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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化作春泥 ...

  •   李霸地和恋红梅歇在一棵树下。恋红梅没什么大碍,只是呛了几口烟气,说话有些嘶哑。她坐在地上靠着树干,怆然笑道:“曾经……咳咳……红梅也是靠这副嗓,成为梅香坞座无虚席的头牌,如今……”
      “没事啦,娘。”李霸地警戒着四周,“从火场里边全手全脚地活下来,那是天大的福气!手艺往后还可以学的。”
      “你……咳咳……你虽未正式加入胜邪封盾,口气倒是类似。”恋红梅喘了几口气,“都将学习知识,看作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恋红梅真正……咳……羡慕……”
      李霸地赶过来,为恋红梅顺了顺背。
      “难受就先不要说话了,娘。”李霸地说,“胜邪封盾内部的春雨学堂,不是一直在开放吗?娘有兴趣,就去听两节课,反正不限年龄也不收学费。”
      一声轻笑艰难地从恋红梅喉咙里挤出:“听方子兰说的吗?倒是不假。倘若……若恋红梅幼时,能有胜邪封盾……”
      她勉力说下去,她怕往后再没机会吐露这段心声。
      “恋红梅十六为花魁,这是女人最美丽的年纪。花魁之位,又召来诸多宾客喜爱……不怕笑话,恋红梅自觉最为恣意的日子,仍是那段作为花魁的年月。
      “金钱和奉承,足以淡化一切。在宾客们的赞扬中,恋红梅渐渐忘却了……忘却花魁之位,要经历如何残酷的竞争;忘记我所傍身之房中术,要经历怎样痛苦与羞辱的练习;忘记那些夺魁失败的同行,如何消失在我的视野;忘记……”
      她坐直身子,弯下腰咳嗽了两声,在李霸地的搀扶下疲惫地靠回树干。
      “忘记我是怎样沦落风尘。”
      恋红梅抬眼望向无边无际的夜色。
      “恋红梅幼时家贫,家中姊妹众多,爹娘无法,将我卖去梅香坞。自我从阿娘怀中分离的那刻,我便下定决心:若我有亲儿,即便怎样穷困,也不会让他遭受骨肉分离之痛。可结果……光儿……”
      李霸地静静地听着她啜泣。恋红梅很快就平静下来,拭干净了泪珠。
      “……幸而恋红梅生了一副好皮相,得以让当时梅香坞的老板对我青眼有加。与我同一批进梅香坞的,有逃跑者,有轻生者,老板对那些失败的人使的手段,叫她们连死都不敢了。只有无处可去的我,学着讨好,学着逢迎,学着如何长袖善舞;也学来算计,学来狠心,学来伤人的口舌。
      “白日里我作为侍女侍奉宾客,夜间还要练习那些无法言说的真正营生。如此年岁熬了十载,这才使我在梅香坞一举夺魁。可是每个晚上,每个晚上我都在想——我的世界,是不是除了梅香坞没别的可能了?
      “后来的事,乐天居士比我更清楚。‘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多好的诗啊,可即便是这冷心的商人,对于失去揽客能力的我,也是救命稻草。
      “是上天垂怜恋红梅,教我遇见万曙天;是恋红梅命里该有此劫,他也与光儿一同去了。留下我,留下到他死也和他闹着别扭的万雪夜,留下互相倔强着的我们。虽然矛盾最终化解,可万曙天和光儿,真正是回不来了。
      “和胜邪封盾搭上线之后,恋红梅便已做好赴死的准备。雪夜已经长大,我该再无留恋。但是胜邪封盾,与寻常的抗魔组织似乎又不相同。他们做着那些恋红梅看不懂的工作,为每一个人传授知识和武艺,让每一个人都有新的可能。
      “不觉间,恋红梅也在幻想,若当年有这样的组织,能容恋红梅一席之地,教我如何立在一横天一横地之间做一个真正的人,是否……”
      恋红梅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垂下头,闭上眼睛,身子微微地发着抖。李霸地在她面前蹲着,想安慰又不知道怎么下手,只好换了个姿势,跟恋红梅坐在一起。
      “当年的事,反正都过去了。再说要不是之前种种,也不会有现在的娘啊。”李霸地随手拨拉着地上的草叶,歪头看到一片挺好看的小蓝花,随手揪了一把下来。
      “更何况,人常讲‘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既然现在的胜邪封盾还有学习的机会,那娘就将它把握住,真正成为靠双手自立的人,日后回忆起来,也是一段佳话。就好比……”
      “喏!”他将一捧蓝花举到恋红梅眼前,“好看吗?因为我在方才将它们摘下,现在的娘才能看见。人的故事是由当时当刻的抉择决定的!不论曾经怎样,娘,是时候该向前看了。”
      “向前……”恋红梅看着蓝色花瓣在微风中轻颤,“是啊,向前。”
      她挑出几朵蓝花编成一束,轻轻别在发簪上。
      “困住我的梅香坞已经没有了。”恋红梅温婉地笑着,“我该向前。”
      李霸地觉得剩下的花扔了有些可惜,要往怀里搁;低头看见辛苦抢夺回来的头颅,又觉得不尊重他。
      见李霸地这样,恋红梅让他把头颅拿出来,低头嗅了嗅:“没特殊的味道。不是恋红梅多心,魔世曾用两种合二为一后能散发香味的药材布局设计,胜邪封盾本部因此被探出。更详细的,要等胜邪封盾的人员来做检查。”
      她颇为可惜地摩挲头颅的脸颊:“这名少年,恋红梅曾有一面之缘。他是个良善的人,内心率真刚直,怎样也不该受这般苦……”
      “那……娘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李霸地轻声问道。
      “春江月。”恋红梅也轻声应,“实在很美的名。”
      李霸地将蓝花别在裤腰带上,把春江月的头颅重新收好。他打算再休息一会就前往胜邪封盾的据点。整理衣服的时候,他发现春江月扎起的辫子根部有一点被注入的内力痕迹。他招呼恋红梅来仔细观察,正要伸手去探,身后树干重重的一下震颤惊得他连忙护好春江月。
      是荡神灭,他居然还活着。他眼神涣散,头发上挂着土,嘴角还在往外冒着没吐干净的血;他的胳膊发着抖,手指紧紧扣在树皮上,又喘了好一会才勉强站稳身子。
      “总算……找到了!”荡神灭的声音嘶哑又虚弱,“你们随我走!……去安全的……地方……”
      他实在背不动恋红梅了,但紧紧钳住她臂弯的力气还剩了一些。李霸地的手腕也被他死死攥住,两人被他拖拽着向树林深处走去。
      或许是李霸地一路上安静得过分了,荡神灭还能抽出一点力气来调侃他:“怎么不说话了,坤仪载星?哈,你尚做花间提酒时,不是很擅长对付冷场吗?”
      “我在想魔的情感也并非你们自称的那般极端。”李霸地不想给他好声气,“炽阎天和曼邪音念旧情,戮世摩罗意在惩戒,否则你该死在梅香坞!”
      一路上三人最终无话。到了一丛靠着山壁生长的灌木前,荡神灭一掌将灌木轰碎,露出被它遮挡的石洞。
      “这里可以暂时躲避。”荡神灭无力地靠在洞口边缘,“我与恋红梅进去……你,望风!”
      恋红梅被他拉扯着走进石洞。越往里走,洞中越是阴暗湿冷,好在不算太深,百十步便到了底。荡神灭确实伤得很重,连喘气都是磕磕绊绊的。热的魔血在她耳边流淌,使她不由回忆起尚在燃烧着的梅香坞。
      火势很大,席卷的热浪融化了一切:房梁、屋檐、墙壁、家具,可笑的是,唯独恋红梅自己的房间,却一点儿火也没烧进去,只有滚滚热浪不断熏烤。
      恋红梅坐在这房间里仔仔细细的给自己梳妆。妆粉,眉黛墨,口脂,这些妆品伴她度过了青春,也即将陪着她死去。黑水城与魔世正面发生冲突后,恋红梅拒绝了胜邪封盾将她带离梅香坞的安排。她早已做好与梅香坞共死的准备,这是她人生故事的起点,作为她人生的终点再合适不过了。
      她坐在这房间里时,曾想过许多自己如何赴死的可能。是戮世摩罗亲自来还是让其他的魔尊来?是简单派一个小兵就将她终结,还是隆重地策划一个死亡仪式,用来祭奠他们的魔?最终,窗外的热浪将结局告诉了她:戮世摩罗要用一把火将她和她的梅花悉数消灭。
      随着一阵折磨人的吱吱咯咯声。房间的天花板垮了一半下来。被烧得焦黑的木头裹着一团团的火,将恋红梅出房门的路封死了。恋红梅的妆容还差最后一步,她拿起点唇用的红纸,正要抿下去,听到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是荡神灭。他的衣服上沾着许多焦黑的痕迹,头发被汗粘湿了,一双黑角倒是闪亮亮的。荡神灭站在火墙的另一边,对恋红梅喊道:“你在做什么?快出来!这里很快就会塌的!”
      纸上染的湿迹很快被热气蒸干,恋红梅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红唇。
      “阿鼻尊何必再挂念我呢?”她说,“恋红梅私自联系俏如来,本就是重罪,我已经做好死在这里的觉悟。阿鼻尊还是爱惜羽毛,不要在恋红梅这样的罪人身上耽搁时间。”
      荡神灭沉默了一下。
      “我爱你!你是敌人,是间谍,这都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他努力让声音穿透这层层热浪,“帝尊对你的判决,影响不了荡神灭的选择!我们一起逃出去!”
      恋红梅转过了身,她正视着热气另一边的荡神灭。
      “你的选择,改变不了我,更改变不了大局。”她看着荡神灭的角被热气熏得不断扭曲抖动,“从你踏上中原的那一刻起,你我的立场,就再无弥合可能。你不会放弃你的修罗国度,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家园。现在我就要死了,所以,你放弃我吧。”
      吱嘎吱嘎的,燃烧着的天花板砸了一块下来,将荡神灭彻底挡在恋红梅的视线之外。
      这样就是结局了。恋红梅将视线挪回镜子。恐惧死亡是人的天性,但自己已倾尽所能为胜邪封盾做出一点贡献,现在便也没什么好怕。她等待着,等待着临终的时刻。
      等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坍塌的天花板轰然碎裂,火光四处迸射,竟是荡神灭低头用角撞破阻碍,直直冲了过来。
      “那么,此时此地,荡神灭的立场便是你!快走!”
      再接下来,便是一路奔逃至此。耳旁荡神灭的气息逐渐平稳,三名高手的掌力所造成的内伤,终究也只是内伤,他还是慢慢地缓了过来。
      恋红梅低着头,从袖子中滑出防身小刀,握在手心。荡神灭临别的话语水流一般从她的心上淌了过去,了无痕迹。她只是等,等着荡神灭放松警惕,等他确定离开,等他转身——
      从背后,一刀。
      荡神灭颤抖得很厉害。魔的要害与人族有些许不同,这战斗时几乎可以忽略的细微之处救了他的命,也伤了他的心。
      “这一刀……会让你,记得我吗?”
      沙哑的魔声在石洞中回响,恋红梅的视线穿过荡神灭抖动的发丝,去看被他挡住的洞外皎月。
      “我记得的,不会是你。”
      她将小刀拔了出来。
      恋红梅望着的皎洁月光,李霸地也在看。他觉得荡神灭真的好慢,如果这段剧情是龙晓月说的那个告白名场面,那说完不就该出来了吗?
      对了,恋红梅还捅了他一刀。不过荡神灭个子大,走路应该不算慢,这都多久……
      正想着,荡神灭的角便从洞里伸了出来。魔世不见天日,人形魔族脸色自然苍白,而荡神灭此刻的面色更是灰败得惊人。难道他受的伤比剧里拍的更重?
      李霸地凑上去查看荡神灭背上的伤。那的确是一个骇人的伤口,红得发黑,而且正在往外渗血。他惊呼一声:“你伤成这样?”转头就要进洞去查看恋红梅的情况。这样深的伤口,可不是怀着普通的情感能捅出来的,恋红梅在里面怎么样了?她和荡神灭起了争执?
      他的手腕被荡神灭抓住。
      “你……站住!”荡神灭从牙缝里抽着冷气,“莫非你真正只在乎恋红梅?你对我,更无半分父子情谊吗?”
      李霸地甩开荡神灭的手。
      “阿鼻尊,你说什么笑话呢。”他揉着被攥得生疼的手腕,“魔世在中原做过的烂事,还用我重复给你听吗?看到你,我心中有的只是国仇家恨,没有陪你演温情戏的空档。”
      荡神灭咳出一口血来。
      “所以,你对我是……冷漠!我,我何曾亏待过你!我已,尽我……”
      “所以阿鼻尊的意思是,留我花间提酒一条贱命,便是偿还魔世在中原造过的杀孽了?”李霸地做出恍然大悟的姿态,“还是说,你的意思是,这是你在你的立场上能做到的最好,所以我应该放弃我的立场,来感恩你施的恩惠吗?”
      他看着荡神灭认同的神情,努力不让愤怒扰乱自己即将要说的话。
      “荡神灭!别犯幼稚了!你的情义,你的恩惠,只会让我想起梅香坞外被压迫的子民,镇安城外被屠戮的百姓!你只是为了安抚你那虚假的良心,才高高在上地赏我一点父子情;你没有胆量救下安庆堂,你根本不敢阻止曼邪音!”
      沉默。
      “更何况,倘若立场真如你所想没那么重要……”李霸地抱起胳膊,护好怀里的春江月,“你现在抛弃修罗国度,加入胜邪封盾,盾主未必不会原谅你。”
      一滩鲜血被荡神灭吐在地上。上涌的热血倾泻出去,他冷静了许多,抹了把嘴提起力气回应李霸地。
      “难道……难道是我错?”他的声音被内伤牵扯得愈发虚弱起来,“魔族生来便为了厮杀,到了人世,我才发觉……原来父母可以爱护孩子,原来夫妻可以相敬如宾,我想要个完满的家……是错?”
      李霸地的心中实在无法承载这满腔的悲苦,他抬起手揉了一下眼角,笑起来了。
      “当然是错。你以为你没错吗?你和你的修罗帝国,自入侵中原的每一天起,就是在破坏别人的家庭!你记不记得你杀过多少人?你知道你们的魔兵不止杀人,还虐待吗?将人的肠胃从腹中扯出,用胃袋*套住人的头把他闷死,养出这种兵的国,带出这种兵的将,和中原的人讲他想有家……哈哈……”
      李霸地抹了把脸,重新稳住声音。
      “是你的目标错了。你尽可以组建你想要的家庭,但中原人不会满足你这个要求。你造的杀孽,中原人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我不能忘记她,不能忘记她的……”
      ……脊骨……
      血红笼罩了李霸地的意识,隐约有格拉格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残酷的记忆几乎触手可及,却每每从他的指尖逃开。不能忘记她?不能忘记谁?
      她是谁?
      她是谁?
      “她是谁?”
      竟是荡神灭在问!
      “哈哈哈哈哈哈……你忘了,你都忘了……我记得住……却想不起!!”愤怒的剑气再也压抑不住,李霸地盛怒之下没想到拔剑,只用了剑指便在山崖上削出两道深深的痕迹,“滚!快滚!赴你的约!下次你我再相见,拼得我死,也教你死无全尸!!”
      那滚滚的热泪,直到恋红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才无声地滑落下来。
      等李霸地的情绪被恋红梅完全安抚下来后,他注意到春江月的头颅被一个细眉斜目的小龅牙抱在怀里,往山崖旁的一块大石头走去。小龅牙的腿有点罗圈,可当她往石头上一坐,罗圈腿往头颅边上舒舒服服绕个半圈,那画面是那么妥帖,就好像它生来便是为了圈住要修理的东西似的。
      那小龅牙李霸地不认识:“娘,她是……”
      “是胜邪封盾的技工。”恋红梅说,“胜邪封盾擅长暗道,这处宝地他们自然不会放过。石洞中有一个联络点,我叫来了几名帮手,剪破天是其中技术最好的。你可以过去看看。”
      “那天还怪疼的。”李霸地凑过去观察,她的手枯瘦却灵巧,一会就将春江月支棱着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
      剪破天也注意到了李霸地:“坤仪载星,你是在哪里看到内力痕迹的?指给我看。”
      她在看到李霸地指的地方时,立刻紧绷了起来。她眼睛圆睁,鼻子皱起,舌头甚至在本就远得不像话的龅牙底下探出来一些。她舞着十根枯细的黄指头,仔细地挑拣、分离,终于慢慢将那一绺灌注了内力的头发摘下。
      “难缠的术法!这东西不仅可以追踪,而且是□□。要是刚才我的动作歪了一点,春江月立马就炸!”
      剪破天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李霸地,微微一笑把头发揣进怀:“别担心,我是剪破天。这头发我带走了,戮世摩罗想把同样的招数玩第二回,剪破天便让他看点颜色。莺妹子,你们叙旧。”
      李霸地一看到莺莺就往恋红梅身后躲。莺莺的手段,他可记得太清楚了。但这次莺莺不一样,她只是指着李霸地笑话他胆小,到最后也没上手。
      “胜邪封盾有点意思,我准备学编筐,出来也是有手艺的人。”莺莺原本的发型被她拆了,换成简单好打理的粗黑低马尾,“小花啊,这两天你干什么?”
      差不多只有练武,一定要说,就是吃饭睡觉打空气。李霸地和莺莺与恋红梅唠了会家常,谈到梅香坞众人的去留。
      “胜邪封盾有心拉拢,愿意出份力的,当然就进了。”恋红梅数着指头点人名,“莺莺燕燕不必说,我早就有心合作,雪夜和冰剑也会里应外合,全力相助。还有王阿牛,就是我们的厨师……”
      她皱起了眉。
      “他,今天一直没露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化作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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