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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十四 ...

  •   沐清园是临安画院大学士七楠先生的私人园林,曾两次被皇家征用为行宫,有无数诗人词人题字留诗,这回承办金陵知府为兴盛文化举办的芙蓉会,自然又吸引来大批名流雅士。

      清晨,透过湖面朦胧雾气还只能隐约看见亭台楼阁的轮廓,四道门前就开始聚集观望的人群了。

      香梅和沈恪一行人拿着书签入园,在凉亭与蔡真会面。

      蔡真引领他们往西侧的岫玉苑走去,一路详细介绍沐清园的地形和布局。这园子分为三个部分,西侧的岫玉苑以山石景观为主,有馆舍三处,其间朱红长廊曲折相连,都可以呈放画作。

      “正园荷塘之畔是品茗轩,皆是画院翰林的作品,宫宴后方可出入。”蔡真面朝东方立足道,“东侧的烟雨苑以七座小桥闻名,是平时住人的地方,如果公子有兴致也可以走一走。”

      他们所在的廊下转角正在柳暗花明处,登高可以望见品茗轩的一方檐角和东园烟雨朦胧。

      香梅注意到陆陆续续有别家画馆的人经过,也不多浮想,道先到先得,决定就把绾馆的铺位设在此处。

      蔡真道:“公子,馆里的位置难得,我请你们早些来正是此意。”
      香梅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笑道:“多谢蔡公子,我看这里绿树成荫视野又开阔就很好了,天热的时候馆里人多反倒憋闷。”
      蔡真道:“说的也有理,只是如此多有怠慢……”
      香梅道:“哪里的话,蔡公子百忙之中为我等安顿已是太抬举了,今日众家荟萃百家争鸣,我不求卖出多少,但有个心愿便是探望七楠先生,恳请公子安排。”
      蔡真道:“此事容易,宫宴后请公子在烟雨苑第一桥等我,我为公子引路。”

      林间雾气缓缓飘动。

      香梅目送蔡真离开,脑海中闪过自己还是逸云之时跟七楠先生学画的情景。
      他那时被众星捧月,哪怕胡来几笔都受尽溢美之词,参加诗会画会更是非座上宾不可,又怎知收敛锋芒?只有经历过苦难再回到这样的场合,才终于能放下包袱平静地接受现实,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自己想做的事。

      “《竹林雨声》挂到左边那面墙,《牧童吹笛图》放这边好些。”香梅指挥学徒布置现场,饶是心中诸多感慨,一刻也不曾耽误,“白竹板都拿出来,像这样,嵌在下卷轴的左侧。”

      学徒听从香梅的指令,一幅一幅把画从箱子里搬出来,挂到合适的区域。
      书童道:“诶,这儿怎么多了一幅画?”
      香梅的目光转过来。
      沈恪笑了笑,拿起那道卷轴:“别着急,我帮公子看看。”
      卷轴展开,出乎众人意料的居然是那幅《寒江独钓》。
      《寒江独钓》原本挂在绾馆正堂,之后某一天不知何缘何故的就被香梅替换为《竹林雨声》,没人敢问也没人敢重提。
      沈恪道:“哎呀,谁这么不小心,把它带来了。”
      香梅看沈恪一眼,不闻也不问,继续教书童往轴里嵌白竹板。
      沈恪捧着那张看似多余的画连连追问:“放哪儿啊,香梅公子。”
      香梅道:“没地方放了,收回去。”
      沈恪道:“来都来了。”
      香梅道:“谁带来的谁管,反正不是我,我不管。”
      沈恪道:“公子好狠的心,那本侍卫只好自己举着了。”
      香梅嘴角含笑,拿起掸子一幅接着一幅为画弹灰。
      沈恪站得笔直,手里举着那幅画,静静地等待香梅手里的小掸子朝自己伸过来。
      两个人之间就隔着一层画纸。
      “你怎么回事啊……”香梅拿掸子敲了敲,“那日蔡公子来访,我与他正因这幅《寒江独钓》结的缘,你还想做画架子么?”
      沈恪道:“想,但手举得好酸。”
      香梅轻轻地问:“只有手酸?”
      沈恪道:“心也酸。”
      香梅听得耳根发红,咬咬唇,心又跳得更快了。
      沈恪道:“好酸,啊,好酸。”
      “好了好了。”香梅道,“你就挂后面那块空的地方吧,快点,别让旁边的抢了位置。”
      沈恪笑道:“好嘞。”
      香梅握着掸子,看沈恪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思念。
      明明芙蓉会即将开始,旁边人来人往的渐渐热闹起来,没剩多少时间给他们准备,应该抓紧才是……
      可他心里却只有对沈恪的思念,隔着七步的思念。

      在精心布置之下,这方小小转角变得诗情画意,正如诗句所描述的那样——绿荫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香梅终于忍不住跟过去。
      “守之,呜……”
      沈恪就在转角的另一侧,张开双臂,把香梅迎进怀里。
      “你啊,哪里是一天离不开我。”沈恪温柔地抚过他的头发,道,“你这明明是七步都离不开。”

      钟声敲响,白雾退散。
      初夏的阳光照在沐清园中,苍翠树木、雕栏画栋、亭台楼阁、鸟鸣鱼跃,一切生机勃勃,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
      芙蓉会在丝竹之声中开始。
      荷花盛开散发清香,荷塘水波荡漾,与岸边摇曳的杨柳共同迎接四方宾客。

      文人襕衫如河水一般在画廊里缓缓流淌,有人驻足欣赏,有人谈笑议论,还有人只盯着画中一处细节似能从中寻出别样的答案。

      香梅身着素淡青衫坐在廊下,看绾馆学徒们从容有序地接待各方士子,享受着人间善意带给他的治愈。

      绾馆的生意并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的。
      旁边几家画馆馆主跑过来找香梅聊天,看到他们展出的十八幅画,纷纷开玩笑说虽然工笔上佳但是小地方的画家在写意方面还是有些孤芳自赏,偶尔一两次碰到运气可以卖出高价,长久来看不跟主流是赚不到钱的。
      香梅也有自己的观点——孤芳值不值得赏还得看定价,平常心则定平常价,凭有缘之人采撷,又有何不可呢。

      *

      一个时辰后,宫宴结束。

      香梅交代沈恪替他看守位置,自己抽身出来,悠然自得地到品茗轩欣赏当世名作,然后转到烟雨苑第一桥。

      蔡真是守时守约之人,尽管香梅的身份在众多宾客之中并不显贵,依然信守诺言提前与父亲蔡霁讲好了见面之事。

      香梅不知道的是,七楠先生蔡霁年逾古稀,患健忘之症,除了怎么画画没忘,连当日的事都记不齐全了。

      木门轻轻地被推开。
      草席之上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翁。
      香梅在门前脱去鞋子。
      蔡真道:“香梅公子请。”
      香梅近前两步,看见那张画到一半的出水芙蓉图,瞳孔渐渐失去焦距。
      ——“七楠先生,你还记得临安芙蓉楼吗?”
      蔡霁咳嗽了几声,搁下手里的画笔,抬起头对香梅露出慈祥的笑容。
      “坐吧,坐吧。”蔡霁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蔡真道:“父亲,我刚才说过,瑜城的一位画馆主人,号香梅……”
      香梅挥衣袖拦下蔡真,示意不必再介绍,留他与先生在此对话即可。
      蔡真见此,静静地退出了房间。
      “七楠先生。”香梅跪坐在画案对面,让蔡霁能看清自己的眉目,“你曾经教过一个很特别的学生,他不是书香门第,也不是权贵子弟,只是芙蓉楼里的一个艺倌。”
      蔡霁的眼中流过过往烟云,捋着胡须笑道:“说来惭愧,我教过的艺倌可多了,其中啊还有那芙蓉楼的魁首,逸云公子。”
      香梅为之一振:“先生记得逸云?”
      蔡霁点点头,目光收回,落在香梅的脸庞上。
      香梅的话音有些颤:“先生,我就是他,我就是逸云,昔年你教我画……”
      蔡霁又摇了摇头:“逸云是临安城第一美男子,你,你怎么会是他。”
      香梅的眼神忽地黯淡,收回因激动而放到画案上的手,坐回原来的姿势。
      蔡霁回忆片刻,把故事娓娓道来:“那芙蓉楼的逸云啊,姿容艳绝,芝兰玉树,即便是有家室的人看他一眼都要魂不守舍……他哪里用得着学琴学画呢?他自己本就是一支曲子一幅画……只可惜心比天高,却身陷泥沼而不自知。”
      香梅听着,唇角浮起淡淡的笑。
      蔡霁道:“香梅,你知道我当年教他入门画的是什么吗?”
      香梅道:“是什么?”
      蔡霁拿起笔洗,转过半圈又放下,意味深长道:“——水。”
      香梅的睫毛一颤。
      蔡霁道:“他的骄纵风流太过于惹眼了,殊不知那些权贵一日能把他捧到天上一日就能把他踩到污泥里去,他根本不需要画什么花鸟鱼虫,他需要画的是平淡如水的心境,那才是能救他的命的东西。”
      香梅的眼里泛起一层雾气,深吸口气,闭上了眼。
      原来七楠先生教他画水是这样的良苦用心,可是当年的他那样浅薄,又怎能理解其中的深意。
      这堂课迟了将近二十年,他终于还是听到了也悟到了。
      “多谢七楠先生与我说这些。”香梅再次睁开眼,眼神清澈如水,“香梅虽只是一个过客,但也受益匪浅,就让香梅代昔年的逸云给你行谢师礼。”
      香梅起身把坐垫搬到阶下,三次叩首行大礼。
      蔡霁清一下喉咙,端起茶水润了润口,依然笑容可掬。

      *

      香梅从烟雨苑回到画廊转角,日光西斜,园中客人渐渐稀疏。

      沈恪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椅子,正坐在那儿看书。
      香梅道:“守之,怎么样?”
      沈恪抬起头,笑了笑,比划道:“我都看着呢,你走的时候有几幅画,现在还是几幅。”
      香梅苦笑。
      这一走,学徒也偷懒,竟然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

      旁边画馆虽然也在抱怨画不好卖,但和绾馆这么一对比,又自觉成绩斐然,说说笑笑地凑过来。

      ——“香梅公子,上晌我说什么来着,不入流的画家就是不入流。”

      正说着,那边有几位佩玉的公子哥儿走过画廊,在《寒江独钓》前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久久不肯挪动。

      沈恪放下书,还没开口介绍,就听那位萍水相逢的公子哥儿说了一句——要了。

      ——“这也是好画。”
      ——“这也要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正应了那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绾馆剩的十余幅画接连以可观的价格被游人买去收藏,画廊之下很快变得空空如也。

      左右画馆的都目瞪口呆。

      香梅道:“守之,是不是你被什么人认出来了?”
      沈恪道:“没有,这次是真的没有,认识我的人应该都在品茗轩。”
      香梅云里雾里的,唉了一声:“也罢,好运来时挡也挡不住,就当是福气都在后头。”
      沈恪笑道:“这话说得好。”

      日暮时分,钟声再度响起。

      香梅收拾好东西,找到蔡真,准备辞别沐清园。

      蔡真应酬了一整日看起来也有些疲倦,但面对香梅还是真诚依旧,感慨道:“原来公子与家翁曾旧相识,这要是早说,定请二位为宫宴座上宾,实在不周还望见谅。”

      “哪里的话,我们这次收获很大。”香梅突然反应过来,“蔡公子,你说什么,七楠先生他如何与我是旧相识?”

      蔡真拉过香梅的袖子,亲切地拍着手背:“公子走以后,家翁逢人便说绾馆馆主这次带来的画颇有清雅意境,比起二十年前犹如脱胎换骨,令他刮目相看。”

      香梅一时神怔。

      “家翁记性不好,可是你别说,他对几十年前的事情反倒记忆犹新,人老了都这样。”蔡真道,“那几位世家公子听他赞扬你,都说要到岫玉苑来寻你的画呢,也不知来了没有。”

      沈恪放椅子回来,正好看见蔡真拉着香梅的手。

      “老先生……”香梅这才知道,其实蔡霁早就认出了自己。

      感动之际,身后刮来熟悉的风。

      “蔡公子,说话就说话,手就不要拉了。”沈恪挡在香梅身前,拍了拍蔡真的肩膀,“多谢款待,告辞。”

      *

      金陵芙蓉会在悠远的钟声中结束。

      香梅不仅完成与蔡霁见面的心愿,也把从绾馆带来的十八幅画全部卖出去了。
      他坐在回客栈的马车里,靠在沈恪的肩膀上,心中别有一番幸福滋味。

      正如蔡霁所言,失去年轻时娇艳动人的容貌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现在他过得淡定踏实,拥有了如水的心境。

      而那个见过他最丑陋低贱的模样却仍然愿意待他如初的人,此刻就在他的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香梅。”沈恪打了一个呵欠,道,“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香梅道:“什么日子?”

      沈恪道:“不会是累糊涂了吧?明日七月七,牛郎会织女,七夕佳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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