张时的无力还是在胡世新面前夸口勇气,最后收获无可奈何。
      “之江你说啊。”
      事关重大,胡世新一点也不顾及我的迟疑,紧紧催促我回答。
      “他说不可以。”
      “那之江你的意思呢,你会按你爸的安排做吗?”
      我撇开头不看胡世新,想要避免回答。麻木逐渐消失,业已平复的情绪重又一点点累积,我再一次心烦意乱起来。随着情绪激动,我觉得另半边脸颊又疼起来,小心翼翼在光影里躲避,担心肿起的脸颊被胡世新发现。
      “我怎么会答应他,根本就不尊重我的意见。”
      夜色昏暗中尽是朦胧,除了面前胡世新紧绷的神色,我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是你爸他不愿意又该怎么办。之江你的脸怎么了,难道被你爸……”
      我的刻意隐藏反而引起胡世新的疑心,他不顾我的轻微的抵抗,探向我另一侧脸,鲜红的手印尚未消退,略加辨认便能猜出父亲强迫我臣服所采用的手段。
      五秒又或者十秒,胡世新沉默着,目光直盯着我,一刻也未曾移开。他眼神中对我的爱怜,前所未有强烈。其实我根本没打算否认,厌恶了假装坚强。强撑的坚强壁垒于此刻间崩塌,没有任何预兆,忍耐不住的我,将头搭上胡世新的肩膀,无声祈求者他的抚慰。
      “我会和你在一起的,答应我留在这里好不好。即便很困难,我也会和你一起承受。”
      胡世新搂紧我,比我矮小的躯体维持着这样的动作有些吃力,但他依旧坚持。事后他告诉我,这时候仿佛有一个声音从背后告诉他,这是他生命里的一个重要时刻,他当时做出的抉择将会影响自己一辈子。必须采取行动,将我留下,否则将陷入无尽的自怨自艾。
      “他为什么不尊重我。他从来都轻视我,不在乎我的感受。”
      期待的平静并未在胡世新这里寻得分毫,我努力维持的脆弱平衡被胡世新的轻柔话语打破,颤巍巍维持着平衡的天平被飘忽落下的羽毛颠覆,汹涌的情绪蓬勃而出。
      “拒绝也好,接受也罢,我想要他尊重我,不要强迫我承认什么东西。就像爸爸他明明答应我,我在这里待到去上大学,凭什么,就因为我教训了别人几下,就想要带我离开。这不是出尔反尔是什么。”
      此时此刻我心里想得只有自己和父亲,一遍遍回想胡世新走后与父亲的冲突,乃至延伸更远,数落更多,也不管胡世新是否能够理解,只为自己的情绪得到宣泄。
      “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从小就冷落我忽视我,到现在也一点都不尊重我,丝毫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怎么,他觉得行使作为父亲的权威是一件很威风的事情?”
      由于我抱怨的对象是他并不了解的父亲,所以胡世新并没有响应我,只是在旁安静倾听。伸手在我肩膀上,背上拂过,以抚慰我的情绪。
      许是因为从家中出逃错过晚饭,我感到一阵虚弱,没多犹豫便在路边坐下。胡世新自不待言坐在近旁。
      “他尽过多少父亲的责任。从小到大,他陪过我多少时间,我人生的重大历程,他陪我经历了多少。我就是在没有父亲参与的情况下长大的。”
      讲到动情处,一阵悲凉情绪涌上心头,我被迫暂时停止倾诉,稳定自己的情绪。
      将头埋进手臂在双膝间圈出的空间中,躲避胡世新的关切。
      “以前是妈妈陪我长大,现在只有我自己了。”
      不知胡世新有何感触,这些话一直以来只以想法的形式存在我的心里,头一次向别人说出来,头一次被另一个人知道。一字一句讲述,
      辛酸有了实感,在心里发散开,我感到自己的眼角湿润了起来,揭开我表层的愤怒,其实我会感到难过。
      “可他却好了,这时候就记得来收割。说要照顾我。外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好父亲。我去。他哪里好了?如果真有那么好的话,为什么不早点表现出来。姗姗来迟也就算了,从来没问过我的意见,就要,要塞给我一个兄弟。还带着继母。”
      先是对父亲始乱终弃满口谎言的行为感到不齿,不愿再提及。未及转念,仍是气不过,转而对胡世新补充,发泄自己的厌恶。
      “挺齐全的啊。有老婆有孩子,父慈子孝的话,就去找那个小孩吧。我就这么冥顽不灵。我不答应。为什么要我配合他,那谁来配合我演一出家庭美满。”
      “好了,之江,你别激动。有我呢,我答应你,即便可能不足够,但我会配合你。”
      胡世新拉着我的手轻言安抚,我没有回应,虚弱地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安歇。我将自己的软弱暴露于他面前,没有任何抵触,相反在心里隐隐期待他的安慰。
      “…………”
      “你爸爸的举动也许是为了你好,但是,他显然没能理解你的想法,你最气不过的也是这一点。他没有理由要求你安分,按照他的意向安分。”
      倚在胡世新肩窝上的头微微移动了位置,我本想顺着胡世新的话头,继续埋怨父亲。可不经意间,一丝清淡香气滑进我的鼻端,清浅但悠长。我的念头被香氛撩远,沉浸其间,放弃了反驳。反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由胡世新继续讲下去。
      “如果说,有机会能够坦诚一点,同你爸爸说清楚,我想他会尊重你的。”
      “真的吗?你觉得他会这样吗?”
      对胡世新的幼稚言论,我报以嗤笑。可即便他说的话我不愿听,即便相互靠近的两具身体间积蓄着体热,我依旧不愿把头从他的肩膀上移开。相反,为了报复他的言行似的,我发狠将更多重量压在他的肩头。胡世新的身体向我一侧倾斜,我们两人现在靠得更近。
      “我不知道,但之江你心里应该知道。究竟是果不其然还是大失所望。你肯定更了解你爸爸。他总是爱你的,你的话让我这样觉得。”
      “我希望我了解他。”
      为了让身体向胡世新靠近,我将自己的肢体弯向一边。终于,随意插在口袋里的手机掉落出来,原不想理会,但经胡世新再三提醒,我不得不懊恼地从胡世新身旁离开。
      这才发现,被静音的手机早已响起多次,父亲正打来新一轮电话。
      “要说吗?”
      望着闪动的画面,我在犹豫,并不是出于叛逆的蛮横,更多是我内心的羞耻感作祟,服膺于伦理道德的羞耻感。我要抗拒父亲的安排,在这一次他如此强烈要求的情况下。
      胡世新让我冷静下来,也因为短暂的冷静,让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意气用事,做了些出格的事情。我似乎有无理威胁父亲的倾向。感到一丝恐惧,巨大的无形之体压在身上般,向胡世新寻求支持。
      胡世新对我点头,带着鼓励的眼神看我。
      “干什么。”
      咬牙接通电话,急切的话音传来。
      “你到哪里去了。”
      “没什么,就吹吹风,到外面走走。”
      我忍不住嘴硬,被胡世新轻声呵责。
      “你是在威胁我吗?我不吃这一套。”父亲被惹得不快。
      果不其然,父亲的态度是那样的专横。扭头看胡世新,眼里只有苦涩,说中这件事不会给我带来半分喜悦。
      “我才没想威胁你,我根本不敢威胁你。再者说,你也许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威胁呢。呵。”
      “那你到底为了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你告诉我。”
      胡世新依旧用眼神鼓励我,让我鼓起勇气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我要什么,我要你尊重一下我。”
      忍耐不住,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内集聚,露头的理性重又被其淹没。
      “你一直在自己拿主意,根本就没有考虑我的意见,我不小了,难道就不能自己决定一些事吗?为什么爸你要出尔反尔,然后我就必须答应。我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即便是小猫小狗也不能强迫着他们不是吗?”
      我的话说得有些支离破碎,父亲费了些功夫理解,又沉默了许久父亲才开口道:“是吗?那我们再商量商量,你先回来吧。”
      也不知是被我的话说动,还是被我的意气用事威慑到再次体谅迁就,父亲似乎决定向我做出让步。
      见我放下手机,一言不发,胡世新试探问道:“事情怎么样?”
      “差不多了吧,我们回去再谈谈。”我长舒口气。
      按说父亲这话并没有许诺什么结果,但我却在心里觉得一切俨然赢得胜利。
      “那之江,最后是说,你该回去了吧。”
      胡世新话说得含糊,并不知道他确切指的是回那个地方。
      我再次拉着胡世新坐下,紧贴着他,模仿着刚才的动作依靠他的肩膀。
      “你放心,我是不会答应他回去的。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
      夜深了,我们依旧维持着这姿势,很久很久。直等到父亲下一通电话被接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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