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石泉芜

29、第二十九章

　　“之江，别发呆了，快起来。”
　　我被一阵甜腻的声音唤醒，却发现自己并不躺在床上。
　　身上穿着的衣服是礼服无疑，我感到一阵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穿着。向四周观望，满眼尽是些不熟悉的事物，我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
　　我在脑海中搜寻可能的线索，只记得自己昨天喝了些酒，一回到家便昏昏沉沉睡下。而现在脑袋还带着昏沉，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的情况。自己究竟怎样来到这个地方，又为何是而来。
　　“什么，我在那里，你又是谁。”
　　我循着叫唤我的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带着笑意看我。也许是我的感官仍未脱离宿醉带来的迟钝，竟不觉得有何奇怪，毫无波折接受了她的出现，并不觉得她的面目模糊有何奇怪。
　　“真有你的宋之江，睡糊涂了，到了今天这个日子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要结婚婚了，记得吗？”
　　我感到一阵愕然，却又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只是隐隐有一种茫然，似乎有人将一张薄纱覆盖在自己的脸上。揭不开也捅不破。
　　“你是不是还要对我说，自己连新娘是谁都给忘了。”
　　我的思维迟钝，似乎被套上了铅制作成的鞋套，只有女人提醒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接下来应该想些什么。于是乎，紧紧抓住面前的女人，忙问她到。
　　“所以新娘是谁？”
　　“真是糊涂了，你就装糊涂吧。你自己知道。”
　　女人把问题丢给我，自行离开。我失去了她的指导，待在原处，既不四处走动看看，也不继续思考自己的处境。只是坐在扶手椅上，望着面前的茶具，研究起上面的花纹。
　　“我不知道。”
　　我就这样不知名处境中沉默，仅有的一点点意识消退，再一次要睡着。
　　这时候，却有一阵音乐声从窗外传来，是婚礼进行曲的曲调。
　　渐强的音调似乎作证了女人的话，我的思维在悠扬的乐曲中逐渐苏醒。
　　我要结婚婚礼，新娘是谁，是个女生。我怎么可能和女生结婚，我真的会这样做吗。
　　我蓦然从扶手椅上站起，动作幅度之大险些将茶几撞倒。
　　瓷碟在地上摔碎，我却没有余暇将其捡起。开始在陌生的室内游荡，想要搞明白自己的处境。
　　在自己的手臂上狠掐一下，疼痛告诉我自己出于现实之中，我却不相信自己会选择这样的现实。
　　我推开门，进入大厅，满当当站了许多人。众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向我说着不能理解的恭喜。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远处，也是一样的喜悦，与现场的氛围无二。

　　“你可算来了，还不快点做好准备，要开始了。”
　　又是之前那个面目模糊女人的身影，在金光闪耀乐曲齐奏的大厅内，她脸上的雾气消失，一张仿佛是母亲的面孔出现。
　　我震慑于面前的场景，长廊尽头一身洁白等待着我的新娘，娴静美丽，环绕在她身旁的众人脸上的表情也同样的幸福。
　　我屏息静气，忘记了应有的惊讶，由着周围的人支使。
　　在簇拥之下我被迫向新娘走近，我看得出她满脸喜悦，等待着众人见证下，开始我与她的仪式。全场唯有我一人不知所措，唯有我一个人的脸上没有笑容，尽是搞不清楚情况的茫然。心脏剧烈的挑动起来，恐惧着即将到来的与她的结合，我害怕这样的实感。责任、诺言、义务，任何一个字眼我都不愿意当面承受。
　　我希望看清对方的面孔，面前的女人好像是李向，又好像是其他人，总之那是一个女人，可以是全天下任何一个女人，这不会改变我对她身份的恐惧。
　　“来啊，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之江。我要成为你的妻子。”
　　修成正果，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个词。同时压抑胸口涌现的恶心感。
　　我感到身体不受控制，一步步走进她。
　　女人满怀喜悦，向我展开双手。她将双手打开到最大，向我表示着接纳。我却觉得面前的是属于我的受难的人形十字架，我将献祭于自己的谎言，彻底失去一切。
　　柔软温热的□□被我拥入怀中，我的一切精力似乎都被吸取，一时间只能感觉到自己精神的干瘪与灵魂的战栗。
　　“来，亲一个，亲一个。”
　　周围的看客鼓噪起来，进行着婚庆场合中的例行公事。
　　我望着怀抱中的女人，她陶醉地闭上双眼，安详的面容显示出她对我的无限信任，双唇涂抹得鲜红，满是我人生的毒素。
　　我不敢企口，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向看不起面目的气质靠近，只有自己的灵魂在嘶吼着拒绝。
　　与一个女人交往结婚乃至生儿育女，与她恩爱，与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子孙环绕。这不是我的人生规划。我只是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而这个愿望使得我的对象可以使任何一个人。只要同时女人即可。
　　我感到自己已经陷入绝境，除非这一切从来不曾发生，否则我无法逃脱。
　　这一次我是真的从睡梦中惊醒，扶额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心脏剧烈挑动暗示自己，刚才梦中经历的一切是如何不受自己的潜意识喜欢。我支撑着自己从床上起来，巨大双人床的另一侧空荡荡的，曾几何时胡世新睡在这一侧。
　　甚至是床尾房间角落的衣帽架，胡世新也曾将自己的衣服挂在上面，如今只有孤零零的一根干架子，懒惰的我并不乐意将衣服挂上去。
　　正当我带着从睡梦中惊醒的烦躁巡视着自己空荡荡屋子时，却看将李向端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她看到我睡醒，向我打了声招呼，态度极其自然。
　　我一时间害怕自己并未真正睡醒，而是进入了另一个噩梦之中，李向从未有过自己家里的钥匙，又怎么能进门。再一次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同样的疼痛。
　　“之江你怎么啦，好端端掐自己。”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昨天应该回去了啊、”
　　我没有半点犹豫提出自己的疑问。
　　即便我昨天状态不佳，被李向送回家后依旧强忍轻微不适，谢绝了她留下来的提议。我亲眼看着李向离开，确认无误后才收拾休息。我很清楚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与李向共居一室，即便什么都不做，仍免不了一种禁忌被侵犯的感觉。
　　“你是说钥匙吗？你看这是什么。”
　　一串钥匙套在她的手上旋转，李向望着我露出得意的笑来。
　　不等我从惊讶中发问，李向便迫不及待为我解答起来。她现在仍为自己的突然出现感到得意，仿佛为我预备了什么大惊喜。
　　“这是之前胡世新搬走之后留给我的，本来打算立刻就还给你，但是嘛，种种原因，反正我就没能及时给你。今天也派上了用处，我给你买了早饭。”
　　我的梦中并没有胡世新的角色，他毕竟不属于噩梦的内容。
　　但此时此刻提起胡世新，不能引起我的半点好感。
　　噩梦中的场景被我代入现实中，仿佛这就是我婚后的第一天。我想欺骗自己接受，却无法忽略自己牙齿打颤的事实。
　　想起与胡世新肌肤相亲后的那个早餐，胡世新是如何怀着羞怯为自己准备着早饭。而不像李向这般大方自然。但那时的胡世新才是被我主动选择，主动接受的对象，而不是李向这般完美，却没有一丝打动我。
　　“请你把钥匙还给我，然后离开。”
　　万语千言汇成一句话，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再欺骗下去，我不可能永远清醒。我不可能许下一个谎言，然后未来的几十年矢志不渝坚守。我早已经不打算做个超人，只是个有平凡欲念的普通人。
　　胡世新将钥匙留给李向，李向也就堂而皇之进入自己的家。这串钥匙象征着什么，这间屋子的另一个主人，我的伴侣的身份？我不允许你们在暗地里前后交割。
　　“抱歉之江，我也不是有意这样的。”
　　李向将钥匙还给我，换了个边缘的位置坐下。
　　“请你离开。好不好。”
　　我的声音带着颤音，我在害怕，害怕再一次做恶人，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李向的每一分迟疑，只不过加重了我没有任何铺垫，此刻便向她坦诚的冲动。
　　“之江我做了什么错事吗？你和我说清楚，我想你道歉。”
　　李向不确定什么事招惹到我，关切的询问道。
　　“没有，李向，你一点错都没有，是我配不上你，我该向你道歉才是。我不配。”
　　我第一次试着在一个正常人面人承认自己的不堪，不，是承认自己的真实。我激动得流出泪来，忏悔的泪水，喜悦的泪水，释然的泪水。
　　“你在说什么啊，之江。突然这么说。”
　　李向一脸惊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话。我现在的反应在她看来似乎是宿醉未消，她以为我仍未从前一日对她的愧疚中脱身，还想着法子安慰我。
　　“我知道这样讲很唐突，说出来你可能会不相信。但是我没办法不这样说，我对不起你。”
　　“你是不是还是不舒服。”
　　“没有，我没有不舒服。睡了一觉之后我很清醒，很久没这么清醒过。李向你就坐在哪儿不要过来，听我好好跟你讲。”
　　我制止李向朝我走过来，请她在椅子上坐好。直视她的眼睛以示自己的真诚，即便我知道这样做，就要接受等等她的眼神谴责，但我知道自己需要承受的惩罚远比单单的眼神谴责更多。
　　“我真的对不起你。其实我一直以来在喜欢别人。我喜欢不是别人，就是给你钥匙的胡世新。”
　　这个错误已经持续太久，伤害太深，我甚至不只该如何开头，只得先给出结论。
　　李向一脸不可思议，显然不能接受我的答案，她想要将听到的一切斥责为我的无聊玩笑，但看到我一脸严肃，又不得不相信。
　　“你在说什么，你喜欢胡世新，那他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了。”
　　“对，都是真的。我是个懦夫，是个渣男。我害怕这一切被人知道，我只敢躲在幕后享受这一切。我在畏惧我爸，畏惧社会上的一切，我害怕被他们孤立，被抛弃，害怕他们对我失望。所以……”
　　“这些话留给他说吧，我不想听，我算什么，我现在就想知道这一点。我难道只是一个工具人，你就没有喜欢过我喽。我对你这么好，你把我当什么看待。是不是在暗地里笑我傻。”
　　李向制止了我泛滥的感情，她不想扮演一个听人忏悔的神父，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被欺骗的受害者。
　　“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甚至可以羞辱我。”我走近李向，极其谦卑地弯下身子，将脸向她凑近。我情愿我愿意向她赎罪，也不幻想能得到她的原谅。
　　接受了被背叛的现实之后，想到大半年来一切感情寄托在宋之江身上，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便咽不下这口气。此刻的自己仿佛一个被嘲笑的丑角一样。“这是你说的，你不要以为我做不到。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我不是圣母。”
　　话音刚落，李向就挥手给了我一巴掌，毫无怜悯的力道打在我的脸上，击打在脸上响起清脆的掌声。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紧接着便是耳朵里的蜂鸣声响起。脸上的热度一点点起来，钝痛感久久不消退。
　　“我真是瞎了眼。”
　　“我一直很尊重你。”
　　我重新摆正因掌掴而移动的姿势，李向也顺当地在我脸上打下第二下。
　　“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自以为正确。很讽刺知道吗。我恨你们男人，都这么自以为是。”
　　被背叛的感觉一点点在李向心中扎下根，打耳光并没有让李向感到多少快乐。失去的一切并不会因自己此刻的狠毒而得以任何挽回。
　　正当我准备好挨李向的第三个耳光，李向抬起的手却没有选择向我挥下来。
　　我不敢抬头，只听见她在深呼吸，努力平抑自己的愤怒。
　　她对我咬牙切齿道：“骗子，我为什么会相信你。”
　　“几个耳光就想补偿你对我的亏欠，想得倒美，我要你惭愧一辈子。”
　　说罢便要离开，并不愿意再这个地方多待，这里于自己而言没有位置。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再走。”
　　“不要，我不想留在这里打你第三下。”
　　“我可以走开，到外面去也可以。”
　　“我会把你的家烧掉，相信我。”
　　送走李向，我摸了摸自己被扇得略微肿起的脸颊，虽然疼痛，却因解脱而带着一丝病态的快感。
　　略微处理了一下嘴角我往半山的家中赶去。我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仍旧担忧着磨蹭是否让这样的勇气流失。我不愿再逃避。
　　疼痛着，却也感到自由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