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卷之七 巧克力（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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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永六年，一个名叫佩里的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男人率舰队驶入了江户湾浦贺海面，原本平静安宁的江户城陷入一片混乱。安政三年，与佩里来自同一个国家的汤森哈里斯带着缔约的目的来到了下田。
面对黑船这个不速之客及其背后的异邦外族究竟该采取什么态度来妥善处理，成了幕府最大的课题。井伊阁下无视天皇陛下的意见擅自与米利坚签订内容不平等的通商条约，又独断专行的选定家茂大人作为将军继承人，激怒了天皇陛下和众多抱持尊皇攘夷思想的藩臣藩士。在水户藩的鼓动下，天皇陛下颁发了一道密敕令其铲除井伊直弼阁下。
性命攸关，井伊阁下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于是大肆镇压尊皇攘夷志士和一桥派的大名、公卿、志士们，或是判处死刑，或是勒令辞官、隐居，或是流放，牵连众多，其中甚至包括了天璋院大人的养父母——左大臣近卫忠熙阁下和村岡夫人。
最近家茂大人写给我的信中，甚是为此事苦恼烦闷进退两难。天璋院大人和家茂大人都觉得井伊阁下的做法过于偏激极端，恐其终会招致报复和反抗，可井伊阁下却坚持治乱世用重典，必须彻底诛除异己才能换来政权的巩固与稳定。
我合上反复读了多遍的信，依依不舍的在烛灯上将信烧成粉末。烛火影影绰绰，我瞪着摇曳的火苗愣愣的出神。在乱世，成王败寇的定局未果之前，很难去盖棺定论一件事情的好坏对错。有人为了自己认定的大义而活，也有人为了保护所爱的人而活。自从家茂大人继任将军以来，原本对天下事充耳不闻的我也渐渐开始关心起形势的走向。然而，了解的越多，却越是感到透心凉。
被强行打开国门，这与我的国家又有什么两样，接下来的光景，我宁可不去想。
摊纸研磨，我忧郁的伏案提笔开始给家茂大人写回信。然而笔尖落至纸面处却顿然僵住。
有人捏住了我手里的笔杆末端，试图把笔抽走。
我偏过头，阿一微挑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宗次郎说你一身蛮力果然没错，居然连握笔都如此紧。”
我顿时没了书写的兴致，怏怏的把笔一搁，无奈撇嘴，“我这么野蛮真是太抱歉了啊！”
“别闷在屋子里钻牛角尖了，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连绵阴雨，就算走出屋子也还是潮湿的令人胸闷。就如同我现在的心情，暗霾满布，郁结伤感。我心不在焉的跟在阿一身后，虽然撑着伞，仍是很快被雨水打湿了裤脚。凉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我不悦的拧起眉。
“到底在惆怅什么，最近都很少看到你笑了。”前面的阿一突然止步，我差点撞上去。
及时刹住脚步，我烦躁的抓抓头发，不耐的嘟哝，“你这个整天面无表情的家伙好意思说我吗？”
阿一转过身来看着我，扯动嘴角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我瞪大眼睛，顿时有种被雷劈中的震惊感，阿一居然在笑？天要下红雨？“阿一你…”话刚出口，身边蓦地溅起一汪水花，一个人影从我身旁飞奔掠过，我心中不睦，破口吼道，“站住！”
我吼得大声，前面的人身形顿挫，僵住脚步。我气势汹汹走上前去，“你也太……高杉兄？”蓄势待发的怒气在看清对方的容貌后转为惊诧和困惑，我下意识抬手捂住嘴巴。
瘦削的脸庞颧骨微凸，眼窝深陷，原本漆黑明亮的眼睛也失去光彩，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自掩的疲惫和哀伤，只是几个月不曾见，印象中那个桀骜洒脱举止间自有一番风流倜傥的男子为何会变成这般憔悴光景。
“啊，是阿辰，好久不见。”高杉神色惊异的看了看我，虚弱的笑笑，注意到他同时警觉的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四周，我立刻会意，“换个地方说话吧。”
站在料亭二楼隔间的窗边，高杉神情恍惚的眺望窗外，缓缓伸臂指向远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林立的店铺和豪华的宅邸。“传马町监狱，如今关押着从野山监狱转移过来的倒幕藩士吉田松阴。”阿一平淡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高杉如同受惊猛兽般战慄着将目光投向阿一，“你、你是什么人！”
“放心，他是我朋友，靠得住。”我安抚的拍拍高杉的肩膀，后者迟疑着看看我，又看看阿一，过了很久，才惊魂甫定的在桌边坐下，“抱歉。”他轻声道，似乎有意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我笑着摇摇头，“你自有你的难言之隐，我又何须刨根究底。”其实就算高杉不明说，从他的表现来看，也不难猜出他定是与吉田松阴有着某种联系。
高杉面上闪过一丝感激的笑容，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紧抿嘴唇，痛苦的把脸埋进手掌心，静默很久，才强打精神抬起头来。
“被关押的吉田松阴前辈，是我的老师。”
我愕然。
“老师计划暗杀间部诠胜，然后鼓动长州藩起兵倒幕。”
间部诠胜，越前鲭江藩主，也是现任的老中首座，这次镇压行动的直接执行人，和井伊阁下一样都是支持家茂的南纪派。
“我想尽办法，也没能救得老师性命…三天后…便是行刑之日…”
我想起了师父，将心比心，若是即将被处刑的人换成师父，或者是近藤老师，那我一定也是苦不堪言，不过那两位老人家生性淡泊，想来大概不会有如此过激的行为。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话在这种情况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可我却还是忍不住出言宽解。然而想到吉田松阴夭折的计划实质上是想要摧毁幕府的根基，心中不免泛起一阵惊惶。既然有人想到刺杀老中，那么不排除大老也有被刺杀的可能，说不定就连家茂也会有危险…
浑身一激灵，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周身血液，扔到冰天雪地里，刺骨寒冷穿心蚀骨。我拼命摇摇头，反复告诉自己家茂一直都呆在戒备森严的本丸御殿内应该不会有事。原本想要安慰别人，却被自己的想法搅得心神不宁，我沮丧的垮下双肩。
高杉似乎并未注意到我的失态，只是兀自从怀里掏出两本书册搁在我面前，郑重其事道，“可以的话，想请阿辰帮我保管一下。”我疑惑的拿起书册，看到封面上书《幽囚录》和《留魂录》，大概猜出了它们的来历。高杉见我没有要拒绝的迹象，便继续说道，“这些都出自师父之手，其实我还有一份，只是我与老师的师徒关系很多人知晓，以防万一，想找一个关联甚少的地方妥善保存，不知阿辰可否帮这个忙？”
我思虑片刻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告诉我这些事情还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真的不要紧吗…”
“没关系，我相信阿辰。”
“今急修武备，舰略具，礟略足，则宜开垦虾夷，封建诸侯。乘间夺加摸察加，奥都加，谕琉球朝觐，会同内诸侯，责朝鲜纳质奉贡。如古盛时，北割满洲之地，南牧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取之势。然后爱民养士慎守边，固则可谓善保国矣。不然坐于群夷争聚之中，无能举足摇手而国不替者其几兴。”
短短一段话，我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好一个吉田松阴，好一篇《幽囚录》，阶下囚的身份竟未折损他一丝一毫的野心勃勃。看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大有一统全国进而吞并邻邦最终征服各洲的构想。且不说各洲岂是如此容易吞服，单从以先强国再侵略的手段来摆脱国家困境的思路来看，此人的可怕也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倘若他的设想真的被执行，就算不会完全实现，周边邻邦也必遭横祸。
师者既有此目空一切的思想，教出来的学生，只怕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吉田松阴身故之后高杉沿着亡师的路走下去…
逃避现实的日子，也许是时候结束了罢。
“发什么呆呢，屋里这么暗也不点灯。”推拉门轻轻开启，随后是熟悉的脚步声。
见我不说话，宗次郎点了灯，在我面前坐下，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抬眼，宗次郎带着关切的疑惑目光印入眼底，我赶紧振作精神，笑脸相迎，“你回来啦，外出授课辛苦啦！”
宗次郎摇了摇头，“发生什么事了？”
我于是把手里的书册递给他。他看了之后，沉默半响，才喃喃道，“有人毕生不问世事，有人终日踌躇满志。你…莫不是想…回去罢？”
最后一句话说的极轻，可在我听来却格外清晰。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胸口闷闷的，像是堵了一块沉石，我自暴自弃的把脸埋进枕头里。“我出生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战火复燃之前，我已经在这里了。明明大家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心安理得的逃避现实，我实在是太狡猾，我怎么能永远这样下去啊，怎么可以…”
灰暗的天空划过几道闪电，疾风呼啸，拍打着窗棂梆梆作响。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撕裂层云，穿透大地。我两手慌乱的抓住枕头狠狠掐紧了手指，“你听，连老天都在控诉我…”
短暂的沉寂，耳畔只有雨声哗哗和惊雷隆隆。然后，宗次郎轻轻叹了口气，呢喃低语，“不管别人如何，至少于我而言，是需要你的啊。”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卷之七 巧克力（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