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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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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城最繁华的东市有几家卖玩具的店铺,除了本地匠人自己做的泥孩儿、玩偶、陶哨泥哨等,还有远方商队运来的琉璃喇叭、拨浪鼓、陀螺等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香梅挽着沈恪,从街头的小摊子杂耍逛到街尾的门楼。
自从接管绾馆的生意,香梅对民间艺术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从前他只是学过绘画的基本功,现在则更侧重于品鉴,可以和沈恪侃侃而谈了。他很沈恪说起如今有一类流行的绘画题材就叫“婴戏图”,画的是多姿多彩的童年生活与各式各样的儿童玩具。
沈恪随手挑了几个彩釉泥人儿,一边观玩一边提问题,发现香梅无论对色彩图样还是市场渠道都很清楚,颇感欣慰。
两个人相伴而行,也不顾街巷行人的目光,在长街投下两道亲密无间的影子。
香梅道:“守之,能跟我讲一讲宁波那边的亲戚的具体情况吗?”
沈恪道:“小时候那位堂弟经常跟着叔父来家里玩,话倒不多,就是喜欢吃花生豆,我们兄妹就开玩笑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闷豆儿,后来叔父一家搬去宁波,两边就极少往来了。”
香梅道:“他比你小几岁?”
沈恪道:“两岁左右。”
香梅微微蹙起眉头,伸出手掰起指头。
沈恪道:“你在算什么?”
香梅道:“那也就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居然已经有七个孩子,这闷豆儿真能生。”
沈恪笑了笑:“是啊,我也觉得他挺厉害,信中说第八个还在肚子里呢。”
香梅道:“他们家做生意吗?”
沈恪道:“是,他们家开渔场养殖鱼类,供城里的酒楼。”
香梅道:“那也算是一份产业,怎么会沦落到揭不开锅把孩子过给别人的地步呢?”
沈恪道:“渔业靠天吃饭,他们家开辟渔场原本就欠了债,这几年收成又不好,所以一时艰难。”
香梅道:“听起来倒是挺可怜的,他们想好了是哪两个孩子过给我们吗?定请他们放心,我们会视作亲生一般对待。”
沈恪道:“安排好了,女孩儿四岁叫旺秋,男孩儿两岁叫旺春,都是乳名,还没起正名。”
香梅跟着念过一遍孩子们的乳名:“旺秋……旺春……”脑海里也想象着孩子的模样,真就当成自己的骨肉了。
正说着,路边有一家装潢大气生意热闹的店面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抬头一看牌匾,写的是橙花馆三字。
沈恪道:“这家店是金陵的一位老丈人开的,在江南很有名气,已有数十家分号,我们就在这家选吧。”
香梅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从楼下挑选到楼上,香梅不仅感叹这店里面的东西果然都是上品,功能丰富、设计巧妙、用料扎实,唯一的缺点就是忒贵了。小小的宝塔儿居然能卖到十几两银子,可以做寻常人家的聘礼了。
沈恪拎得很清,以后管教孩子就得由他唱红脸、由香梅唱白脸,所以把挑选礼物的这等讨喜的事情交给了香梅,只说觉得两岁的男孩子未必懂得玩,送个结实耐用的就行,倒是四岁女孩子可以玩成套的瓷人儿。
香梅仔细考虑过一番,先来到木器的格柜前拿起了一个转轮。
这是一个由一个支架、一张转盘和一根骑马人的造型的指针构成的玩具。转盘被划分成若干个扇形,每个扇形上面画了不同的图案。转盘可以拨动旋转,当它停下来时,上面骑马人的指针就会指向不同的图案。
“公子好眼光。”馆里的一位伙计迎上来,热情招呼道,“人马转轮虽然不镶金不配玉,但巧就巧在木工,这转轴拨动起来又顺又滑一点杂音都听不见,你看你看,马儿的四条腿还能随之动起来,像在疾驰飞奔,多绝呐。”
香梅没有理会这伙计,退了半步,只是又仔细地观看了转轮的八扇图案。
“公子,扇面是可以拆下来的,这套十二生肖都有。”伙计发现香梅对图案感兴趣,立刻从抽屉里拿出另外的几套,笑着介绍道,“你看还有这种画花卉的。”
香梅礼貌地点了点头,心想两岁正是识物认物的年纪,玩这转盘趣味性强也有助于学习,送旺春很合适。
“怎么样公子?今天买的话,我让老板娘便宜点卖给你。”伙计追问道,“剩这一件了,迟了别人就买走了。”
“守之……”香梅有些不习惯,再想后退,却发现后面就是另一排柜子了。
沈恪这时伸手接过转盘,步子往前挡住伙计,淡道:“多谢招待,我们自己商量。”
伙计见此,点头哈腰地走了。
这时几位相邻街坊的郎官也正与娘子在选抓周礼,看见沈恪和香梅,围上来说说笑笑地关心。
香梅手心一紧,又陷入了尴尬境地。
——“沈爷和公子好兴致,过年这不才刚团圆过,就又给侄儿侄女挑礼物来了。”
江家娘子倒是还记着上回听官人说起的被沈恪抢走灯谜彩头的事,此刻逮着机会,拉着两对夫妇笑得欢脱。
香梅低下头:“不是,不是给侄儿侄女挑的,是……”
江家娘子挥了一下手绢,笑道:“哟,那难道是你生的孩子?奇了,真奇了。”
香梅道:“是……是我们的……”
沈恪道:“正是为我们的孩子准备的,届时宴请各位,还望捧场。”
江家娘子怔了一下,连忙向香梅赔不是,挤出笑来以表恭贺的心意:“中年得子乃是大喜之事,瞧我这张嘴不会说话,望沈爷和公子不要与我一介妇人计较,恭喜啊,贺喜啊。”
香梅抬起头望向沈恪。
同样一件事,他说起来没有什么底气,而在沈恪的口中却是那样的天经地义不怒自威。
几位郎官娘子见沈恪开口说话,谁也不敢再调侃,纷纷恭贺新喜,说届时一定带厚礼前来。
香梅躲在沈恪的肩膀后面,舒了一口气,擦着汗笑道:“守之,还好有你。”
沈恪解了这场围,继续陪香梅挑选给旺秋的礼物。
二人走到陶瓷人俑的格柜前。
香梅看着琳琅满目的小人俑,心情极好,很快也忘了方才的岔子,一眼就看中了一套摩侯罗。
摩侯罗在梵文里是陶泥玩偶的意思,如今上至宫廷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流行收藏,可以给穿上各式各样的衣服,如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戴帽子,造型繁多体态万千。
“女孩子肯定会喜欢的。”香梅道,“亲手做衣裳给小人儿换上,多有趣啊。”
沈恪笑道:“你觉得好那就选这套吧,别忘了舟儿,也给他仔细挑一样。”
香梅瞥了眼标价:“这里的玩具都好贵,舟儿大了,街上给他买两本小人书就够了。”
沈恪道:“有你这么偏心眼儿的么?快快去挑,不许搪塞。”
香梅温婉一笑:“那,那好,我替他谢谢你了。”
香梅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又何尝就忘了舟儿呢。
上晌出发之前,他就是怕舟儿心里不平衡,才特意给了一个满满的钱罐儿,说是将来要攒钱给娶媳妇的。
舟儿很懂事,从跟着香梅到沈家的那一天起就明白自己不可能会有身份,现在听说沈恪和香梅要收养儿女更不会任性哭闹。
香梅告诉舟儿,他心里肯定对他们都一视同仁,但有些明面上的东西是不能争的,就比如这次去买的玩具,玩具虽小但象征的是沈家子嗣的身份,如果没有家主的首肯不能要。
舟儿也欣然接受了这些。
香梅没有想到的是,尽管沈恪任凭他挑选品类看似对玩具并不上心,却能记得交代他一定也要给舟儿买。
“想什么呢,问话也不答。”沈恪碰了碰香梅的手,道,“如果你挑累了,我来给舟儿选一个吧。”
香梅回过神,笑道也好。
沈恪绕了几圈,唯独觉得那抽陀螺的千千车有意思,便连同玳瑁盘子一同定了下来。
选完礼物,整日时光就这么悠闲地流逝。
两个人在馆子里吃完饭,到河边走着,看夕阳光染红河面,来往船只穿梭桥洞。
沈恪握着香梅的手,念起香梅对外人谈论家事时不经意流露出的自卑,心里感叹这真是一个敏感而患得患失的人——明明为了保护舟儿可以勇敢地和县官对质,为了一家人的和睦相处可以不计得失,为了开画店可以有那刨根问底的劲儿,却屡屡在谈论自己的地位之时没了底气……也正是这样一个懂事得让他心疼的人,如此紧紧挽着他的手,陪他走过后半生的路。
无论还要暖多久,哪怕一辈子,他都值得他用心呵护。
香梅的话匣子却打开了。
每次刚感受到一点委屈就会被无微不至的关心治愈,好几次下来,倒也养成了不往心里去的习惯,因为他知道沈恪总能把事情处理好,他相信沈恪对他的情意。
“守之,你说舟儿那么大了,会喜欢陀螺吗?”香梅抿了抿唇,道,“陀螺有什么好玩的?抽着转,不抽就停了。”
“我小时候可喜欢了。”沈恪笑道,“没关系,他如果不喜欢,那就我自己玩。”
香梅一愣,转过身指着沈恪:“好啊你,原来是这样的居心。”
沈恪道:“我只是不想点破你,那四岁的小女孩能缝衣服吗,买了之后是谁在玩,尚未可知也。”
眷侣之间打情骂俏的声音伴着河水流向远方。
*
夜里到家收拾行李的时候,香梅趁沈恪去书房的空子,终于还是拿出那几个摩侯罗比划了一下尺码,一边叠衣裳一边想象将来给这可爱的小人俑做什么穿合适,不自禁还哼起了小曲儿。
门吱呀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
——“阿福,把守之的那件藏蓝褙子拿出来熏香,路上他穿……”
“香梅。”青萍清了清嗓子,温柔道,“是我。”
香梅手里一紧,缓缓放下那几样新买的玩具,转过身笑着唤道:“娘。”
青萍先是看了看行李,问寒问暖的,夸香梅收拾得很周全,但路上也要注意安全等。
香梅有些紧张,因为他从燕儿一事中知道了沈平和青萍对他的看法,其它都好,就是怕他们把沈恪要靠收养亲戚的子女来延续香火这件事怪罪到自己的身上,所以说话很小心,不敢显出半分不满:“娘,这一路我会好好照顾守之的,孩子……还没有取名呢,等进了家门了再商量着取,我以后一定……尽心照看孩子,守之的孩子……”
“好了,别说了。”青萍坐下,轻轻叹息道,“我就知道燕儿那事吓着你了。”
香梅正不知所措,听到这句眼眶就红了。
青萍道:“我们作为父母,事先没有和你商量反倒让燕儿那样去做,是不够尊重你,事后我也很后悔。”
香梅道:“没事的,娘。”
青萍道:“娘也是过来人,唉,后悔得睡不着,就想着来道个歉,宽慰宽慰你,其实么只要你和恪儿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了,我们就知足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香梅见青萍作为长辈居然主动向自己道歉,心里的隔阂一下子解开了,连忙说不介意,也希望早日能和沈恪有孩子。
青萍点了点头,缓缓从胸前取出一只手帕包着的金镯子。
香梅道:“娘,这是?”
青萍道:“这是恪儿的祖母在我生下恪儿的那一日传给我的,现在我传给你。”
香梅道:“这怎么可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何德何能。”
青萍道:“给你你就收着,以后也别老是说守之的孩子守之的孩子,那守之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你和他一起的么?”
“娘……”
香梅不知说什么好,高兴又惶恐,跪下把手镯接在手里,给青萍磕了三个头。
*
青萍办完这件事,回到大院厅里。
沈平拄着拐杖等她回来,询问道:“香梅怎么说,愿意体谅我们吗?”
青萍点了点头。
沈平如释重负,叹道:“是个好孩子,能受得住委屈,气量也大。”
四方的天井之中挂着一轮明月。
月色无声,静静地听着人间的喜怒悲欢。
*
三日之后,香梅随沈恪踏上了远赴宁波收养子女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