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月传说》依染

21、情意（一）

　　“说吧，你来黑龙教目的为何？”

　　江陌辰趁着这会儿人群正乱，周子云忙着接待曹方的时候，拉着那白面秀才沈初乔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他从怀里掏出几块点心，用手帕包着。

　　沈初乔不言，只是懊恼刚刚自己出口失言，竟然被这人给骗了去。

　　“说了，我就请你吃点心，我这里有桂花糕，绿豆糕，糯米小香酥还有……”江陌辰正指着那手帕上的点心一个个专心致志地介绍着。

　　“还有花生糕裹钩吻叶，七彩孔雀胆麻糖，紫薯狼毒芙蓉糕……当然我也可以告诉教主您的身份，让教主亲自请您吃。”

　　“江长老请您千万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诉任何人，我……却有难言之隐……”

　　“嗬！还难言之隐，好吧，那就让我猜猜你来这里的目的……”

　　江陌辰重新将点心包好，揣回怀里，微微合上眼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江陌辰闭着眼似在享受着阳光中的清宁，他笑道：“其一，你不是来习武的，因为你的武功不算差，会了不易剑法更不可能学别的。其二，你也不是来切磋武艺的，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清楚你刚刚那极为潇洒的剑法出自何门何派，这江湖之上名门正派之间的交手从来都会自报家门，而你没有。其三，你也不是来找女人的，因为周护法对你有意，你却一再躲闪，神色之间似是想保持距离……”悠悠然睁开瀚海般的双眼，那眸子中的光毫不保留地全部射向沈初乔。

　　“那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沈初乔的手心攥出了冷汗，面容僵硬，身子像石塑般钉在那里，心底却恨不得想要一剑刺死他。不，这还不够，他要将江陌辰那张不阴不阳的脸砍得面目全非才解气。然而江陌辰却拉过沈初乔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硬生生给掰开，往他的手心中轻轻吹了口气。

　　“放轻松……我知道你不是来干坏事的。”

　　江陌辰将一块儿桂花糕放进沈初乔的手心，笑道：“你不过是来调查一件案子的。”

　　“啊……你怎么知道？”

　　沈初乔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不但套出了他的真实身份，还能够猜出他来这里的目的。

　　沈初乔的手在江陌辰的手中颤抖着，手心中的那块儿桂花糕都差点散架。

　　“谁让你对裕州祁都表现得那么感兴趣，恨不得马上打探出什么来似的，一般刚刚入教的弟子都只会关心我们这些做长老的，想着巴结上层还来不及，而你却像是在有意将话题引向那苍龙镖局的事情。”

　　沈初乔哑口无言，愣愣地望着江陌辰。

　　“吃吧！我的点心里从不放毒药的，你不信？”

　　江陌辰微微蹙眉，一副极为无辜的可怜模样。

　　“我信。”沈初乔将桂花糕放入口中咀嚼起来，这味道的确独特，入口即化，比蜜还甜，吃过之后的确心神荡漾，消解了不少火气。

　　“真没想到不易宫主竟然派了你这么年轻的来这里，还真是小瞧了我们黑龙教。不过我把话事先告诉你，这件事情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暗杀还会继续，江湖也不会太平，准备好应战吧。”

　　江陌辰抖抖身上的灰尘，缓缓道：

　　“你要是觉得还想继续留在这里就留着，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轻易插手为好，要是白白把自己的命搭进这里……”

　　“我不怕！”沈初乔大喊了句，上前给江陌辰作揖。

　　“死去的镖师其中有我大哥，我绝对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我必须亲手杀了他，我不怕死，我不能看着我哥死得不明不白。”

　　“这么说，你是偷偷从不易宫跑出来的？”江陌辰受不了他连连作揖的样子，一把扶住他的身子。

　　“没错，我听说黑龙教收买苍龙镖局的事情就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为的就是查明案情，为死去的大哥报仇雪恨。”

　　“又是报仇雪恨？嗬！又一个不怕死的。”江陌辰转转眼珠支着下颌，道：“不过我听说，私自离开不易宫的弟子，以及随意透露自己身份的弟子，不易宫从来都不会手软，抓住一个，严惩一个。有没有这回事？”

　　沈初乔不言，他的眼神暗淡的没有一丝光亮。

　　“我既然决定了，就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我不怕！”

　　江陌辰突然笑得春意盎然，花枝招展的样子。

　　“这世上倔脾气的人还真是不少，好吧，算我倒霉，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不易宫的我也会帮你挡一挡。不过，从今以后，你就只有一个身份了，那就是黑龙教的弟子。”

　　“是！我明白。”

　　江陌辰大摇大摆走在前面，沈初乔却在后面定定地问了一句：“江长老，真的只是江长老吗？”

　　江陌辰的身子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歪着脑袋，想了想，再想了想，然后答道：

　　“目前就只有这一个身份。”

　　沈初乔眉间深深簇起，手指勾起剑柄上金色的剑穗，这个人到底是谁？

　　***

　　黑龙教晚上给两大长老摆的庆功宴果然下了大本，八大菜系，农家小灶，样样都有，各个精致。

　　月小舒在席间故意滴酒不沾，任谁劝酒都劝不动，她必须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好对付那两个聪明的男人，即便如此，她也没长多么睿智的大脑，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少女。

　　席间各教众都发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精神，欢腾雀跃，笑声此起彼伏，也忘不了喊上两嗓子，发自肺腑地喊出自己最大的愿望：祝教主来日灭明潜山庄，夺武林至尊。

　　是人必有贪念，原先想的只是夺回家园，然而仇恨毕竟只是个出发点，上了复仇的路，保不住要缔造更多的传奇。

　　英雄从来都是这样诞生的，而那些偏执的，阴暗的乃至身败名裂的人也是这样炼成的，他们像是活在炼狱之中，永远挣扎不出那个痛苦的深渊，他们看不到人间的四月天，他们只能看见自己的寒冬腊月，苦厄冰霜，这种人最后的结局只有一死。

　　仇恨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了一个人。

　　“武林至尊”哪那么容易？

　　混江湖的从来都不是儿戏，山野里用一腔仇恨的鲜血灌注的灵魂，就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他变聪明了，便更像一个人了。

　　月小舒这样想着却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站起身来，逐渐向自己靠拢，那个身影在灯火的照耀下更加高大，更加完美，仿佛镀上了层灿灿的金边。

　　直到翠色的小酒盅碰到月小舒的唇瓣时，她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可是当她如小鹿般猛地一晃，张张嘴巴，那冰凉的液体宛如玉露琼浆便恣意地流淌进她的口中。

　　月小舒一股脑将那美酒全部喝了下去，不出所料，她依旧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

　　月小舒不停地咳嗽起来，微微睁开双眼，她看到一张脸离她很近。很近很近的，似乎鼻尖都要碰在一起了。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他的一切。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轮廓清晰的脸，剑眉微微蹙起，不苟言笑的样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你还好吧？只喝了这么一小盅而已！”

　　那个人伸出手来在她的眼前晃。

　　月小舒一把抓住那只手，狠狠地抓住，五个指头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指甲深深地陷进那只手背上。

　　“风师兄？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你已经答应了纤吟姑娘的婚约，还故意瞒着我，你当我是傻瓜吗？”

　　她猛地甩开那只手，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指着眼前的周子云，迷离的双目包含着剪不断的寸寸情意。

　　所谓“情意”，爱之情，恨之意，往往不分彼此。

　　“可恶！风师兄是……是骗子，最大的骗子，最大的骗子！”

　　月小舒的身子左摇右晃，她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棵银杏树，古老的银杏树下那个小小少年，面上红扑扑的，他捧着一束野花，一本正经地说：“以后只要有我在，是决不会让小师妹伤心的！”

　　月小舒死死地盯着周子云，紧咬着下唇，她看不透为何她身前的这双眼睛里竟然会荡漾出这样的眼神。

　　淡淡的浅浅的，拼命想遮盖却遮不住的伤痛。

　　沉沉的隐藏起来的是一颗逐渐褪色的心。

　　那样的眼神像是面对自己心爱多年的至宝，却无可奈何时的悲哀，那件至宝早已经被别人夺了去，他竟然还一概不知。

　　然而另一个身影形如疾风一下子跳到月小舒面前，伸出手使劲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

　　月小舒只是觉得使劲，其实他根本没有用力，但凡他用尽全力，世间不知多少人的脑袋瓜子会被他给活活拍烂。

　　“醉酒的人我见过不少，醉成你这样的倒还真是天下少有……”他的声音出奇的轻柔。

　　江陌辰一把将月小舒打横抱起，毫不犹豫地点了她的睡穴。

　　“瞎子，还是你好，只有你最好了，你可不能骗我……”月小舒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头。

　　“我说过，起码我是真的。”

　　江陌辰小声在月小舒的耳边说了句，便转过身来，冲着席间一个个全都傻愣愣杵在那里的人笑得既天真又烂漫外加喜庆祥和。

　　“月长老她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勉强她了，教主，不如由我送她回去吧！”

　　“好，子竹，你也跟着去吧，多一个人也好照顾一下。”

　　周子云镇定地不能再镇定，他是教主他要在所有人面前保持见惯世面的风度，对于一个醉酒外加被抛弃的疯女人他是不该表现出任何多余情感的。

　　他不能，因为他是教主，起码现在是。

　　周子云深深呼出了口气，他的手指尖缓缓抚过右手手背，那上面有深深凹陷的指痕，已然青紫，似乎还残留着火辣辣的痛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月小舒，在所有人眼中，月小舒都应该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傻里傻气的，热心于打听别人的故事，再帮助别人。她总是没有任何烦恼，总是能很快看得开，就算是全身上下到处是伤，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她都会笑着撑过去。

　　这样一个女子的心应该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一朵清水池塘中的睡莲，等待着翩翩君子的采撷，怜惜，爱戴。

　　可是呢？

　　可是她的心竟然曾经被别人占有，又抛弃，而后她再拼命强颜欢笑，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真的是这样吗？

　　这里只有周子云一个人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神，那种情意，纵使有恨，但还有一半是爱。

　　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可是喊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