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番外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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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佳节，秦淮河上画舫穿梭如流。
两岸酒肆茶坊歌舞升平，一派繁荣景象。
香梅和沈恪在客栈里换好齐整的丝衫，正在束发，准备出门游玩。
香梅有心选了一对簪子。这对簪子其中一支簧首雕刻鲤鱼，另一支簪首镶嵌着珍珠，单看看不出什么，合起来才能呈现鲤鱼戏珠的意趣。
他为沈恪梳着头发，回忆起二人重逢后的点点滴滴，心里泛起痴情，只觉得自己已经是捡着不该得的了，若再要沈恪与他同戴这对簪子走在大街上，未免占有得太多。
“诶，你。”
香梅心心念念的还是迟了些，但看沈恪趁他走神的空隙已经把平时用的木簪插进发束。
“怎么了？”沈恪回过头，见香梅手里捏着一对簪子，那手还往回缩了缩。
“你人好，戴什么都好看。”香梅道，“我，我原是想让你试一试这支。”
沈恪一时没有领会到香梅的这番心思，但他注意到了香梅微微抿住嘴唇的小动作。
他渐渐能从一些小动作中读懂香梅的想法，譬如撩头发表示很开心又有些害羞，又譬如抿唇表示心里想要但不敢开口，都是些不着痕迹的细节，唯有用心琢磨才能懂。
“那就戴你挑的。”沈恪抽去原来的簪子，向香梅摊开手掌示意给自己，笑道，“不过你挑的虽好，还不够好。”
香梅道：“哪儿不好了……”迟疑着，却还是把簪子递了出去。
沈恪接来，反复拨弄着鲤鱼簪首，笑侃道：“这要凑近才能看出样式，过于隐晦，不如咱戴一对帽冠，来个龙凤呈祥再插满鲜花，那才叫成双入对。”
香梅顿时无地自容，被手里的另一支簪子烫着，丢开就想走：“不戴了。”
沈恪笑着把香梅捉到镜子前，抱得紧紧的，哄得老老实实的，才又拿起那一支缀着珍珠的细簪，温柔地钻过头顶的发束，为香梅戴好了。
二人准备好了这就要出门。
沈恪拿出一小袋碎银，道：“阿福就留在这里看东西吧，让他点几样好菜。”
香梅笑了笑，也把沈恪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在家时沈恪也这样，因为知道有旁人在场他是不给碰的，所以总会借着事由把周围打发干净，才好与他亲热。
可这回不同，出门在外机会难得，将心比心的，谁不想夜游秦淮河品尝蟹黄包呢？香梅看了看厅上，果然见阿福就在那里站着，一身上下都打扮好了，连布鞋都擦得干干净净的。
“就让他跟我们一起吧，远远的就行。”香梅摇着沈恪的胳膊，央求道，“买了什么东西也有个人能帮忙提着。”
沈恪唉了一声，拗不过香梅，只好答应。
*
华灯初上，琵琶小曲从秦淮河两岸的窗轩传出，渐渐融入街巷人声。
许多地方的乞巧已经开始。
郎官陪着自家娘子坐在席间，用五色丝线连穿七枚银针的针孔，祈愿良缘永续白头偕老。
沈恪走到一处约五六十户人家搭起的香社前，问香梅道：“我陪你拜一拜织女。”
香梅笑道：“好。”
他们按这里的习俗，到夜市买来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摆进五子盘，又挑选了当季的牡丹，用红纸包好，摆放在香炉前面。
这拜织女原是少女少妇做的事，来了两个男子，引得邻里纷纷议论。然而本朝民风开放，断袖之事屡见不鲜，人们见着倒并不全是指摘，也有羡慕这般自由自在的。
“守之，你把针先摆好。”香梅道，“我来缠五色线。”
“按由粗到细的顺序，好了。”沈恪摆完针，侧过身帮香梅拿线头，“这根黄色编进去了，你松开我来牵着，那根蓝色的还没有编过。”
少妇们围着看热闹。
——“看，五色线编得真好。”
——“是啊，又细又匀。”
——“比张家娘子的还要好。”
罗裙纱衣走来走去，空气里的脂粉香味渐浓。
香梅牵起五色线，在邻里瞩目之下一根一根穿过针孔。到了最后一枚，那针孔细得只能容一根发丝，众人都屏息凝神，却见香梅手里的线头未曾有一点阻塞，依然丝滑地穿了过去。
“守之你看。”香梅笑道，“天公作美。”
沈恪也笑了，同香梅共享这份喜悦的心境。
河风吹拂过帘帐，只见屋顶千百串五色丝线飘动如雨。
香梅拿着他们做好的五色结爬到架子上。
“你能够着吗？”沈恪看得有些担心，“我来吧。”
“你太重了，小心踩塌了。”香梅笑道，“这点小事情难不倒我。”
沈恪点了点头，用力扶住架子不让晃动。
香梅深吸口气，踮起脚尖伸手一抓，终于够到绳子，把五色结连同他们百年好合的心愿牢牢地系了上去。
可他刚放开绳子，才眨了眨眼，满目缤纷的色彩，再也找不到他们的那一丝一线。
又有新人乞巧来了，香社前的铃铛轻轻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下来吧。”沈恪道，“我接着你。”
香梅嫣然一笑，纵身跃下，扑进沈恪的怀里。
*
长街火树银花。
二人没有什么目的，只觉得有彼此的陪伴散散步就很幸福了。
遇着人多拥挤的桥，沈恪会搂住香梅的腰，保护那瘦弱的身子不被旁人撞散。
“守之。”香梅道，“那边巷子口好像在卖油饼，我想尝尝。”
沈恪道：“好啊，那我们过去吧。”
这片商业繁荣寸土寸金，街边店铺挨得紧紧的，这家屋檐连着那家的牌坊，很难分清边界。
上层空间也都被茶坊酒肆占满，才子佳人凭栏而坐谈笑风生，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香梅和沈恪走到跟前才发现这家卖的不是油饼而是巧果。
面粉团子在摊主灵巧的双手之下变成了惟妙惟肖的小白兔，一只一只在油锅里跳跃翻滚，裹上金色的外衣，又香又酥十分诱人。
沈恪道：“老板，这巧果怎么卖？”
摊主道：“六只一盒，一盒一钱。”
沈恪道：“来两盒。”
摊主道：“好，后面排队。”
沈恪顿了一下，这才看到人群之外还有一条偏巷，巷子里站满了同样在等着买巧果的情侣。
不问不知道，原来这家被香梅看中的“卖油饼”的摊铺乃金陵百年老字号袁氏糕饼，莫说七夕佳节，就是平时也是供不应求。
香梅道：“守之，算了吧，不就是面粉团子炸一炸么，做得好看些罢了。”
沈恪道：“让阿福在这里排队，我们先去别处逛逛再回来。”
阿福听到这话，可怜兮兮地低下头，应了声好。
香梅还是心软，想阿福生得白嫩嫩的，万一走散被歹人抢走可如何是好，直劝沈恪不要吃。
“七夕吃巧果图个吉祥如意，来都来了又不赶时间，怕什么。”沈恪道，“这样，我排队，让阿福陪着你到楼上茶馆坐一会儿，正好你也歇歇脚。”
香梅道：“那怎么能成，你是家主。”
沈恪微笑，伸手刮了一下香梅的鼻子，亲昵道：“说过的，这里没有什么家主，只有你的美夫郎。”
香梅贴上前去，道：“那……你也小心些。”
两个人虽短暂分开，但很快又隔着一层屋檐重逢彼此。
香梅在二楼茶馆的走廊找到最靠近摊铺的位置坐，开窗就看见楼下的沈恪正排在巷子里的那条长队之中。
“公子，爷对你真好。”阿福道，“他这次陪你来什么都听你的，以后定会让你做真正的内东家的。”
香梅道：“你又给我出馊主意了，什么叫内东家，你又知道得很了。”
阿福道：“内东家就是……他把钱都交给你管呀。”
阿福贴身伺候久了，知道自己未来在沈府的前途只有靠香梅提携，又经历过前几回，自然事事站在香梅的立场上。
香梅端起茶水，淡淡一笑：“我不要管他的钱，就算他交给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阿福道：“这是为什么？不都说只有管钱了才能管住心么？”
香梅道：“人活一世，能把自己管明白就已经很不容易，我从前没有读过什么正经书也没有学过什么本事，作为掌柜能经营一家县城画店，作为妻子能服侍好家人孩子，既不觉得日子无聊也不至于过度辛劳，这就够了。”
阿福似也把这话听进了心里，诺诺地点头。
巷子里的队伍不停往前挪动，两三句话的功夫，香梅再看向楼下已经找不到沈恪的身影。
他想，应该是被屋檐挡住了。
——“沈公。”
沈恪正在排队，忽然身后伸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恪听声音觉得熟悉，回过头看见那素衫摇扇的翩翩君子，便是在喧闹繁华车水马龙的街市之中与昔日的同僚王年重逢。
王年身穿便衣却还有一个身份，乃是金陵知府。
“知府大人，你……”沈恪正要寒暄，见王年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提官职，于是似寻常老友见面那样笑道，“雁歌，你我此地巧遇，一场惊喜。”
王年把折扇打在手心，苦笑道：“我写信邀请沈公为芙蓉会座上宾，你婉言拒我，却只顾与佳人谈情说爱，实在是欺人太甚，难不成你我同榜的交情还抵不上十八幅画？沈守之啊沈守之，假正经，真风流。”
沈恪道：“别人不知我，你是知道我的。”
沈恪当年金榜题名之后为青楼艺倌拒绝与宰相千金结婚算是京城家喻户晓的故事，但说起他为什么辞官回乡却鲜为人知。
王家原在公主府当差，子孙皆受恩惠，因为这层关系所以王年对沈恪辞官的具体原因略知一二。
官家的小女儿安仁公主曾在皇室为新科进士举办的闻喜宴上对沈恪一见钟情，却因为彼时已经选好驸马所以不得不下嫁他人。十余年间，她对沈恪念念不忘，多次通过王年暗中向沈恪表达提携之意，都被沈恪明确拒绝。
沈恪原本以为自己的清高会激怒安仁公主，不想安仁公主反而因此觉得他刚正不阿，事事维护他，丝毫不求回应。
他们后来就这样保持着互不来往的关系，可即便清白如此，仍然没能逃过党争之乱。
沈恪凭着自己的本事做到尚书省六部侍郎之后，渐渐看到高层权力斗争的黑暗腐败，虽然有很多人还愿意提携他，但他心里清楚那都不再是看他的人品政绩，而是看他做不做同流合污之事，更有甚者要拿安仁公主与他的传闻做文章逼迫他臣服。
他失望至极，于是主动辞官，既是明哲保身，也是不想再亏欠安仁公主。
“我知道你。”王年与沈恪叙完旧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楼上，笑道，“你总算找到了当初心心念念的逸云公子，此生无憾。”
沈恪回过神，忽地发现自己被好几个人插了队，连忙去追：“是啊，雁歌你说得对，我还要给他买巧果呢，不多说……”
王年清了清嗓子，从身后小厮的手里接来一个食盒。
食盒打开，热气腾腾冒出来，里面竟然整齐有序地摆放着金灿灿的巧果。
“哎呀。”沈恪拱手笑道，“那多谢了。”
他伸出手去拿，还没够着，只见王年用折扇把食盒往后又推三寸。
沈恪道：“这人情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王年道：“沈公你是潇洒度余年，可我等还在宦海苦苦煎熬呐，今日来见你，也还是受人之托，想问你有没有悔过。”
沈恪当即会意——这托王年来问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安仁公主。
“悔？”沈恪反问王年，“有什么好悔的呢？”
王年道：“恕我直言，楼上坐的那位恐怕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逸云了吧？其实他在扬州那段时日，有不少京城的达官显贵下江南游玩都认出了他，可毕竟他已经嫁过商人又身负债款，所以就算曾经多么追捧他，后来也都假装认不出他了。”
沈恪淡淡一笑：“原来你事先都打听过了。”
他却也不怨王年打听他娶香梅这事，这事发生一年多，迟早会流传到金陵。
王年道：“沈公你看，如这巧果，放在七夕佳节捏成兔子的形状再裹上一层金壳子，人见人爱排队相争，可是吃到肚子里，它依然只是软踏踏的一团面糊，与寻常的馒头没什么区别，所以你说人们喜欢的到底是面糊本身，还是它曾经光鲜好看的样子呢？”
沈恪看着食盒中的巧果，唇角的笑意变得温柔。
他知道王年说得实在，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件很值得思考的事。
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重逢香梅带给他的是怎样一种美好。
一开始，在勾栏院见到香梅的那一刻，他确实是强迫自己承认残酷的现实——他记忆中的那个如月光般完美的人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面前的这个香梅，浑身伤疤骨瘦如柴还带着俗媚的风尘气，没有一丝的美感。
但他从来没有悔过，而是一直在庆幸。
当听到香梅还保留着旧时的琴，他庆幸这人还有最后的一口气；当看到香梅在芦苇丛中摘去那故意气他的劣质镯子，流着泪问他图什么的时候，他庆幸这人对世间冷暖还有知觉；当查清所有终于守到香梅那一句愿意嫁作良人的话，他庆幸上天没有灭绝这人的希望；……后来，他发现香梅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虽然还是那么脆弱敏感，但总算在开心的时候会和他撒娇了，接着越来越暖和，竟像刚蒸出来的年糕般黏着他，那种感觉别提有多满足。
他出于善意为香梅提供了一份能在将来自给自足的事业，也就是一家画店，却从没说过他打心里想就这么养香梅一辈子。
沈恪回过神，发现自己这下不进则退，已经沦落到队伍的中后段。
“沈公，想好没有哇。”王年道，“我还等着给人回话呢。”
沈恪笑了笑，心想这回必须拿下人情不可，答道：“人们之所以喜欢巧果，觉得光鲜好看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是早就知道它是面糊做的，是可以吃的，换做是沙是泥是尘土，纵然捏出个好看的形状，但也绝没有人会买它来吃。”
王年放下折扇，若有所思：“这话说得有理。”
沈恪道：“若问我么——面糊柔软可爱，无论做成巧果还是馒头都是粮食，我喜欢的是看着它变好的过程，所以从未悔过。”
语罢，接过了食盒，辞别往楼上而去。
*
香梅看不见沈恪的身影，虽才一盏茶的功夫心里却很想念了，时不时地探出窗去看动静。
楼道这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公子！”阿福笑道，“沈爷买到巧果了！好大一盒！”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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