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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番外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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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城共有六个坊里,沈府所在的安仁坊南邻泰宁坊,是城中距离书院最近并且较为繁华富庶的地方。
每逢春季,一年一度的捐学都在坊里的桃李园举办。
捐学是官府为兴办县学而组织的活动,鼓励富贵之家资助寒门子弟赴京赶考、捐赠钱款修缮书院、为乡学学生添补文房新建学舍等等等等,对于大户人家而言是很体面的事,往往夫妇共同出面以示诚意。
香梅知道沈家每年捐的数额都排在前几,但由于沈恪在这方面很低调,私下与知县打过招呼,当天就只派沈三在快结束的时候去交银票,所以他还从没有跟沈恪进过桃李园,只听说里面有一个戏台,有时接待州府或京城来的官员会请戏班子唱戏。
这天正是捐学的日子,天气晴朗。
香梅跟着沈恪来到桃李园。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成双成对的面孔。
丁主簿站在堂下香炉前与各家夫妇寒暄,见沈恪和香梅,笑着迎接道:“沈公,县里年年都请你,你也过于谦逊低调,一直不露面,今年总算来了,可得让书院的先生和学生认识一下。”
沈恪道:“今天天气好,日子挑得好。”
丁主簿道:“那是,桃李园繁花似锦风景甚好,一会儿知县大人与诸君在堂上谈论兴学之事列功德簿,香梅公子可以在园中赏桃花,刚才看见你们的邻居董家娘子、吴家二娘子几个说说笑笑的,要品头春的茶叶呢。”
沈恪侧过身问香梅:“要我陪你吗?”
香梅道:“不用,我先去试探一下董家大娘子是什么态度,不灵再说,别耽误你办正事。”
沈恪道:“也好,都是内眷我不便加入,一会儿列完功德簿,我请董家家主同行,一起去找你们。”
丁主簿微笑着等两口子说完悄悄话,挥袖相请。
香梅这就从侧廊穿过前厅,来到丁主簿所说的那片桃花林。
*
桃花林里粉黛如云,有些人坐树下赏花吟诗,有些在亭下下棋,四处可闻欢快的笑声。
——“香梅,真是你呀。”
一个甜柔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香梅转过头,见篱笆旁走出几抹倩影,正是他的街坊四邻。
吴家二娘子名叫又蕊,身穿淡蓝纱裙,身形苗条,头后盘着如云朵般的发髻。
钱家娘子、郑家娘子也打扮得很好,衬出气色。
“我还以为沈郎官今年又不来了。”又蕊领着各家夫人过来,热情介绍道,“这便是香梅,玉燕,你们快认识一下吧。”
香梅点头示意,目光落在左边的一张陌生的面孔上。
这人腮凝新荔,容色绝丽,穿的杏黄裙子搭配上一身首饰,显得非常贵气。
香梅心中明白,这人定就是董家大娘子玉燕了。
玉燕上下打量香梅的模样,眼里不着痕迹地流露出轻视。
却没等香梅开口,她自己先交手行礼,口念万福。
“香梅公子。”玉燕丹唇含笑,“说起来我们两家虽然大门隔得远,院墙却离得比谁都近,应该早就认识,是不是这个理?”
香梅实在不想装模作样的,只如实道:“我要料理家务,不常外出走动,不曾认识。”
玉燕一笑,拉住又蕊,又看向对钱家郑家的二位娘子:“这是我的不对,前几日忙着给官人准备去应天书院见堂主的行李,忘记给香梅公子赔罪了,难怪他恼呢。”
钱氏、郑氏的二位娘子听了这话,纷纷惊讶道:“应天书院,可了不得的。”
玉燕欲迎还拒,看似就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也没什么,他们是故交。”
又蕊没跟着凑热闹,为香梅解围道:“她说的什么事儿,你也说说,我们来评理。”
香梅道:“就是……我家西侧院……”
“是了,就是这事。”玉燕抢对众人坦白,“我跟官人都说了三回,这两家之间的巷子要过人,把藏书阁修得那么高那么宽,挤着街坊不说,不小心还弄坏了邻居的砖瓦,很缺德的,可是他偏偏那么孝顺,我哪里劝得动呢,唉。”
香梅一时就愣住了。
他知道玉燕是有心计的女子,原本早就想好辩词的,不料这刚见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对方堵住了口。
“好香梅。”玉燕拿着团扇,迎上前招呼道,“都是那些工匠不小心弄坏了你们家的瓦片,一共多少钱你回去算个账报过来,我们家全部赔偿,绝无二话。”
香梅道:“若是这样那我就不必费口舌了。”
玉燕笑道:“香梅,你脾气真好,人也明事理,难怪沈公拿你当宝贝似的宠着。”
香梅总感觉玉燕的夸奖假惺惺的,是为了博得众人的认可而演出来的。
果不其然,旁边赏花的内眷围过来,都在好奇玉燕为何要修新楼。
钱家娘子道:“玉燕,你方才说的藏书楼是?”
香梅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见玉燕说着说着,眼里竟然泛起泪光来。
“老爷年近古稀,眼花了,牙松了,可是心心念念的还是书,他在临安干的差事就是管书,那些被虫蛀了的书、发潮长霉的书、破损撕坏的书,他自己藏起来不舍得扔,几十年收藏下来足足要好几间屋子才能装得下。”玉燕坐在众人簇拥之中,把故事娓娓道来,“我家官人没什么过人之处,唯独就是孝顺,他怕一楼湿气重,所以……特意为老爷修了一座阁楼用于藏书。”
郑家娘子安抚她道:“董衙内何等风流人物,放眼瑜城怕也只有沈公能比,你这么说,让我等如何自处。”
几位娘子纷纷夸赞玉燕有孝心。
玉燕叹口气:“也是没办法了,幸亏沈公和香梅公子大度,这要换别人,不知道怎么发作呢。”
钱家娘子道:“你也是爽快的人,大大方方照价全给赔了,但凡明事理的都不能再责怪。”
玉燕谢过众人的安慰,这就唤来自家下人,把一大个食盒放在园中的小石桌上。
糕点摆上桌,一盘一盘精巧玲珑品相上乘,有乳酥、豆糕、蜜饯,在这春日里和桃花一样诱人。
众人于是坐在旁边,一边吃一边聊这藏书阁的事,甚至有人说等建好了想去参观。
玉燕的笑容含着难言之隐,一直说藏书阁挤占了巷宽,恐怕坊里的官吏得知还是要逼他们拆除。
香梅感觉势态不妙,照这么个说法,倒显得他自己斤斤计较不讲人情,再累及沈恪的名声,他是担待不起的。
他从前不懂得做戏,很容易被表象欺骗,在芙蓉楼时这样,后来到妓院、勾栏院儿依然是这样,就吃了很多的亏。
可他现在已经明白人世很多道理,有足够的分辨力,不再是原来谁都可以欺负的可怜人。
香梅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还集中在玉燕的身上,悄悄唤来阿福,吩咐道:“你前堂看一看,董家捐了多少钱。”
阿福去了。
香梅坐下来,拿起盘中的糕点,尝了一块。
这乳酥,果然是入口即化奶香醇厚,怪不得吃了的人都向着玉燕,嘴那么甜呢。
结果是城北清流坊的江家娘子先开口替玉燕说话。
“香梅公子。”江家娘子道,“你看董家娘子左右为难挺可怜的,可坊里的巷子也得过人,我听说你家西侧院平时用得不多,都是二房和小姑回来才住,不如你就把那面墙拆了往里面退三尺,钱让董家来出,可好?”
玉燕不作声,抬起眼,安静地看着香梅。
周围几个人也都跟着附和。
——“是啊,这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香梅攥紧手心,唇角扬了一下,用笑容缓解不安。
这倒好,本来想让董家拆楼,现在变成自己家拆墙了。
他毕竟还是男子,多时不扮女子妆容,难以像玉燕那样与这个拉拉手与那个说几句悄悄话。
正这时,又蕊站了出来。
“香梅。”又蕊的话说得端庄得体,“董老爷年事已高,若为董衙内尽孝的缘故,只有让沈家把西侧院的院墙往里退三尺了,可这毕竟还是两家人之间的事,旁人只看热闹罢了,不知你怎么想呢?”
香梅看向又蕊,目光里充满感激。
因为他知道这是又蕊在给自己争取说话的机会。
又蕊虽只是吴家二娘子,但是非分明琳珑剔透,不仅在家中说话极有分量,在邻里也是公认的好女子。
他的盟友不在于多,而在于精。
“今日之事真是有趣。”香梅定下心神,对又蕊道,“若换做旁人,兴许我还谦让一二分,可既然听董家大娘子那样说,我们沈家是万万让不得了。”
玉燕抬起眼:“香梅公子,你说……什么?”
香梅转过身,笑了笑道:“今日是来捐学的,我等在此又是品茶赏花,又是吃糕点道家长里短的,光听董衙内有孝心,还不曾问他为县里兴学捐了多少钱呢?”
玉燕道:“那是官人的事,与我等何干?”
香梅道:“书是用于给人读的,董老爷珍惜书本收藏于室,想必对县里兴学也很重视,董衙内要尽孝,自然不会吝啬钱财。”
玉燕闻言,脸色忽变,团扇都不摇了。
香梅见阿福正从廊下过来,多问这两句只是想拖延时间,却不料碰巧戳破了董昊和玉燕夫妇二人的小秘密。
他哪里能知道,其实董氏夫妇借着捐学的名义从董老爷手里骗钱,钱款没有半点落到实处,全都被他们挥霍一空。
——“公子,公子。”
阿福跑来,气喘吁吁地递上一张纸条。
白纸黑字,各家各户捐了多少一目了然。
香梅接来扫过一眼,放在石桌上,就拿那盛糕点的盘子压着给众人观阅。
“董家大娘子,真是出乎意料啊,平日看你们吃穿用度极尽奢华,可是到了捐学的时候,居然连县里前百名都排不上,还口口声声说要尽孝呢。”香梅啧啧摇头,“明文规定平民百姓之家,院墙不得过七尺七,楼高不得到二层,倘若董老爷在你们夫妇二人为他造的藏书阁上凭栏而望,听到的都是路人议论自家儿孙不守规矩不讲礼制,又怎能安享晚年?”
这番说词字字诛心,羞得玉燕满面通红。
钱氏、郑氏二位娘子挤到前面去看那张纸条。
江家娘子似被糕点噎着喉咙,干瞪眼,不说话了。
这群妇人人云亦云,这会儿又觉得沈家有理,而董家应该自行拆除楼房并赔偿沈家的损失。
又蕊退到人群后面,对香梅微微一笑。
于情于理,香梅都占了上风。
香梅对又蕊抱拳回礼。
林间桃瓣落下,粉红满地。
良久,玉燕令下人收起糕点,站起身来。
香梅叫住那人,淡淡道:“大娘子,这事还没完呢,你们家最好是自己拆掉楼房,否则我们就要告官。”
玉燕冷笑一声,转过来,眼中阴毒再也掩饰不住:“你以为当众让我难堪就能唬住我么?也不想想,沈恪现在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商人,只要我和官人吹吹枕头风,别说三尺,就是三丈你们家都得让。”
正说这话,前堂传来鞭炮声。
捐学仪式结束了。
堂屋中走出两个人,正过桥朝他们而来。
沈恪按照与香梅约定的那样,请董昊留步,进行两家私下的交涉。
——“守之。”
香梅踮起脚,招了招手。
他的眼里满是沈恪。
那个给他依靠的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男人,每年都以“沈照雪”之名排在功德簿的前三,低调而浪漫地守护着他生活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