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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人犹如一部由热情驱动的不太高明的机器,激愤之下免不了高看自己。豪言壮语脱口而出,英雄伟业舍我其谁。当下热血上涌自己爽到,事后热血消退才意识到自己多么荒唐。
      我便是这般不够高明。头天由胡世新激起的勇气,经过一夜舒适睡眠,连同昨日的疲倦一同消失干净。
      并非是说,我与胡世新要退回陌生人的相处模式互不理睬。而是说,我面对胡世新,失去了进取精神,只在原地踏步,没能让关系更进一步。
      从第二天起,我与胡世新上学打招呼,课间随意扯淡,放学结伴回家,全然成为好朋友。
      不明所以的同学先是为此场面深感惊讶,难觅交际的两个人竟然成为朋友,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逐渐习惯,见怪不怪。
      我也有些习惯如此,维持着这样的交际模式,却没能对胡世新更深入了解。
      “这个冷笑话你昨天讲过了。”
      胡世新这话本身,比我的冷笑话更令人尴尬。
      “不好意思,我忘了。”
      不住埋怨自己的生活太过乏味,我无法在与胡世新的谈话中夹杂更多趣味。绞尽脑汁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只能放弃,总不能一直向胡世新汇报自己的个人习惯与衣着品味。或许胡世新接近自己只是因为觉得我特别,实际上,无论是饮食爱好还是作息,我都如此普通,一个十六岁毛手毛脚的大男孩而已。
      我无言,本就习惯沉默的胡世新也就安静地跟着。
      拐过往常分别的街道,我却惊讶得发现胡世新依旧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朝着我家的方向走去。
      “你该往那边走。”我朝路那头撇了撇。
      “我知道,但我还不想回家。”
      “什么意思?”
      “我想去之江你家看看。”
      胡世新的回答太过突兀,非但没有解释任何疑问,反倒使得我生出更多的疑惑来。
      “我想多和之江你待一会儿。”胡世新将自己的意图讲得再明白一些。
      “我那么无趣,待在一起也没意思。”
      为此感到惭愧,我怀疑自己对胡世新是否具有吸引力。不愿意胡世新只是出于礼貌配合着自己,
      “我并不是因为有趣,才想认识之江你的。”
      回头,看胡世新,看胡世新眼眸中的自己。
      “我也算是吧。”
      我吃不准胡世新的心思,但我不会拒绝他的请求。继续朝家的方向走,默认胡世新在后头跟着自己。
      想着家里寄托的秘密,我最后一次停下。如若真的接纳胡世新,势必忍不住告诉他一些事情,比那一日胡世新偶然看见的纸条上包含的更多。
      “继续走,我就到家了。你愿意的话,就和我一起上来。”我对胡世新如是说。暗示他倘若在这时候打退堂鼓还有离开的机会。
      “我想更了解之江你。”
      我望着胡世新眼眸里闪过的光,不再说什么,由着他跟着我进入电梯。
      嘴上说是家,其实只是一栋房子,只是个暂时寄居所在。
      将钥匙插进锁孔,转三圈,推开门。
      “你看吧,这就是我的家。”
      高层住宅的采光条件优越,按时打扫的地面光可鉴人,空气中似乎留存着尚未消散的消毒水气味。
      胡世新眼前一亮,我也带着些微惊异。
      住了这么久,一望之下面前的陈设竟然还带着崭新感。仿佛我昨天才搬进这里,对面前的一切来不及熟悉。
      刚进门的胡世新显得有些拘谨,老实站在客厅里,不敢到处走动,只不动声色往家具陈设上望几眼。
      我的秘密藏在家里,家是我的缺憾,我的软肋。我偏执的认为,一个家就应该是父母加上孩子,幸福的,不幸的,和睦的,冷漠的,无论美满与否各有其意义。容不下其他东西。而我亲历的现实,恰恰违背这一点。以前有所不足,现在一无所有。
      这所房子是我最后的堡垒,我则带着可怜的纪念品。
      当胡世新的眼光在母亲的旧照前,在我不知年月的父母二人的合照前逡巡的时候,我自然开口道:“我现在一个人住,我妈已经不在了。”
      胡世新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他也许知道这件事,但绝想不到我会坦白地如此直接。
      “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
      “没什么,都过去了。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我的事情,总之我不想隐瞒。”
      不知为何我会选择主动打破房间里脆弱的平衡,也许是事已至此没必要藏着掖着,也许因为胡世新特别,我愿意对他和盘托出。
      “谢谢之江你信任我,跟我说这些。”
      也许是受到胡世新微笑的鼓励,我继续向他透露更多:“我爸在外面做生意只留我一个在这里。平常做饭打扫卫生,有阿姨负责。但一般都在我上学的时候来。”
      “难怪,我说这么会这么干净,不像男生住的房子。”
      “这倒不是在夸我。”
      我的坦率自然也让胡世新放轻松了些,被我的态度鼓励着,胡世新对我开起玩笑。只可惜时机不对,我只干笑一声,没有余裕做更多回应。
      我不该在这个家里提及父亲,不该为他粉饰,为他轻描淡写。现在的家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容器,等着我往里面填充内容。我并没有很好地完成这一项任务,导致里面混乱、杂沓、空洞,发出噪音。进一步地,为了自尊,出于叛逆,我紧紧把门锁闭。将这所父亲为我租下的房子,作为对抗他的最后堡垒。
      许久未见我搭话,自己的玩笑只换来尴尬,胡世新多少有些狼狈。好容易大起来的胆子又有了萎靡的势头。
      不忍心看他搜肠刮肚寻找话题,我接着刚才的话头道:“既然如此,来餐桌看看,这里摆的东西更不像我住的房子里会有的。”
      将现在这个时候称为饭点尚有些勉强,但丰盛的饭菜早已在餐桌上摆好。我从不让保姆在我回家的时候出现,为此宁愿每天都吃凉掉的饭菜。
      我苛刻地追求完整的家庭关系,容不得其他形式。将多余内容放置进来,做不了代替,起不到弥补,相反在贬低失去东西的价值。如果追求的东西已经不存在,我宁愿一直没有下去。我宁愿面对空无一人的餐桌,宁愿孤独。也不愿意有个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美其名曰照顾自己。
      “之江,你的晚饭挺丰盛的,这么多道菜,虽然都是小份。”胡世新看到桌上摆放着包好的晚餐,伸手在碗沿摸了摸,热度自然已经变得难以察觉。
      “凉啦?”
      “凉啦。”
      “会不好吃的。”
      “不会,你来尝一尝,其实也很好吃。”
      我也走到桌前,自作主张为胡世新准备碗筷。
      “谢谢。那我吃一口。”感到不好拒绝我的邀请,虽然感到奇怪,胡世新还是接过筷子,小心翼翼在一道菜的边缘夹了一小口,细细咀嚼起来。
      我坐到餐桌对面看着胡世新安静的吃相。
      “怎么样?”
      “好吃,的确好吃。”怕我不相信似的,胡世新再用力多点了几个头。也许是发自真心,但配合上胡世新那因拘谨而僵硬,显得只是虚情假意的客套。
      “既然好吃那就继续,别只吃一口。”
      我觉得胡世新吃东西的姿势很有趣,想看他一口一口咽下去。想不到看别人吃东西会是一件如此舒服的事情。想象比是因为对象是胡世新的缘故。
      “哪有我一个人在吃,之江你只是看着我,还是主人。蛮不好意思的。”
      听到胡世新这么说,平日里非要等到饭菜凉得彻底才愿意开口的我。今天身体却不断告诉大脑,我饿了,要吃饭。要抓住什么转瞬即逝的机会似的,我忙拿过碗筷。
      “那我也陪着你吃。我突然觉得好饿,真的要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餐桌安静下来,只有木筷敲击陶瓷器皿的轻微声音。
      胡世新多吃几口后,便停下来,眼光不时越过餐桌打在我身上。我感到他的视线,如饥似渴窥探我,对此我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享受着来自胡世新的关注。
      距上一次安安稳稳,准时在家里的餐桌上与人吃饭,已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久违的感觉,一时间让我说不出话来。也许曾经在梦里期待过,但实际发生起来是那样的波澜不惊。现在我是同胡世新坐在桌上,相安无事,若把对面的人换作父亲,或其他什么人,我会是一幅怎样的态度呢。
      想到这里我抬头望胡世新一眼,险些跌进他眼底的陶醉里。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他在欣赏我,他在努力记忆我的每一个动作。胡世新是否会理解在我这副面孔下的脆弱,在这所房子里,我似乎随时都会陷入惆怅。这是母亲为我留下的遗物之中一种。难以启齿。
      我想壮着胆问胡世新是否抱有与自己相同的热情,但又害怕在尚未熟悉的两人间提及这件事情可能带来的尴尬。倘若一切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该如何是好,胡世新对我仅止步于好朋友的感情。我不愿意因自己的误判,而失去待在胡世新身边的机会。这经历如此之短,我甚至来不及习惯。
      不敢急躁,因而害怕面对他明里暗里给予我的热情。我期待这细水长流,但在这样暧昧的视线之下,我怕自己会忍耐不住。我撇开眼逃避起来,低头吃面前的饭菜。
      “胡世新,要不你先到沙发上去坐坐。”
      “不好意思,我这样让你觉得尴尬了。哈哈。我真是得意忘形。”
      “也不是,我只是不太习惯。我都是一个人。需要时间适应。”
      看着胡世新顺从坐到沙发上,也不四处乱看,只盯着面前的纸巾盒,我长舒口气。
      饭后,我与胡世新到阳台看夕阳。
      望着晚霞渐淡,我问胡世新:“你不急着回去吗?”
      “我倒是还不急,之江要我回去吗?”
      “实话说,不想。”我不好意思挠头,这种感觉不算坏,我巴不得与胡世新多些时间待在一起。
      “但你爸妈不担心吗?”
      “还好,他们相信我。我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
      “我跟你相反,我一直在相信他们。”我看着被染红的天空发笑,有些悲凉,似是回答胡世新的问题,其实在说给自己听。
      “什么?”胡世新一头雾水反问。
      “没什么,就算故意和你唱反调。”怕胡世新不信,我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可是你这话,听起来有些难过。”
      胡世新敏锐地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我可以向胡世新坦诚过去的不幸,但对正在经历的伤心只能隐瞒。我不希望自己作为一个需要被安慰的人给胡世新定义。
      “没有真不是难过。世新,你家在哪个方向啊。” 我拉着胡世新问道,希望引开话题。
      好在胡世新并没有打算深究。我们俩就这样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近处房屋的屋顶,直到胡世新离开。

      母亲在患病过程中,常常对我说一些父亲的事情,以便怀念他。但母亲回忆中的事情常常太过美好,以至我怀疑母亲所说只是出自个人幻想,从未有过这样的好事。
      母亲的说法中我唯一同意一点,自己曾经急切等待父亲。
      我从记事起就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至于父亲,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父亲每一次都行色匆匆,每次见面也就不过几天。
      正是因为时间短暂,与父亲见面过程中的每一份时间都被分毫不差安排,容不得半点临时起意,久而久之我也摸索出其中的规律来:自己与母亲到车站接父亲,一家人到城镇里最好的餐馆吃上一顿,父亲送我礼物,并在席间嘘寒问暖。结束之后,一起到附近的街区,由自己为父亲导览,看看在不见父亲的这段时间里,家乡风物究竟出现多少变化。
      短短几天就这样过去,再然后,在父亲离开前的某个时刻,会由父亲带着我在小城里转一圈,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叮嘱。
      “爸爸真的非常关心你,只不过大人的世界跟孩子有些不同,我们会遇到一些不能说出来的困难。我希望有朝一日,你会体谅我的隐忍。”
      “爸爸爱你却有些鞭长莫及,但是你还有一个绝对爱你的好母亲。你要听她的话,更要爱她,要比我爱她一万倍。希望你能快快长大,保护她,照顾她。”
      “我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虽然我们隔得那么远,但是我很放心你,即使爸爸不在你身边,我也相信你会健康的成长,成为一个令我骄傲的孩子。”
      说道情动处,可能会摸摸我的头,又或者把我架在肩上。每次听完这些话,在夜色中回家,我心里都明白一切都要结束,也不直说,只缠着父亲不愿上床睡觉。
      结果还是在不经意间睡着,无知觉被父亲移到床上,第二天悄然睁眼,父亲便已经消失不见。
      起来问母亲,母亲总是笑着回答说,只差一点,父亲在自己醒来之前刚走不久。
      接着自己便天真地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早点叫醒自己。
      “我也想叫你来着,可是,你爸不愿意。他知道你这几天玩累了,希望你在多休息一会儿。因为你们总是会再见面的,不差那一下,你休息不好了,他更难过。”
      当时还小,只想着努力早一点起来,可如同施了魔法一般,每一次起来,母亲都告诉自己差了一点。盘腿坐在床上都会生气的握拳敲击自己膝盖,为什么每次都那么凑巧。为什么就不愿意叫自己起来,又或者不推迟一点再走呢。
      每当想向父亲开口,却记起父亲叫自己做一个坚强的孩子,不要让他为自己操心。
      直到有一次,应该是我小升初阶段的暑假,在父亲惯例要离开的夜晚,我终于忍不住拉着父亲的手不愿松开。
      “怎么?之江,你怎么了?”
      挣扎好久,终于不打算做一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而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才开口哀求道:“爸,你能不能晚点再走。我不想……”
      觉得这样依依不舍是小女生的表现,我有些羞愧的扭过头去。
      谁知道,父亲并没有响应我,只是意味深长看自己一眼,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然后转身离开。
      “大人的世界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也有自己的责任啊。”
      望着父亲的背影,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微微颤抖。当时我还小不理解责任这个字眼究竟指代了那些内容,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当时在父亲口中的责任,对象显然不是我。
      记忆已经模糊,我记不起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是否有过犹豫。
      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是,那天晚上父亲是连夜离开的。
      察觉父亲的反应有些异样,那一晚我故意不睡,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暗中观察客厅里父母的动静。
      两人相对而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望见父亲的背影,因激动而手舞足蹈。可母亲的脸上却很是平静,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说到激动处,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母亲也跟着站起来。
      来不及参透这一出哑剧的意义,就看见父亲回头朝自己这边走来。
      以为自己要被发现,我忙跑回床上,被子罩头装睡。
      等了好久却不见动静,我再次壮着胆子回到门前,发现沙发上只有母亲一人坐在原来父亲的座位上,头扭向门边似乎在说些什么。
      为了看清楚客厅里的情况,我悄悄将房门开大。
      出乎意料看到父亲拖着收拾好的行李离开家的场面。
      双脚如生了根般不听使唤,呆呆站在房门口。直到母亲发现我而惊呼出声,才将我唤醒。我回过神来抬眼一看,挂钟上时针刻度还停留在左半边。
      “妈,我爸是今天这时候走,还是之前都这时候走。”
      面对母亲的迟疑,我参透了答案。没等母亲上前我便飞也似的跑回房间,将门反锁,躺到床上睡觉。
      母亲不断敲门想要向我说明。
      我拿下捂在头上的枕头,起身朝着门喊了一句:“我想睡觉,不要吵了。”
      门外消停下来,我倒回床上松了口气。
      实话说,一点困意都感觉不到: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连夜离开。我的存在需要父亲如此迫切地逃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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