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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七 ...

  •   绾馆的格调古朴,并不去凑元宵佳节的热闹,为了防止走水,刚到亥时后院各屋都已闭门熄灯。

      空气里弥漫着颜料的气味。

      前堂还留着一支蜡烛,微光中可见成排的精美的裱画,阴影后似还有洞天,一时看不全,显得神秘深邃。

      “香梅,这位是老掌柜崔尚,你叫他尚叔。”沈恪介绍道,“尚叔,沈家过门的堂客香梅。”

      崔尚对二人行了一礼。

      香梅连忙颔首回礼。

      “沈家办喜宴那一日我在外地进画,只听说沈爷从扬州娶了一位公子回来。不管旁人怎么议论,沈爷是我的东家,我信他的品格,所以也把公子视作主人。”崔尚一边说话,一边倒好茶水递到香梅手中,“然而丑话说在前头,绾馆不是谁来都能接手的,在公子能独立执掌所有业务之前必须跟我做一段时间的学徒,不知公子是否愿意接受?”

      香梅道:“愿意,我道行浅,请尚叔多多指教。”

      崔尚道:“公子也不必谦虚,你对画的造诣,我已见识过一二。”

      香梅看沈恪一眼,疑惑道:“尚叔何时能见过我的画?”

      沈恪摇了摇头,表示也不解其意。

      崔尚淡淡一笑,把着扶手走上梯子,请沈恪和香梅到小阁楼叙话。

      阁楼房间是存放物料的地方,窗外透进的月光正照在中间一个被绸布蒙盖的木架子上。

      崔尚道:“公子,请。”

      香梅深吸口气,伸手扯下那块绸布。

      哗,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副水彩四季山景图。

      香梅瞳孔放大:“这是……”

      虽然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颜色,但是这线条他太熟悉了,正是他找张木匠做屏风时给出去的那副工艺图。

      香梅道:“尚叔,难道张木匠说有一个外地商人愿出十倍的价格购买此图,其实是你?”

      崔尚缓缓点头。

      香梅道:“可是我并没有卖,张木匠怎就把画给了你?”

      崔尚道:“在生意场上只要是有利可图的事情,哪怕是看似高雅的诗画,大多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张木匠也好绾馆也好,我们仿制这张图却没有对外售卖是守规矩讲德行,但是我们一定是会留有后手的,公子,见谅。”

      香梅把手轻轻放在木架上,指尖抚摸过画布,内心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与师父见面就领教了这么多道理。

      崔尚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画册,郑重其事地交给香梅,交代道:“干我们这一行要能够鉴定书画的真伪,既需有作画的基本功也需通读文史,对于刚入门的学徒而言很难,我给的这本画册总结了古今各流派作品的细节特点,你先回去读一遍。”

      香梅点一点头,认真地接受了这份作业。

      *

      看画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香梅而言如果只是走马观花那没什么,可要做到合上册簿脑海里仍然能把画和人名、朝代、风格联系起来,还是极具挑战的。

      光是马这一种动物都有千百种不同的画法。

      都说苏派讲究颜色渲染的层次,浙派注重线条的形状粗细,宁派讲究构图写意,可是具体实例之中多有交叉融合,放在一起就很难分辨。

      香梅这天实在是看得头晕眼花,午饭过后靠着美人榻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傍晚才醒。

      “公子,这是大院送过来的。”阿福端来一盘水果,“老爷夫人说你以后要帮爷打理生意上的事很辛苦,家里就不必事事操心了,他们让沈三再多招几个下人。”

      香梅笑了笑,见那橘子又红又亮,拿了一个来:“我的身子倒也没有那么娇贵,只是刚上手有些吃力,以后熟悉就好。”

      这橘子好吃,入口香甜,皮薄汁水多。

      香梅吃了两瓣儿,忽然想起什么,剩下的也不吃了。
      阿福问道:“公子,怎么?”
      香梅起身穿好鞋子,道:“守之应该也回来了,我端去书房给他也尝尝。”

      对于午睡睡过了头这种事,香梅的心里还是有些歉疚的。
      他当然不会忘记在这个家里他最本分的工作是伺候丈夫,伺候好了然后才帮衬生意,两者是不能颠倒的,可这两日看画册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甚至沈恪找他亲热都被他忽视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人声。

      香梅的步子很轻以免搅扰沈恪和客人谈话,可他也是无心那么一听,发现在里面的人不是外人,而是燕儿。

      *

      书房此刻只有沈恪和燕儿二人。

      沈恪在给友人回信,只是简单过问了几句。

      “下晌原本给公子也送去了,见他在午睡便给了阿福。”燕儿回得乖巧,“老爷夫人交代的,以后爷屋里的事我们也帮忙做些,给公子减轻负担。”

      沈恪顺着这话,道:“是应该多体谅香梅,他身体弱。”

      燕儿不常来沈恪的书房,一边答着话,一边观察四周,见沈恪忙于笔墨纸砚无暇顾及,于是主动上前剥橘子。

      橘子的气味清新好闻,沈恪觉得挺好,便也没有催促。

      燕儿垂着眼睫,细致地把橘瓣上那层薄膜剔去,不声不响地剥好了一盘果肉。
      她十四岁起便在沈平和青萍身边伺候了,由于长房不分家,一天天的,她看着英俊成熟撑起这个家的沈恪,渐渐产生了情愫。
      她却从来没有奢望能嫁给沈恪,只希望能安安静静地陪伴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好了,哪怕是看着香梅嫁入沈家她也从没越界,直到那日,青萍找她谈起给沈恪做通房丫鬟的事情。

      “你别怕,我看着你长大,怎会不知道你喜欢恪儿?”青萍循循劝导,“江南富庶,别说大户名门,就是普通人家也都有个通房,这有什么稀奇?”

      燕儿当时就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不是燕儿顶撞夫人,这事应当先和香梅公子说好才是,少爷待他如同正妻,他如果不愿意,少爷肯定也不会答应。”

      青萍道:“你说的没错,香梅是正妻,你将来过去也是要听他安排的,好在他天性善良勤劳能干,必不会刁难你。”

      燕儿道:“夫人,他那么好,若知道我要和他分享一个男人,会伤心的。”

      青萍听见这话,着实也为难了一会儿,毕竟香梅自从嫁进来活也没少干,还事事为父母考虑,实在招人喜欢。
      可青萍到底是过来人,知道对于家族而言子嗣是最重要的,权衡再三还是狠下心拿定了主意。

      “香梅最近忙于学画,一个人着实也辛苦,肯定伺候不过来的,你就看看哪天他不在,去书房给恪儿添个香送个点心……你这么漂亮,恪儿不能不动心。”青萍指点道,“到时候你有了身孕,我再找香梅说这个事就容易多了,他不能不答应的。”

      燕儿得到指令,倒是做了一些准备,却还没付诸行动就在除夕那夜被香梅听到了下人的议论。
      她看见香梅那般失落的神情,内心也很痛苦。
      她经常到东侧院送东西取东西,所以比青萍更知道沈恪对香梅的爱有多深,她很明白一旦自己刻意靠近沈恪引起察觉,沈恪定会拒绝,那么此后可能连默默陪伴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另一头又是服侍了多年对她有恩的夫人的殷殷期望……

      这天下午,燕儿咬了咬牙,还是按青萍吩咐梳好发髻换好新裙,端起橘子走进了沈恪的书房。

      “沈爷,你尝一尝橘子,很甜的。”燕儿看见沈恪搁笔,见缝插针道,“我来帮你研墨。”

      沈恪抬起眼,正对上那张娇羞如初荷的面容,以及他也无法形容的从未在这个小丫头身上看到过的精致打扮。

      几乎透明的薄纱之下如羊脂般光滑的臂膀,藕粉小衣包裹着凹凸有致的线条,那袭罗裙织着交错的金线,动起来高闪闪的,似在和那支琉璃簪子呼应。

      燕儿被沈恪这么盯着,紧张极了,拿墨条的手都在颤。

      她不敢再靠近,因为她能感觉到沈恪看她的目光,虽不至于冰凉刺骨,但就像冬天里的一杯温水,喝下去体会不到丝毫的暖意。

      沈恪道:“研墨不是这样的,你不会,别做了。”
      燕儿道:“爷可愿意教我?”
      沈恪道:“燕儿。”

      一阵室息般的安静之后,燕儿应了声。

      沈恪道:“你是个好姑娘,放心,将来我定会帮你找到一户中意的人家。”

      燕儿点了点头,手中的墨条无声掉落在砚台边。
      她没想到自己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遍的告白场景居然还没说出口就已经结束,同时也感到庆幸,沈恪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没有赶她出去。

      “沈爷,对,对不起……”燕儿道,“我……”

      小姑娘家的哪里经历过这些事,才说两句话,便红着脸跑出去了。

      这一跑闹得珠帘噼啪响不要紧,却迎面撞着了来不及回避的香梅。

      香梅的手里也端着橘子,橘子落在地上,咚咚咚滚得到处都是。

      “啊,公子。”燕儿吓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连忙要跪下来帮忙拾捡,“公子,对不起,我笨手笨脚的,都是我不好。”

      正是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
      ——“公子?”

      香梅笑了笑,神情温和,先把空盘子放在旁边的窗台上,然后掩住书房的门,才掏出手绢擦了擦燕儿额头上渗出的汗,开口道:“这件事我知道不全是你自己的意思,没关系,现在你心里也有答案了,你在沈家许多年,沈家自然不会亏待你,无论以后你是想留在老爷夫人身边还是嫁去别家,我和守之都会为你留一个好名声的。”

      燕儿啜泣着,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还是想跪:“公子,让我帮你把橘子捡起来。”

      香梅道:“我有手有脚的,鉴画是差点功夫,捡个橘子还不会了?”
      燕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香梅笑道:“好了,这么美的妆,这么贵的裙子,弄花了就不好看了,快回去吧。”

      手绢被泪水染湿了一个角。

      香梅送走燕儿,把橘子捡起来洗干净再装回盘子里,才发现其实自己也哭了,笑着哭的。

      他不再是少年,早就看淡人间凉薄。
      有些道理从没有人教他,他却是懂得的。
      二老年事已高,想抱孙子是常情,又怎么能责怪单纯的燕儿呢?
      若为燕儿吃醋,最后为难的只能是沈恪。
      他香梅已经是沈恪名正言顺的妻室,平日里受着沈恪的独宠,这点委屈是他理应承受的,不算多。
      可每当放下手头的活计,或是像今日这样突然被人提醒,不能为沈恪生儿育女的歉疚还是深深折磨着他。

      香梅敲门走进书房,不出意外看到了沈恪的桌头有一盘和自己手里一样的橘子。

      “你来了?”沈恪脸上自然地洋溢笑容,起身从那盘橘子里拿了一个,拉香梅到榻上坐,“尚叔给你布置的功课做的如何了?”

      香梅拍了一下沈恪的手。
      沈恪道:“做什么打我?”
      香梅道:“人家连橘子瓣儿之间的膜都剔干净了,你不吃那现成的,倒来我这儿讨好。”
      沈恪一顿,放下橘子,牵过香梅的手:“方才是不是都听到了?”
      香梅笑着摇了摇头。
      沈恪道:“你可以抱怨的。”
      香梅道:“我相信你,你做决定就好。”

      他未曾想自己刚说完相信,见沈恪不动声色地走回书桌前,拿起那些剥好的橘子果肉真就往嘴里塞了一片。

      香梅这下慌了神了。
      既然沈恪吃了,难道是真有顺从父母之意接纳燕儿的想法么?

      香梅用苍白的笑容掩藏着不安,努力维持应有的贤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守之,我们没有孩子,也难怪父母大人会过问,如果你觉得燕儿还行,就收了她……”

      沈恪打断道:“你当真这么想?”

      “不然呢,你还要我怎么做才行?”香梅的眼眸泛起水光,“我……我的年纪不比你小了,总不能像小姑娘一样和你闹吧?早也知道不是燕儿的错,是父母大人使她来的,可就算知道又能做什么呢?说父母的不对,还是找个理由发作把她打发出去?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不就只能装作没看见了么?偏偏你还拱火。”

      “香梅……”沈恪意识到自己这戏演过头了,冲过去把香梅搂进怀里,抚摸着那柔顺如水的头发,安慰道,“就怕你成天这样憋出病来才故意激你的,这件事你不必操心,我会解决好。”

      香梅吸了吸鼻子,心酸道:“我就是个妒夫,你开心了?我就要霸占着你,不让你和任何人亲近,这样你满意了?”
      沈恪宠溺道:“我满意呀,这样不好吗?”
      香梅握起拳头,没有什么力气地砸了一下沈恪的胸口。
      沈恪笑了笑:“就算你年纪和我一般大,关心之事也未必见得周全,怎么就不能和我任性撒娇了?我还希望你多和我耍耍性子呢。”
      香梅听着沈恪的话,把泪水倒回眼眶,只感到心中的伤口被一点一点填补起来,变得温暖踏实。

      沈恪捋着香梅的后背,缓缓道:“好了,不开玩笑了,我与你商量件事。”
      香梅道:“什么?”
      沈恪道:“三月你跟尚叔请一次假,我们去宁波一趟。”
      香梅道:“去宁波?
      沈恪道:“我有一个堂弟在宁波,家里景况不大好还带着七八个小的,我想既然父母如此在意子嗣,一味的逃避也不是办法,就让他们家过两个孩子给我们,你看行吗?”
      香梅坐起来,眸中闪过一丝喜悦:“有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我求之不得。”
      沈恪点了点头。

      不久,沈恪与宁波那边的亲戚通过书信,就正式与沈平和青萍提起收养一儿一女的决定,并明确自己后半生不会与任何女子发生关系,请二老不要再动给他娶妾的念头。
      沈平见沈恪主动安排此事,念着都是沈家的骨肉,总算愿意让步,说服青萍一起同意了。

      此等大事一有着落,香梅心里的疙瘩解开,看画册也比前段日子专心,很快他就把崔尚问的几个问题琢磨透了,准备去绾馆学下一堂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番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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