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石泉芜

28、第二十八章

　　胡世新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消失了许久，不知是躲到哪里去了。可能他自知理亏，即便事后过了一段时间重新出现，遇见我也远远地躲避。我只敢说是可能，因为事后他主动断绝了与我的所有联系。
　　胡世新的冲动行为不足以为他赢得任何同情，我似乎从先前对他的愧疚中解脱出来，觉得自己不再亏欠他什么。我的尊严与荣誉被胡世新当众羞辱。我过去伤害他，如今也被他羞辱，两相平齐我与他似乎能够不带更多异议地接受这段关系结束。
　　故事似乎可以尘封起来，藏进匣子里，作为装饰，作为我成长的一段不需要提及的经历。
　　家人也是，遇见的同学也是，当面都拍着胸脯对我说相信，嘲讽胡世新两句以便为助我排遣，他们都在做自以为正确的事。却不知在无意间合谋抹杀我最后的退路。
　　有些意兴阑珊，也许应该为大家相信自己而感到振奋，类似于一种认证，自己的伪装并未被其他人看穿，如此一来长期受过的苦难也将值得。
　　被胡世新迎头痛击后，我打算迂回而行。不去回答是否喜欢胡世新，而是转头用喜欢李向来侧面否认自己对胡世新的喜欢。我对她更加殷勤起来，为了她对我的相信回馈她。李向再一次成为自己阻止陷入欲望世界的保护绳。
　　身边人难免还有闲话，觉得苍蝇不叮无缝蛋，在暗地里怀疑我的秉性。但我与李向每日成双入对在学校里出现，看似天生一对。渐渐地也没有人愿意认真对待之前的事情，胡世新继续背负着恋情狂的名号，被人敬而远之。
　　朋友们为了安慰我，特意请我吃饭，实则只是为出门吃饭这了个由头。
　　我自然带着李向出席，被迫接受他们的许多玩笑，还得与身旁的李向配合，向大家证明自己爱他。
　　被鼓噪着当众与李向亲一口，至今我仍未同李向迈出着关键的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样要求，我登时脸红起来，只得推脱是喝了酒的缘故。
　　紧接着我就因自己仅仅喝几杯啤酒便敢将其抬出当借口的缘故被同桌的男生嘲笑了一番，但也因此而躲过与李向当众亲吻的起哄。
　　终于结束饭局的试炼，我拉着李向便直接逃跑。还能挺好身后传来的大呼小叫，喊叫着暧昧的内容。
　　我与李向像往常一样围绕着海堤闲逛。海风吹得我飘飘然，酒劲一点点上头。
　　我的脑袋有点昏沉，各种想法不受控制冒头。
　　站在渔村海港的末端沿着港湾向外望去，我能沿着曲折海港模糊望到自己租住屋子的窗户。想起与胡世新第一次进到那房子里的时候，是如何从窗外望向此岸的情景。我忍不住一阵唏嘘。那时候不幸离我们还很远，像地平线尽头的阴霾。我们在那间房子里也拥有过许多快乐，曾经那是我的伊甸园，是保存真我的地方。
　　如今这一切已成为过去，背向阳光的房子身处阴影之中，我觉得那屋子周身散发出阴惨惨的气息，在那个屋子里有关胡世新的事会被我不断想起，我心里五味杂陈，绝非苦恼而已。突然想有个念头想要换一间屋子居住。我迅速打消这样的念头，我不想搬走，不只因为怕麻烦。
　　我或许想展现自己已经放下一切，能够抓取新的目标。精神力的强健足以令我克服胡世新留下的一切。又或许我是不敢搬走，在胡世新自觉与我断绝联系之后，我不敢离开这间与他居住过的房子，奢望胡世新能重新回到那间屋子里。我鄙视自己心底里的这个想法，这个想法意味着退缩，意味着示弱，意味着我放弃了征服与超越，意味着我将永远被排除。我不愿意被社会排除。
　　摇头驱散这些想法，我心里依然还是混乱的，似乎那天带来的冲击依旧没有消失。
　　正当我无尽遐想的时候，突然觉得擦肩而过的路人有些像胡世新，想要回头看清楚，却已经没入人群。许久未见到他，我下意识便想要过去看看，却被李向拽住。
　　“之江，你怎么啦，突然停下来。”
　　并没有察觉我在思想上对她的背叛。
　　“没有，我就是看风景走神了。我很清醒。”我向李向强调道，似乎多此一举。
　　李向也感受到我今日在酒局上反应的木讷。众人鼓噪之江当场亲自己的时候，李向心里为这一提议而一阵激动。即便知道场合不允许，但之江未见多少犹豫便忙着拒绝依旧令她心里有些委屈。毕竟之江到现在也没有亲过自己，而且也没有将会这么做的迹象。李向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作为女生依旧期待着自己的恋人能时时刻刻显示出对自己的爱意的迹象。
　　可近来我总是这样魂不守舍，对李向的要求逐渐也有些怠慢。李向以为是胡世新突然告白后留下的后遗症，她也在心里纳闷，事情是否真的像我所说的那样发生，我真的就如此的无辜，与胡世新相处这么久，甚至还住到一起，竟然没能看出他喜欢自己。
　　我并不愿意说李向也不好多问。同性恋并不是什么华丽的奖章，高贵的头衔，李向也没有理由费尽心思替自己的男友争取。虽然面对那一日的情况自己选择接受宋之江的解释，同时也觉得宋之江是一个不屑于欺骗的人。李向固然不愿意如一般女生那样，没完没了地缠着宋之江要他用行动证明。但面对着自己的爱情，总希望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独占性。出于抚慰自己内心的目的，李向迫切希望找到新的证据证明之江真的在爱自己。
　　牵手这种事情早已经做惯，李向现在想要把亲密进行下去。按理说要一个女生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羞于启口，在李向看来，这才是宋之江有趣的地方，虽然平日里常有主见，但在关键之处却迈不开脚步，不知道该说是过分尊重自己，还是大男孩难言的腼腆。
　　安分但不呆板，这才是李向的完整个性，既然不确定之江的步调，李向只好自己行动。李向先是向往常一样牵着自己的手，紧紧依靠在自己的身上，已经习惯这样的举动，我并不会和初次这么做是一样，有要起鸡皮疙瘩，想落荒而逃的感觉。天气有些凉下来，额外增加的人体温度倒还有些舒服。
　　恍然间我竟也愿意闭眼享受。
　　长期积累下来的疲劳，我闭上眼之后真还有些混沌难辨西东，感觉到双臂围绕上来，尝试着将自己抱紧，警惕睁眼，发现李向已将自己抱住，尝试着将头直埋进自己的前胸里。我并不擅长喝酒，热血上涌的感觉令我感到难受，李向这样与我紧紧依偎似可以分担我的不适，因而感觉并不算坏。
　　兴奋混杂着恐惧，我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飞快，不知紧贴自己前胸的李向是否会听见。即便思绪有些混沌，我还是能意识到有事情要发生。要来了吗，这一切。
　　李向从我怀里将头抬起，皓齿朱唇娇艳欲滴，我觉得李向的眸子中此刻正闪动着流光。这一小段路行人较少，与大路隔着长长一道绿篱，车马喧嚣被隔绝在外面，只听得见海潮声此起彼伏，心旌摇动，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
　　我对着李向的唇吻下去，无论如何都有些难为情，选择在这一过程中闭眼，装作深情的样子，不想观察李向的反应更不愿眼睛将心理的真意泄露出来。努力不让自己的眉头因压力而蹙起。
　　只想浅尝辄止，但环抱自己的李向并不愿意，双臂仍旧牢牢箍紧，舌头在开启的贝齿前犹豫，浅浅试探着不敢深入，李向又一次大着胆子突破这层心理的界限。
　　侵入口腔，缠上我的舌头。
　　我感到自己的舌头与牙齿被一块不属于自己的软肉包裹，抚过之处留下唾液的残留痕迹，自己的口腔成为恋人唾液交换的地方。
　　并不是第一次和人做这件事，我与胡世新已经轻车熟路，但于李向如此拥吻，我却感到自己难以配合。即便感觉并不难受，李向身上的香味也算撩人，我却始终无法沉醉。
　　努力哄骗自己，要自己快点忘掉不适，闭眼迎合李向。我应该努力取悦她，为自己做的选择负责 。她可是我背叛胡世新后选择的爱人啊。
　　可我的脑海中始终无法排除李向的口水正在一点点流进我的口腔里这一事实。
　　一阵阵恶心随着口腔里的唾液分泌出来，不愿让这种感觉在自己的体内生根，我决定将舌头推往李向那边。李向以为我只是在响应，却不知我其实被裹挟着不知所向。
　　不适感在不断累积，我被迫睁眼，见李向正闭着眼睛沉醉其中。
　　察觉到我的反应，李向也睁开眼，两人从未靠得如此之近对视。我似乎能从她的瞳仁里望见自己，不敢看清自己究竟是何种表情。
　　李向似乎意犹未尽，想要继续的样子，看着李向再次展开嘴唇，因为拥吻而显得越发红艳。望着那反复开合的软肉，我却想到了带血的动物脏器，想到了女人身上的暧昧创口，想到了我这样随波逐流之后，不得不同李向做的事。伴着幻想出来的腥臭气，胃里跟着一阵翻涌，我感到难以抑制的恶心。
　　迅速推开李向，蹲在地上干呕起来。所幸并未真的呕出什么，否则场面一定无法收拾。
　　“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努力将恶心感呕出来，一边顾忌李向的感受。
　　但这样的行为实在具有冒犯性质，无论什么解释都无法抚平其带来的冲击。李向呆站在原地，主动的亲密竟然换来这种难以置信的结果，令她羞愤至极。
　　若果真如此，自己想要的爱意不但得不到证明，甚至从那一天开始的一切都将经受不住考验。自己是最大的傻子，天真的想象编造出来的东西，那个骗子不但没有维系住自己的谎言，还用一直如此不堪的方式羞辱自己。
　　“我就这么恶心吗？还是说你真的不胜酒力。”李向拷问蹲在地上难过的我。
　　“我确实不擅长喝酒。绝对不是因为李向你的缘故。只是我不习惯这样。我没和女生亲过。”
　　我知道不能将醉酒作为借口逃避，此刻对待李向比起之前与胡世新相处要谦恭得多，生怕惹得他不高兴。黔驴技穷只能一次又一次拿出类似的答案，一而再再而三，这样的说法自然不能令李向息怒。
　　李向在一旁冷眼旁观，我依靠自己艰难站起来。
　　“所以就该这样吗？没听说过初吻就会受不了的。之江你会不会反应太过度了。我都觉得你对我过敏。”
　　“不是，我就是不太习惯。没想过是这样的感受。”
　　我没有更好的解释只得抱着这个理由。
　　“什么感受？”
　　李向想直接问宋之江与自己拥吻难道不舒服，却又觉得这不属于自己的作风，不愿意做一个易怒的人，不想人自己的自尊心暴露在太多的风险之中。自己与宋之江之间的感情基础不是自己的刁蛮与任性。
　　“软软的，像吻到花瓣上。有点像棉花糖那种，想要狠狠地咬一口，但是我做不到。”
　　刚刚感觉到的只有恶心感，但我自然不能向李向坦白。想要编造谎言骗她，只得回忆起曾经亲吻胡世新的感觉。
　　“做不到？”
　　“因为对象是你。我觉得我不是个蛮横的人。”
　　“即便对象是我，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会生气。”
　　“对不起，我最近实在是太累了。喝完酒之后走到现在连带着都有些胸闷，反应有点跟不上来。各种麻烦事一码接一码的。你对我这么好，我还要不识抬举。真的很糟糕。”
　　我在李向面前自责起来，替她检讨自己的行为，手忙脚乱又语无伦次。并不是我说的什么话，而是我那实打实的行为，看在李向眼里令她觉得我发自内心为这样的情况担心，终于令她稍微缓和一点脾气。
　　“你刚才那样的反应让我觉得你没有我想得那么喜欢我。”
　　“就不能允许有笨男友的存在吗？”
　　即便有些神志不清，我也意识到必须快些安抚她。对李向的癖好了然于胸，知道她对我展现出的反差举动最没有抵抗力。我佯装着酒劲上头，用手指戳了戳李向的脸，对她撒娇似的说道。
　　“不，你这样不只是笨了。”
　　我的举动终于让李向心情的好了些，愿意配合着数落我几句，也算放我一马。
　　“我知道我是冲动了点，不然也不至于自找麻烦。远的不说，要是能平平常常拒绝胡世新就好，哪里需要搞得满城风雨。”
　　酒精多少还是干扰到我的判断，我本该就此打住，却没能忍住说到胡世新的话题上。
　　“不至于还没到那样的程度，虽然学校里是有不少人知道了。的确，之江你这样的行为有些过激，即便接受不了也不该这样。一点也不给人面子。以这样的结局告终，终究是可惜了。”
　　我主动提及这件事更显得自己问心无愧，因而也让李向更加放心。她一本正经地为我分析问题，却不知道这整个问题有比她所了解的更深的隐喻。我并没有嘲笑她天真的意思，相反我只觉得自己可鄙。李向仿佛是另一个胡世新，被我哄骗，相信一些天真的事情，在一无所知做着牺牲。成为实现我人生目的的某一道具。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我怜悯起李向，握紧她的手，有些心疼道。
　　“对啊，你要多多珍惜我。”
　　李向并不了解我的心路历程，在她看来我这样前言不搭呼吁，恰恰是已经喝醉的明证。不知怎的，我恰到好处打了个酒嗝，身上的酒气重了起来。更是为她的推断增添作证。
　　“之江你搞不好真有些醉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和你一起回去。”
　　“没有，我很清醒，刚才向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是你的笨男友啊，怜取眼前人，你看我都记得。”
　　李向也希望自己被我依赖被我需要，可以在我心中有无可替代的地位，而不是一刻可以被即刻替换的工业制成品。我的示弱与有意无意的失态令她恰如其分地施展自己的人格，李向体验着决断一切的独立感。
　　“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我不愿李向进入那个屋子，但最终拗不过她，只得同她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