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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外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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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青的活动有很多种,在瑜城小县流行放纸鸢、荡秋千、斗鸡和蹴鞠。
香梅想着,从前他自己忙着做家务忙着开画馆,旺春旺秋来了他又操心带孩子,还没给全家人安排过一次春游呢,今年这是头一回,定要准备妥当,让大家尽享天伦之乐才是。
香梅带旺秋去逛集市,给这灵气俊俏的小姑娘买了一身胭脂色的新衣。
旺秋七岁半,对外人文静乖巧,对亲人则活泼开朗,加之香梅与沈恪待她比两个兄弟都更优渥,从四岁起就锦衣玉食地供养,举手投足之间已经能显出名门闺秀的气派。
香梅见旺秋的目光逗留在一家卖纸鸢的摊铺上,就带她过去,让她自己选喜欢的款式。
旺秋拿了个燕子。
店家道:“这个好,画的牡丹,花开富贵。”
香梅见蒙面材料用的是绢不是纸,贵些也是应该,这就打算给钱。
旺秋拉了拉香梅的衣角:“小爹。”
香梅弯下腰:“怎么,又不喜欢啦?”
旺秋悄悄道:“我仔细看了,他们绑竹条都是用单股的压头绑扎,我见过双股藏头绑扎的更牢固美观,就是更费时间。”
香梅一笑,决定配合旺秋砍价。
他直起腰板,对店家变了脸色,说纸鸢扎得不牢,拉扯起来摇摇晃晃的,不值这个价。
店家汗颜,连忙赔不是。
香梅道:“你说个本钱。”
店家道:“六,六钱银子。”
香梅捏了捏旺秋的手:“你看怎么样?”
旺秋思忖片刻,道好。
回家的路上,香梅见坊里新开的首饰铺卖的牡丹簪子正合这纸鸢上画的花纹,于是让旺秋试了一支,顺便问起方才砍价的事。
香梅道:“旺秋,方才那位店家说成本是六钱银子,你可相信?”
旺秋摇头:“我不信,几根竹条烤弯捆扎再蒙一层绢,如何能要六钱银子。”
香梅道:“那为何你答应了呢?”
旺秋道:“如果真让他按本钱卖,下回再有人要字画问到他,他肯定就不介绍咱们家了。”
香梅顿觉心头热热的,欣慰之余另有一种感动。
他常对儿女说人缘广裕业有孚,意思是与人相处不要怕吃小亏,要往长远去考虑,而今看来旺秋已经把这话记在心里。
*
正值清明,安仁坊近日传开消息,官府在瑜柳河畔开辟了一片供寻常百姓游玩的场地。
邻里很是欣喜,一直打探着日子,约沈家人同去。
香梅笑着说他们正有此打算。
沈家二老平日闲居深宅大院之中,听香梅说要带他们去春游,都感到很高兴,唯一就是担心行动不便添麻烦。
香梅请张木匠给沈平做了一个能推着走的四轮车,这就解决了走路给老人带来的困扰,还特意让张木匠找人把沈平用旧的拐杖磨光打蜡,不影响实用的前提下使这物件变得美观高档,更叫沈平想外出炫耀。
舟儿是最自觉的,还不等香梅询问,自己就找丁主簿报了名那日去蹴鞠。
一家人这就妥当了。
旺秋和邻家姐妹们一起放鸢,舟儿去踢球玩,旺春想坐秋千就让何娘带着荡两下也没事,二老则赏花看春景……
香梅只等沈恪回来。
*
沈恪这段时间外出筹备一批运往应天府的字画,回来见香梅把一家老小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完全不用他操心,既庆幸有这样贤惠的妻子,也对自己疏于陪伴感到歉疚。
——“我回来了。”
沈恪敲敲门。
敲完他才自顾自地笑了一声,这可是自己的卧房,怎么好像香梅才是正经的主人,自己倒成了客。
他推开门进去,看到温馨的烛火。
香梅正在擦床。
他们这床是老红木做的,三面围栏,围板和间柱都有云纹雕饰,容易藏灰。
香梅不想让别人在他们睡的地方爬上爬下,所以一直坚持自己擦床,有时他等沈恪到夜深睡不着,擦一擦床就好睡了。
此时见沈恪提早回来,香梅放下手中的布,眼里流露出一丝喜悦。
“你怎么……”香梅道,“不是说要廿二才回么?”
沈恪道:“事情办得顺利,我不想耽误踏青的日子,于是交代过下面的人,自己就回来了。”
香梅走上前迎接丈夫,投入怀抱。
沈恪搂得很紧,鼻尖凑近香梅那柔软的长发,闻着熟悉的气味。
香梅道:“我好想你,守之,每天都想。”
沈恪听得心都要化了。
沈恪道:“春游需要我做什么?”
香梅道:“你陪父母就行,其余之事我都已安排好。”
沈恪一听,苦笑道:“你对我未免也太敷衍,舟儿蹴鞠,旺秋放鸢,旺春有何娘带着荡秋千,至于爹娘么,赏花赏山水还能品尝你亲手做的糕点,就我是个多余的。”
香梅抬眸:“我哪知道你愿不愿意。”
沈恪道:“你说的事,我何曾有过半点不情愿。”
香梅抿了一下唇,道:“沿着瑜柳河往上走一里有座山洞,传说夫妻二人如果牵手穿过洞口瀑布不分开,就能恩爱一辈子。”
沈恪笑道:“恩爱不恩爱我不敢说,但这要是穿过瀑布,肯定得湿一身。”
香梅道:“所以我说你陪父母就好。”
沈恪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带两套衣裳,湿了换掉不就好。”
香梅正要回这话,忽感耳垂被人拨弄了一两下。
那是他极敏感的地方,饶是百般不好也变成哑巴了。
沈恪低头亲吻香梅紧抿的唇。
由浅至深,还是和从前一样甘美。
香梅浑身发热,微微撇过脸:“你先去洗澡。”
沈恪微笑地看着香梅动情的模样,心知这份陪爱妻游山洞穿瀑布的差事已经得手。
香梅拿起抹布最后搓洗了一把就把盆端到外面交给阿福,自己脱了鞋解了衣躺到床上痴痴的等候。
沈恪洗漱回来,掀开被子钻进独属于他的温柔乡。
红烛静燃,香烟弥散。
二人如胶似漆。
在这张刚被自己擦得纤尘不染的床上,香梅一次又一次被沈恪浇灌滋润,享受到无尽的欢愉。
沈恪却还有另一番心思。
他其实很想再听香梅弹一回古琴。
因为每年的除夕家宴都有语诗弹琴助兴,香梅觉得二房难得回家自己还是别抢风头为好,所以每年沈恪的期待都要落空。
这次好不容易没有二弟一家在场,他觉得是时候劝香梅重拾爱好了。
想起来他总觉得可惜——初见之时因家境贫寒尚不通六艺,是香梅的那曲《舞杨花》鼓励他凭借科举改变命运平步青云,可后来他在官场打磨十余年,终于学会如何弹琴,却只能空对曲谱消愁,再难觅知音。
二人重逢,他确实花了很多功夫才让香梅戒去在下等妓院里沾染的媚俗指法,但香梅似乎仅仅只是在按他的标准完成任务,弹出来的曲子中规中矩,并没有多少发自内心的喜怒哀乐。
他理解,因为弹琴是一门爱好,与打理家务或经营店铺不同,只有心真正安定了,无忧无虑了,才能进入佳境。
次日清晨,一缕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卧房。
沈恪侧过身揽住香梅的腰。
“昨晚感觉怎样?”沈恪微笑,“还满意么?”
香梅似做了一个美梦,唇角微微上扬。
沈恪趁热乎道:“春游的时候把古琴带着好不好,我想听你弹琴。”
不想,香梅听了立即摇头。
沈恪道:“你不想吗?”
香梅道:“既不是名家相见也不是接待贵客,更不似那年轻俊俏的少年郎借琴曲向心上人表情愫,何苦坐那儿搔首弄姿附庸风雅,你这年纪说这话也不害臊。”
沈恪语塞。
他知道,自己这就是被拒绝了。
有时沈恪也会因为香梅过于懂事而烦恼,但他并不会认输。
他总能绕着圈子达到目的。
沈恪来到厢房,走到旺春的小书桌旁边,似不经意的翻了一下旺春的练字本。
何娘连忙喊茗儿带旺春回来。
旺春见到沈恪,恭顺地行礼问安。
沈恪一本正经地考了几篇名诗词,然后让何娘和茗儿下去,要单独与旺春谈话。
“旺春,你也五岁多了,爹爹在你这个年纪呢,已经会帮家里添柴火打酱油了。”沈恪道,“你呢,有想过做什么事吗?”
旺春吞咽了一口口水,不说话。
沈恪浅浅一笑。
他知道儿子聪明得很。
“眼下就需要你办一件事。”沈恪道,“咱们家过几日就要去瑜柳河边春游,但因为操心着你们,小爹自己的琴都找不到了,你能帮忙把琴找出来,擦干净,然后送到小爹面前吗?”
旺春眨了眨眼:“小爹会弹琴?”
沈恪笑道:“他不仅会,而且比教你的先生还厉害。”
旺春道:“那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在家里弹。”
沈恪道:“所以说,你要懂事帮忙,他才能有空弹琴。”
旺春站在一摞快有他自己那么高的书前,努力地踮起脚尖,观察了一下沈恪的表情。
“爹爹,应该不是小爹自己想弹的。”旺春一脸无辜,略有些为难,“是你想听他弹,但他不同意,你才让我去劝。”
“你这孩子……”沈恪的腮帮动了动,不着痕迹地咬紧后牙。
旺春不为所动,眼里还泛着水光,似乎受了委屈。
沈恪感慨,儿子太过聪明也不见得是好事。
他看着写满字的本子,很难想象惊蛰打小人的时候香梅是如何说服这个聪明儿子用那么傻的手段捉弄自己的,也不敢想象旺春长大之后会是怎样一个外表斯文内心刁钻的假面郎官。
果然父子之间永远隔着一座山。
沈恪咳嗽了一声,决定用男人与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旺春,你如果愿意做这件事,我会给你好处。”沈恪道,“下回去橙花馆,我多给你买一个玩具。”
旺春一听,破涕为笑,立即应承下来。
*
出发前夜,香梅交代完值守的下人,从大院回到东侧院。
他被阿福提醒才想起今日需用补品。
阿福端上燕窝粥。
香梅就在小厨房里吃,一如往常,悄悄的。
他还没有告诉沈恪及家人,其实从去年起,他一得空就会去西侧院练一练琴。
弹琴这件事在他眼中一直都是富贵闲人才做的,所以哪怕自己喜欢,嫁入沈府之后也从不敢以此邀功,怕给沈恪留下一个早晚不干活就知道玩乐的印象,也总担心一弹就露出风月场上那些痕迹被沈恪挑毛病。
他知道无论怎样努力自己这双难看的手再也弹不出当年那一曲惊艳的舞杨花了。
可是每当沈恪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起古琴,他又会觉得,似乎沈恪很支持他有一两样自己的爱好。
他在这个家也有好些年头了,眼见孩子们渐渐长大,他想,该要做些闲情雅致的事来陶冶余生了。
他于是背着沈恪开始练琴。
只有阿福知道这个秘密。
“公子,其实你练得挺好的。”阿福道,“至少我听不出毛病。”
香梅吹着勺子里的热粥,笑道:“你都听得出毛病那还得了,一会儿陪我再去西院弹一遍。”
用过补品,香梅让阿福陪着自己来到西侧院厢房。
他推开没有上锁的门,正要点灯,却突然吓了一跳——琴不见了。
四下寻找,不见古琴的踪迹。
香梅道:“阿福,这段时间还有谁来过这儿?”
阿福提着灯笼呆呆站在原地:“我也不知道。”
正是这时,茗儿寻来了。
“公子,你快去哄一哄他们吧。”茗儿道,“明日要出游,都兴奋得睡不着觉,非得你才能哄得住。”
香梅深吸一口气,放下烛台。
他知道茗儿并非夸大其词,刚给旺春和旺秋换过贴身服侍的人,有些不习惯之处再正常不过。
“好,你再应付一会儿,我马上就来。”香梅回完茗儿,扭头交代阿福道,“你去各屋问问,先问下人,看会不会是谁路过之时出于好心收起来了,我哄完孩子和你一起找。”
他经历过很多事,这点小插曲并不算什么,走几步路也就把急躁压回了心里。
想到孩子们既可爱又懂事,他已经十分感恩。
厢房的灯亮着。
香梅隔着门都能听出屋内稚嫩的脚步声。
他绕过屏风,掀开锦帘。
——“香香~”
旺春笑着扑入香梅的怀中。
“旺春,你……”香梅愣住了。
一架古琴摆在旺春的书案上。
造型古朴,远看是深栗色,近时可见金色斑纹。
琴的颈部一处弧弯,腰部各有两处半月形的弯,琴面雕刻“玉露瑶光”四字。
音似玉露,色如瑶光,那正是陪伴他经历过人世所有酸甜苦辣的古琴。
“香香,我找了好久,终于把你的琴找到了。”旺春把两只手合在胸前,眼里充满期待,“明天我想听你弹琴,好不好?”
香梅如释重负地笑了,眼里蓄起泪水。
“小孩子就是容易被收买。”香梅把旺春拎起来,刮了一下鼻子,审问道,“快说,你父亲大人给了什么好处?”
旺春支支吾吾,笑容变得含糊。
他看到香梅感动得热泪盈眶,本以为自己和沈恪的交易已经成功,正暗自庆幸呢,哪料到香梅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香梅不忍心教训旺春,只数落了几句,心一软就答应了明天弹琴的事。
*
夜里很静,微风轻拂。
廊下有几只飞蛾绕着灯笼飞舞。
香梅把阿福叫回身边,见时辰不早,也不再练琴了,就往自己的房间走。
沈恪这时刚好也从书房回来。
二人在门口相遇。
“香梅。”沈恪清了清嗓子,试探道,“你刚才去看旺春了?”
香梅笑道:“是呀。”
沈恪道:“你在笑,你笑什么?”
香梅道:“我笑你七尺男儿还不如一个孩子直率。”
沈恪唉了声,也不顾阿福在边上,连忙拉香梅进怀里好生安抚。
香梅抬起眼,一双凤眸流转着幸福的泪光:“也笑我自己,喜欢什么不敢说也不敢做,让你费尽了心机。”
*
次日清晨,沈家上下十几口人在安仁坊众多邻居羡慕的目光之下出发,一路欢声笑语,往城郊的瑜柳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