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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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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用于捐赠的名号取为“照雪”,受过资助的学子都只知道照雪先生低调谦逊,却不知其涵义乃是“照雪红梅”。
梅,正是照雪先生人至中年娶回家中的妻子。
香梅道:“守之,你总算来了。”
沈恪道:“你们谈得如何?”
香梅笑道:“该说的都说了,等你们拿主意。”
却听玉燕娇滴滴地喊一声官人,就把董昊给唤过去,咬着耳朵说了好些告状的话。
沈恪没说话,陪在香梅身边等待。
香梅看着两人并肩而立映在地上的影子,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虽然平时逛街出游沈恪会搂他腰搭他的肩膀,有时趁他不注意还要亲热,但那都是休闲轻松的场合,真正需要注重礼仪如今日,沈恪对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绝不动手动脚。
董家这对夫妇就不尽然了。
时下还在桃李园中,有些人家还没离场,玉燕就和董昊哭哭啼啼捶胸撒娇,丝毫不注重影响。
沈恪之前对董昊说话的态度还算客气,加之在院墙高低之事上并没有攀比相争,所以董昊眼中沈家人就像一个软柿子,可以随意揉捏。
董昊安抚了娇妻,转过身,双手扶住腰间革带。
沈恪道:“董衙内,此处不便说话,我们还是去戏台那儿,那儿门开了,里面没什么人。”
董昊道:“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沈公你何必听婆娘们搅闹,几块瓦片修一修不就得了。”
沈恪回道:“瑜城虽小,但还算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董昊发出一声嘲笑:“那就请吧。”
*
听戏的楼中有雅座,两家面对面坐下。
“衙内,你家盖的楼既侵占了两家之间的巷子,也遮挡了我家光线,砸坏了我家瓦片。”沈恪心平气和道,“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董昊翘着二郎腿,手放在鼓起的肚腹上:“那又如何?家父藏书无数,不可放置于平地,只能建造阁楼。”
沈恪道:“果真如此,也可呈报坊里,在自家主屋之上修建二楼,为何非要在东院紧挨邻居的地方建造呢?”
董昊道:“你如今已不是三品侍郎,管不得这么宽了吧?家父爱好藏书那是当朝尚书都知道的事,你在这里教训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沈恪淡淡一笑,低头提了下膝间衣布,捋平褶皱。
董昊道:“知道势单力薄就好,我原本不想过问此事,奈何我家娘子方才受了委屈,今日非要香梅公子赔礼道歉不可了。”
香梅坐在旁边本不敢插话,见沈恪沉默,忽地又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时有些动摇。
他的面子没什么要紧的,如果对方实在是小人得势招惹不起,那就由他来道歉好了,也免得沈恪下不来台。
玉燕看着香梅,丹红的嘴唇动了动:“原来沈家大娘子一到登堂入室的时候就只能做哑巴。”
这声大娘子就叫得十分羞辱人了。
“你……”香梅心里一揪,刚到嘴边的好话又咽下去。
沈恪这时开口了。
“董衙内,与夏虫不可语冰,如此看来我今日说的话你未必全能听懂,但既然我们是邻居,我出于好心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沈恪语气平静,目光落在对面空空如也的戏台上,“前段日子应天书院的堂主陈潇邀请你带两本藏书去交流豫皖之学,你去了,不仅去了还在上面做了一系列注解,事后你收到一份价值不菲的谢礼,而你的夫人则处处炫耀生怕别人不知道。”
香梅侧目看着沈恪,才知道原来玉燕说的做的那些事沈恪早有耳闻。
董昊却不为所动,依然傲慢道:“道听途说做不了呈堂证供。”
沈恪摇了摇头,只觉得实在无法沟通,笑叹口气:“好,就算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细节,难道收了人钱财,事后也不想想应天府为何要让你这样做吗?”
董昊似乎也失去耐心了,拍桌子道:“别扯有的没的,我不想说第二遍,让你婆娘,呸,让你的这不男不女的相公给玉燕道歉。”
沈恪眼中闪过寒光。
香梅听到那番刺耳的话,身子都僵硬了。
“走吧。”沈恪扶着香梅站起来,用衣袖抹了抹香梅的眼尾,柔和道,“回家。”
香梅道:“那他们……”
沈恪道:“没事的,我会处理好。”
“官人。”玉燕不依不饶,拉扯着丈夫道,“香梅还没开口呢,我要香梅给我赔罪。”
董昊何等好面子的人,指着人正要破口大骂,忽见沈恪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
董昊无法形容沈恪那样的眼神。
不怒自威,不悲而悯。
沈恪看他,就像跋涉万里的鸿雁俯视一只垂死的蝼蚁。
微风吹过戏台,幕布轻缓地摆动。
戏台上的楠木牌匾无声地看着这出人间戏剧。
*
香梅其实还是害怕的。
他不怕玉燕拉拢邻居孤立自己的小女人心计,却真正领教过得罪当权的滋味,尤其当董昊说出那句朝廷尚书大人都知道董老爷爱好藏书之时,他甚至开始后悔把这件事闹大。
他了解男人,男人要面子,事到如今已经不再是院墙谁家高瓦片谁家赔的问题,而是彻底变成了两家人谁对谁错谁高谁低的尊严之争。
是日傍晚,院子里静悄悄的。
香梅看着下人们把晒好的床单被套收走,独自坐在园中,面对隔壁那座压在他眼前的阁楼思考了很久。
这世上的事往往是分不清对错的。
一味地争强好胜,太过刚强,有时是容易损伤,反之忍一忍倒海阔天空相安无事。
但也有另外一种结局,越是忍就越要让,最后让得一无所有,在郁郁寡欢之中终其一生。
如果不打这场官司,以董昊和玉燕的性格一定还会再寻衅滋事,此后这日子就鸡飞狗跳过不下去了;如果打官司,最坏的下场无非是得罪小人,但他们至少活得硬气。
“公子。”阿福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板,“被子都收好了,燕儿让你去老爷夫人那屋里看一看,她还不太会用你给的驱虫香呢。”
香梅回过神:“好,我一会儿就过去。”
阿福道:“公子你又想什么呢?”
香梅道:“桃李园的事你都看到了,我在想……”
阿福顺口道:“爷不是说谈不拢就打官司吗,这还有什么好想的。”
香梅道:“这事是我一个人挑起的,我在想有没有必要闹成这样。”
阿福咦了一声,走到阶前,理所当然道:“公子,什么叫你一个人啊,你难道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再者说就算真的只是你一个人的事,那也就是这个家的事,哪里还能分开的。”
香梅一顿,惶然问道:“你这样认为吗?”
阿福道:“当然了,这个家要是没有你,一天都过不下去。”
香梅不敢以此自居,只是阿福的表情实在太自然了,就像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让人不能不相信。
他被这话点醒,也就彻底拿定主意了——官司必须得打,无论将来怎样,就算是沈家遭小人算计落魄了,只要他和沈恪在一起,再苦也比从前在勾栏院里强,这时他绝不能打退堂鼓,看着别人欺负他们家还要去劝他的丈夫忍气吞声。
夜里,书房的灯高到很迟,沈恪一直没有回房。
香梅猜沈恪定是在写讼状,耐不住寂寞,披了一件纱衣提灯给沈恪送点心去。
小门吱呀推开。
沈恪搁笔,抬头,对香梅露出迎接的笑容。
香梅道:“你还不回屋,我就……来了。”
沈恪道:“是有什么心事吗?”
香梅道:“没,没有。”
他就是这样儿,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但只要看到沈恪马上就踏实了。
再被沈恪抱到怀里摸摸手亲亲嘴,多少愁思都忘得一干二净。
沈恪自律,加上沈平从小对他管教严厉,养成了读书习字的时候不吃点心的习惯。
但这个良好的习惯慢慢就被香梅打破了。
沈恪对香梅送来的点心实际上并不那么感兴趣,长大之后吃多了也就腻了,他享受的是把香梅当成点心品尝的甜蜜感觉。
毕竟香梅总是那么温顺懂事,像只熟透的柿子,只要他张一张口,都不用明示,香梅自己就会把甜软的果肉送到他嘴边来。
在这间小书房的每个角落都留下过他们欢爱的痕迹。
灯油如镜,静静地映着烛火。
纸上的墨水一点一点干涸。
沈恪见香梅面色潮红发了汗,怕弄得狠又让香梅本就亏空的身子泄出来,只得忍下欲望,吻了吻香梅的额头,拢好他的衣襟。
“我还不了解你。”沈恪道,“姓董的上晌胆敢当着我的面那样欺侮你,你害怕,想打退堂鼓了是不是?”
香梅摇了摇头:“守之,我,我不怕。”
沈恪道:“那你不好好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香梅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想来问问你,到了衙门我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打赢官司。”
他的眼神是很坚定的。
这份坚定出乎了沈恪的预料。
沈恪一时欣喜,就像吃柿子的时候咬到一片软籽,更觉得风味独特。
“好,好,好。”沈恪笑了笑,“你先练一练敲鸣冤鼓。”
香梅道:“啊?”
“之所以叫鸣冤鼓,就是有冤才鸣,鼓声越大说明越冤枉。”沈恪见爱人上钩,继续一本正经地瞎编,“知县判案轻重一半儿都听鼓声,你说要不要练?”
香梅怎么听都觉得不对,但可怜的他并没有上过公堂,看沈恪说得很认真,便以为其中确有不成文的规矩。
“那好吧。”香梅道,“我去找个鼓来,你看我敲得对不对。”
香梅这就去厢房拿来旺春的小手鼓用绳子拴着挂在门上,再到厨房找来两根擀面杖,简单地凑出了一套模拟道具。
“守之,你看看这够不够高?”香梅道,“要不要再挂高点儿?”
沈恪闻声抬头,见香梅举着擀面杖的呆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香梅愣住:“你笑什么?”
沈恪道:“我逗你呢,你也不过脑子,哪个知县要敢这么判案,早就把乌纱帽丢了。”
香梅听了,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恼得把擀面杖丢到了书桌上:“别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沈恪道:“别,我给你赔罪。”
香梅叉起腰:“那你敲鼓给我听。”
沈恪微笑,心中爱得不行。
擀面杖在桌面滚了几圈,咚,掉在地毯上。
沈恪捡起来走到门口,抬头看向那只手鼓,气沉丹田,突然大喝了一声。
——“嚯!青天大老爷在上!小民冤枉!”
擀面杖敲击鼓面,落下的白粉在夜晚微弱的光线中似雨雾飘动。
手鼓乍响,两侧铜环交错争鸣,珠玉落盘。
香梅怔在原地,就这样看着沈恪激情澎湃地为他敲鼓,眸中渐渐湿热。
*
沈恪当然没有让香梅真去敲鸣冤鼓,甚至连他本人都没有踏入县衙半步。
纵然他无官无职,但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斯斯文文不沾一点血污就把对手置于死地。
何况这姓董的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对手。
三日之后,另有十余户人家在县衙门前聚集,把鸣冤鼓敲得震天响,状告董氏不敬不孝欺诈钱财。
——“嚯!青天大老爷在上!小民冤枉!”
这是有心人安排的局。
“证据确凿!”知县高坐明堂之上,一拍醒木,“董昊与其妻骗取长辈钱财挥霍享乐,不孝也;董昊与其妻私自于后院建造二层阁楼并增高院墙,目无等级尊卑,大不敬也;董昊与其妻欠债不还钱,实乃仗势欺人也!”
董昊还没得及伸冤就被押送到州府衙门。
知州二拍醒木,断然判道:“董昊为人不道,在其父藏书之中做忤逆之注解,被应天书院学生揭发,证据确凿,触犯律法。”
董昊稀里糊涂连衙门都没看清,又被押送入京。
京中他再三恳请狱卒通融让他见一见那位身居尚书之位的表兄,不料狱卒笑着对他道——别急,升堂就能看见了。
刑部堂上,尚书大人果然现了身。
董昊忍着浑身鞭伤,投去希冀的目光:“表哥——”
尚书大人:“诸位大人,我没有这样的亲戚。”
董昊眼前一黑:“什,什么?”
没有料到他的表兄非但没有替他说话,还当场提供他横行乡里不敬不孝的证词,与他划清界限,彻底把他给卖了。
他只是一颗棋子,一颗被应天知府用于诋毁尚书大人的弃子。
刑部三拍醒木,罪名落地。
董氏需拆除违法建造的房屋,还清多处欠款并赔偿邻居损失,从此不得入流。
考虑到董昊之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允许董氏夫妇暂居现宅照顾高堂,高堂离世便搬出安仁坊。
董昊浑身酸臭回到瑜城,赔光了家底,只能变卖家产还债。
*
一个月之后,香梅路过董家门前看见人来人往搬运东西,一时错愕,还不敢相信是董氏被抄家。
直到他撞见玉燕追出来死死拖住官兵的腿不让抱走那株大珊瑚,才明白这户人家彻底败落了。
“不要,不要啊!”玉燕发髻凌乱,眼睛肿得和鱼泡一样,脸上的妆容也是花的,“冤枉,冤枉啊!”
瑜城知县按上级公文办事,带领官兵维持现场秩序,拉开了哭得似团烂泥的玉燕。
董昊跪地哀求:“知县大人,求求你们,别对她一个女子下手太重。”
知县道:“早知今日,当初见她羞辱沈家堂客香梅,你为何不劝阻呢?”
董昊尚被蒙在鼓里,呆呆地问:“这,这与沈家何干?”
知县叹了一口气:“连栽在谁手里都没弄明白,糊涂啊。”
董昊道:“怎么可能,他如今不过就是一个卖书卖画的商人。”
知县不答这话,只望着不远处沈府的牌匾,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知道得罪过沈公的人如今都怎样了吗?”
董昊摇头。
知县道:“宣王,幽禁终身;前吏部尚书,革职徒刑……扬州刘氏,全族沦为奴籍发配边境。”
一个又一个名字,听得董昊一身冷汗。
知县道:“这些人哪个不比你有权有钱,到最后哪个不是沦为阶下囚,你别看沈公无官无职只是商户,他是大风大浪里滚过来的人,能用的手段杀你十次都有余。”
董昊低下头,身子秃然一坠,终于认栽。
——“香梅,好香梅。”
香梅揉了揉眼睛。
玉燕朝他伸出手,手指都在颤抖。
“看在……我请你吃过乳酥的份上。”玉燕挤出一丝笑,“你让沈公,不,是沈爷,让沈爷放过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