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石泉芜

10、第十章

　　“八点后八折，九点后七五折。”
　　我望着超市门口的广告牌喃喃复述道。
　　在胡世新的劝解下，我决定心平气和地与父亲交涉。虽然对我在他面前高呼尊重的举动默不作声，但父亲最终还是同意维持现状，按之前的允诺，允许我待在这里直到毕业。
　　不知是因感觉到自己被父亲当作平等的人对待，还是因为有无法割舍的东西而舍不得离开小城。得到父亲的依允后，我为之感到由衷喜悦，破天荒对他再三道谢。
　　一目了然的感激表现，倒搞得父亲不好意思起来。为了配得上这未曾设想的额外感激，父亲又额外给予我包括行动自由及附加钱财在内的许多东西。
　　照顾我的李姐因家务事暂时请假离开，一星期内由我安排自己的饮食起居。
　　这天，胡世新再次来我家拜访，一进门便见到我在餐桌上整齐码放了一排快餐食品。
　　“之江，这是什么情况，垃圾食品在开会？”
　　“这是我的食物。而且，也不都是垃圾食品。”我走进食物堆，将被遮挡的水果罐头拿出来放到最顶上。
　　“你这么突然吃起这个？”胡世新走进瞟了几眼，对我直摇头。显然不赞同我的辩解，只是出于对我的尊重不好表现。
　　“李姐请假了，这段时间我一个人过活。整天去外面吃也太辛苦了，我偷偷懒，刚好而已。”
　　我虽还在向胡世新解释，心知这一桌方便食品的酒池肉林拿不上台面，没好意思看胡世新，以至不知道他这时候在想些什么。
　　“太懒惰可不好，看起来真不健康啊。”
　　“那有什么办法，我可不会做饭。”
　　“我会。”胡世新抢答道，他脸上一幅跃跃欲试的神情，显然是打定什么了主意即将说出口，只缺一个开口的契机。胡世新不习惯向别人提建议，即便是出于自己的好心。他害怕自己的提议说出口会有强迫人之感，又或者将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太过，显得自己的想法不够纯粹。
　　有一小会儿功夫，我两人都没说话。胡世新还在犹豫着尚未积攒下足够的勇气，坐在桌旁低头摆弄自己的衣前襟。
　　我已隐约猜测出他的意思。自从父亲离开后，尚未与胡世新密切接触，我不愿放过这一机会，当机立断道。
　　“那我也许得要好好麻烦你，帮帮我了。”
　　“过来帮你做饭吗？”
　　“也不能这么说，我邀请你来我家往几天，顺便做饭。”
　　直白讲明，不给胡世新任何的疑问空间。年轻人性子里多少带着点野性，总想摆脱管教，尝试新奇经历。想法提出后，越发觉得是个好主意，不由分说，我便拉着胡世新要去他家同他父母商议。
　　胡世新父母本来便对我颇有好感，经我一番言语下来竟然答应。只是嘱咐胡世新不行的话就告诉一声好去帮忙，别什么都不说自作主张。
　　胡世新答应一声，没有太多兴奋的样子。
　　冷淡到出乎我的意料，我将拉着胡世新避开张罗晚饭的父母，小声问他：“世新，你是不愿意吗？我现在感觉自己在强迫你似的。”
　　“没有不愿意，但……我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再不济，我们可以一起主持垃圾食品大会。”我故作轻松对他一笑。手却悬在半空不敢触碰胡世新，担心自己的手一旦抓上他的肩膀就不愿松开，担心自己心里泛滥的感情在此刻便曝光。
　　我并未对他说明我的想法，更由于我长久习惯一个人生活，情绪都被紧紧装进层层皮肤肌肉包裹的躯体深处，胡世新难以从我的举止神色察觉出什么。但同居这件事情，无论冠以什么理由，对我两人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此时此刻我与胡世新都能隐约感觉到，同居之后发生的事情绝非一起做饭这么简单。
　　被内心的悸动裹挟着，不等我催促第二遍，胡世新选择答应。
　　“我相信我们能做得更好。”胡世新冲我点点头，眼睛里闪现短暂的光。

　　次日下课，胡世新放学后并不回家，而是与我一同奔赴超市选购商品。
　　“好，我要吃这个。”
　　很是轻松，我从挑拣半天的肉里随意拿了一份，当着胡世新的面放进推车。
　　“之江你会煮牛肉吗？”
　　“什么，这是牛肉啊。我不会。”我大方承认这点，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相反还大言不惭道：“没事，换其他肉我也不会煮。没差的。”
　　紧接着伸手按住胡世新的手，阻拦他将牛肉从购物车里移出。
　　“我可不会煮。”
　　“没事，能嚼得烂就行，我不挑嘴的。”探险与过家家的结合令我感到莫名的兴奋，我很是随和地安抚胡世新。
　　我出的钱，我说得算。胡世新拗不过我，不再说什么，让我把牛肉重新拿进推车。
　　两人继续前走，直走到某一货架前我突然停下，回头对胡世新说道：“我要吃牛肉面。酸菜牛肉。不不不，还是牛肉粉比较好吃。要不然，还是先吃老鸭汤，加上线面。牛肉可以等明天再吃。”
　　“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自己的举动究竟有何好笑之处，竟引得胡世新笑出声来，全无嬉笑之态，一幅见到什么开心事的样子。
　　“胡世新你笑什么，需要那样开心。”
　　“我只是在想，之江你这样真像个宝宝。”
　　自从答应我之后胡世新便为这一天在心里激动，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却还是因为久久不下的热情而话说得多起来，并不考虑我在听到这种形容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那你像什么，像妈妈吗？”
　　“像个老妈，老妈子。”
　　“男妈妈可使不得。”
　　不甘心自己的幼稚行为被胡世新笑话，我抓着机会回嘴道。
　　胡世新听罢朝我翻了个白眼，便背向我选择起其他食物，不再搭理我。
　　“你生气啦，我也没办法，我毕竟是个只会煮方便面的人。可不能怪我。”
　　我不顾周围有人在场，赶忙上前攀上胡世新的肩膀，探身查看他是否真的在生气。
　　“理论上说，别让水烧干，可以煮熟任何东西。譬如说，煮方便面。”
　　胡世新面不改色挑选着面前的食材，肩膀一抖将我的手挣脱开，也不正眼看我。
　　“对对对，您教训的是，怪我不思进取，全无手艺。”
　　我作势向胡世新讨饶道，刻意为之的谦卑语气成功令胡世新发笑。
　　眼见胡世新欲咬唇而止笑却不得的样子，我清楚知道他又联想到了其他场景。认命问道：“你这回又觉得我向什么了。”
　　“像一个窝囊丈夫。”
　　“你今天是怎么了，我要招架不了。”
　　辩白完全无效，我作势要上前修理胡世新。
　　胡世新抢先把手推车横在我面前，举手向我投降。
　　“好了，小弟我错了。我就是有点激动。”
　　我将面前的购物车径自推走，自言自语道：“请你把活力留给接下来的晚饭。我现在才可不管你究竟会做什么了。从现在起放进我购物车里的，我全都要，回去给我做。”
　　走到各货柜面前，看到什么东西顺眼就往购物车里拿。
　　胡世新在后面追，回味过来以后半开玩笑向我赔不是，求我别连盐也一包包往购物车里拿，他真不会腌制食物。
　　经胡世新劝阻我终于将盐巴放回货架，但两人还是各拎着一大袋食物回家。
　　回到家里胡世新便自觉开始洗菜、摘菜、准备做饭。我作为只会水煮方便面的家伙，除了站在一旁围观外，别无任何用处。
　　胡世新没有余暇搭理我，我只得动手挑拣桌上的食材，把肉块与菜叶翻捡起看了又看。用指甲将模样难看的菜叶一一掐掉，自己花钱究竟买了些什么回来。
　　“要是之江想来帮忙的帮忙的话就先洗手。”
　　胡世新一提醒我便停下手上的动作，伸手看看掌心，悻悻退到一边：“我还是不帮忙了。”
　　“也可以，君子远庖厨嘛。”嘴上对我说着话，胡世新一把将刀砍向面前的肉块。
　　锵然一声，看着骨肉在自己面前裂开，沿刀口渗出未流尽的血，我惊得后退一步。仿佛胡世新刚才的话与此刻的动作是在威胁我。
　　“那你……不要紧吧。看起来怪危险的。”下意识对胡世新客气起来。
　　“不碍事。我一直很小心。”
　　刀劈斧凿之声逼得我再后退一步，沉默着看胡世新在面前展示稳健有余但凌厉不足的刀工，移不开眼有些怕他切到自己的手。
　　“要不要我来帮你？”
　　“不用，多一个人更危险。” 胡世新把菜刀拿在手里，半空中挥舞了一下，暗示我要么老实闭嘴，要么安静出去。
　　我接受他的暗示，后退一步，坐到餐桌上远观。
　　从未想象过胡世新做菜的模样，食材下锅翻炒阶段，一听见油在锅里爆裂开的声音，我耐不住再次上前：“没事，我近看也不说话。”
　　听我这么说，胡世新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原本连贯的动作突然间显得有些凌乱。
　　我尚未评论，胡世新先急切地解释起来：“之江你还是边看了，我有些紧张。本来就不是很擅长，煮不好你可别见怪。”
　　“啊，我觉得还好啊，我那里能嫌弃。有些时候，我的伙食标准可达不到你这水平。”
　　我凑到近前仔细观察锅里菜的成色，直跟胡世新说，自己很满意。
　　“啊呀，之江你凑得太近了。”胡世新将我推开，翻炒的动作更加笨拙起来。
　　将菜装盘，我自觉来接，忍不住对他说：“那个方便的话，也让我试试呗，看起来蛮好玩的。”
　　“好玩的结果可能是接下来饿肚子，你确定吗？”胡世新虽然在嘴上警告，但真的移步放我上前。他借着这个机会躲到一边去，理我远了一点。
　　我头一次拿起厨具，装腔作势，生硬操作起来。听见胡世新憋不出笑了一声，不用说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十足滑稽。
　　“你真的可以吗？要不就还是让我来。”也不知是在心疼宋之江，还是可怜食材，胡世新直说道想要上来搭把手。
　　“你就站在旁边笑就好了。”我甩开胡世新，朝身后的地面指点：“呆在那里，乖乖站好。”
　　既然如此坚决，胡世新也不便拂了我的意愿，老实站定，静观其变。
　　向来自诩身体灵活动作敏捷的我，终于在拿起锅铲锅盖的一刹那，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可以如此僵硬，反应可以如此缓慢。
　　又听见一阵细细的小声，我撇过头一看，胡世新强抿着嘴角望着我。
　　“每个地方都要翻一遍，不然就糊了。”他开口提醒道，脸上丝毫不见对我生疏操作的恼怒，只有一阵接一阵的欣喜。
　　我上手做菜是为了个自己找乐子，而不是让自己作胡世新的乐子。之前自己信誓旦旦要尝试，这样虎头蛇尾灰溜溜下来总觉得拉不下面子。我硬着头皮转过脸，大言不惭指示起胡世新：“胡世新，你也给我后退，到后面帮忙发面去。用不着笑得这么开心，不至于。今天你笑的次数真多,我都数不过来。”
　　厨房是开放式的。胡世新手支在桌上，托腮，笑看冲我喊道：“之江，千万别忘记放盐。”
　　我正为锅里的菜而左支右绌，听胡世新提醒，呆了好一会儿。郁闷得大喊一声：“你这么不早点说，我都打算起锅了。”
　　“再等会也不迟啊。”
　　“已经迟了。”我懊丧道：“已经不重要了。”
　　不待对胡世新继续说明，我直接端着一盘青菜进来，成功地为清炒赋予了炭烧的效果，一眼望去，色香味三失其二。我还是大言不惭强辩道：“虽然看起来不好，但也许味道没那么不堪。”
　　“你信吗？”胡世新看看菜品，再看看我，小表情除了不相信，还是不相信。
　　“你就不能尝一口，然后稍微鼓励一下我吗？”应对胡世新满脸的质疑，我摊开两手似乎在埋怨。不断用眼神示意他，抛开成见尝试一下。
　　在我一遍遍示意下，胡世新终于拿起筷子伸到我的作品面前。
　　筷子尖触及到菜，他抬头看看我，我冲他点点头，用眼神鼓励他。
　　胡世新在下决心，我瞧他默默咽了口唾沫，我继续点头，鼓励他尝试一下。
　　将筷子放下，拿起面前的盆子，胡世新起身要走：“之江还是先吃我的菜吧，或者说还是让我接着把菜做完。”
　　“不许走，你给我尝一口。”我一把将胡世新拉住。
　　“之江你这么不吃。”
　　“你尝第一口，我尝第二口。”豁出去了，我知道自己的菜绝不好吃，但为了坑胡世新一下宁愿牺牲自己。
　　“真的要吗？”胡世新还想挣扎。
　　“你说呢，我可费了那么大功夫。”借着蛮力把胡世新拉向自己这边，拿起筷子夹上一口，伸到胡世新面前：“来，张嘴，评价一下。你笑都笑了，吃一口有什么不好。让你那么快乐。”
　　“我不。”
　　眼明手快，趁着胡世新开口拒绝的功夫，我将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将他控制在怀里，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往外吐。
　　胡世新一时间没有动静，吓得我赶忙低头看一眼，别被我的黑暗料理给毒死。
　　只见，胡世新双目圆睁，一幅失神模样。
　　“喂，你这么啦，胡世新。”
　　我摇晃胡世新肩膀，要他回应我。
　　半晌，胡世新才惊讶开口：“真的，竟然真的挺好吃。没想到。”
　　“真的吗？”
　　我回头望了望自己的作品，看看胡世新，一脸不可思议。
　　“你别开玩笑了。”
　　“之江别和刚才的我一样，尝一口就知道了。”
　　说罢，伸出舌头天天嘴角，似乎仍在回味。
　　之前也听说过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人发现的天才，难道我在美食界之中是块带雕琢的璞玉，胡世新的话让我不由得浮想联翩。喜滋滋我夹一块往嘴里送去。
　　第一口下去，无需第二口，我就将东西一口吐出来。口感仿佛在干嚼纸张。
　　“胡世新，你好大胆子，竟然骗我。”
　　“之江，是你自己说的，一人一口。现在扯平了。”
　　计划得逞，胡世新这才从佯装的失神转态中回过神来，冲我示威道。
　　“不放盐的话，是因为我之前拦着不让你买，所以之江你现在不舍得放吗？”
　　胡世新终于说出了这句从尝了第一口之后一直想说的话，长舒口气。
　　“好了，既然我们扯平了。那现在重新开始。”
　　喝口水，将恶心感冲刷干净，我这才起身找胡世新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