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侠客实地考察报告》晴空一片月

63、苍茫大地

　　“坤仪载星？人家在瓦勒镇待得好好的，跟我一卖小吃的有什么关系啊，哈哈哈……客官要点什么？”
　　李霸地挣脱蓝发少年的胳膊，来到小吃摊后开始摆弄东西，试着把他俩糊弄过去。自进入中原以来，李霸地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冷汗直下的感觉。他的秘密就这般人尽皆知不成？随便两名顾客都能随口问出这种话来？难怪张大哥要借故离开，这种情况下，多说多错。
　　蓝发少年见李霸地推三阻四，眼珠一转两步绕了过来，胳膊肘搭上李霸地的肩：“别紧张啦！我们只是区区中原人，哪怕你回答得不合我的意，也只不过是吃两颗拳头，挨两下脚板……”
　　“剑无极！”红发的少年听他越说越离谱，不由开口阻止，“别吓唬他！倘若不是，我们再寻别人便好。花间提酒，你……”
　　剑无极？李霸地这才仔细打量起蓝发少年来。额前两绺白色的刘海，蓝色的浪人服饰和日式刀剑，原来如此，他就是龙晓月提过的东瀛东剑道剑无极！只是因为她发不了图片，李霸地无从得知剑无极的具体相貌。
　　这样一来，剑无极身边的红发少年，大概率就是雪山银燕了。红色高马尾，额前白发，白衣银枪，大致形象没错。龙晓月说他是史艳文的二儿子，性格倔强耿直，这样的人认可的朋友，不会是坏人吧。
　　思及此处，李霸地接道：“我是！就算我是吧！你们到底是哪的人，真是烦死了。不买东西别来捣乱！”
　　剑无极摸着下巴嘿嘿地笑：“真正有够谨慎，放心，我们确认过，方圆五里没人在啦！介绍一下，我就是天才剑者剑无极，这位就是史艳文家老三雪山银燕，你也可以管他叫笨牛。笨牛啊，把那个东西给他看看。”
　　雪山银燕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长段边缘有些蜷曲的树皮递给李霸地。
　　李霸地疑惑地接过树皮，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树过不去过。再一看，李霸地恍然大悟：树皮内侧，赫然是撼天阙写的那个“令”字。这是撼天阙给自己做的树皮令牌！和姚明月第一次打仗过后，自己把令牌掏给冥医看过，再往后就不知道把它扔到哪里了。真没想到，现在还能见到它啊！
　　但是，这只能证明他们足够了解李霸地。保险起见，李霸地还是问了问，是谁让他们来的。
　　“当然是冥医啦！”剑无极伸手抓了一把炸花生，“苗疆内战平息下来后，我正好身体有些不舒服，就去龙虎山找冥医看看。他看倒是看了，只是还跟我讲，我这病需要你来治，我就跟银燕一块来了！怕你不认我们，他就给了我这么个令牌。卖酒的啊，你在龙虎山上干什么啦？”
　　又是冥医？李霸地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疑惑。龙虎山时冥医为自己忙前忙后，还能用他医者仁心来解释；现在他要去找俏如来了，怎么还有功夫关心自己的事情？
　　不过这些都不太重要，在魔世驻扎的镇安城里面蛰伏，帮手能多一个就是一个。李霸地回道：“只是一个帮厨罢了。你说不舒服，我看你好手好脚挺结实的。你是哪里不舒服？”
　　剑无极摸着下巴：“当然是因为我对魔世过敏，一见到魔兵牙根就直痒痒啊！”见李霸地总算放松地笑了出来，雪山银燕接话道：“我们都没做过潜伏的工作，你只管说要我们怎样，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剑无极拍着李霸地的肩附和：“全力配合，全力配合啦！”
　　李霸地舒出一口气。“你们有心是好事，但这项工作需要资金。”他说，“只是魔世横征暴敛，这钱要攒下颇有难度。这样吧，你们明天和我一起摆摊去。雪山银燕拉车，剑无极拉客，抗魔大计徐徐图之，先拉上个十年八年，怎么样？”
　　看着剑无极翘起的嘴角僵在脸上，李霸地的笑容更灿烂了：“逗你们玩的啦！谁让你一开始还说要打我。收摊收摊，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明建制的城墙四方厚重，也代表城墙角往往阴暗潮湿，容易藏污纳秽。尤其是三急中的尿急，有些临时找不到茅厕的路人会挑一个阴暗处，选择就近为墙根施肥。李霸地看看视野里没有内力痕迹，将推车往墙根一抵，与墙角形成一个三角状的小型封闭空间。接着，他拉着剑无极和雪山银燕一齐挤进这个空间里。
　　“魔兵最不乐意管的就是拉野屎，”李霸地说，“他们也嫌臭。但是也不会被打扰！”剑无极往推车扶手上一坐：“真是有味道的隐蔽方式啊！但是拉我们来这里，你是有问题要问吗？”
　　李霸地答道：“确切地说，是想要深入了解一些事情。比如说，你们了解胜邪封盾吗？”
　　剑无极说：“岂止了解，我们还曾经进入过胜邪封盾的总部呢！”
　　“当然，已经人去楼空了。”雪山银燕在李霸地期盼的目光下接道，“我们是受人所托，去探查胜邪封盾的情况。”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啦！”剑无极将胳膊搭上李霸地的肩，“比如说啊，虽然胜邪封盾失了据点，但是暗中的活动从未断绝。他们慢慢放松曾经严格的保密手段，现在只要你表示愿意抗魔，就有可能收到胜邪封盾的邀请。”
　　雪山银燕的“不过……”被李霸地打断：“好了，一口气说完！听你们说话怎么这么费心脏呢，胜邪封盾到底怎么了？”
　　雪山银燕说：“不过我们也不清楚，胜邪封盾经过魔世剿灭后究竟还有多少有生力量。只知道他们现在正不断骚扰魔世后方，再在魔世控制的地区宣扬一些以抗争求和平的观点。由于听着新奇，不少人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联络胜邪封盾，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符合加入胜邪封盾的标准。”
　　剑无极说：“来镇安之前我们打听过了，这座城的城主啊，由于在魔世投入太多金钱，完全是坚定地反对胜邪封盾，所以会定期发动黑瞳清理传单。上个星期刚刚清过一回，要不了多久，你或许就能看到胜邪封盾发传单的盛况了。很壮观呢！”
　　李霸地看雪山银燕，雪山银燕点点头。镇安城的情况跟自己白天了解到的大差不差，但是发个传单能壮观到哪去？
　　这是以后的事，暂且按下不表。李霸地又问道：“你们自镇安城外来，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剑无极难得露出一些为难的神情。
　　“我很想跟你说，胜邪封盾屡战屡胜，魔世在反抗下摇摇欲坠，只差一场决战——”剑无极将双臂抱在胸前，坐在推车扶手上拿脚点着地，一上一下地晃着，“但是魔世牢牢控制的疆域，有中原的七分之二啊！那样广阔的根据地，还有不断从魔世前来的魔兵，我真正为胜邪封盾担心。他们自从据点被破后就很少与魔世进行正面冲突，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啊？”
　　李霸地让剑无极从扶手上下来，免得把车给弄坏了。
　　“这不是才七分之二吗？”李霸地安慰剑无极，“大部分土地还没被魔世控制，说明他们一时半会还啃不动中原。和我说说魔世的情况吧？”
　　剑无极说：“你真正够乐观，我看胜邪封盾很快就会来找你。关于魔世，这部分啊，我看让银燕自己来讲比较好啦。”
　　雪山银燕深吸一口气。
　　“当今魔世，由新任帝尊戮世摩罗率领。”雪山银燕看着李霸地，一板一眼地说道，“他与前任帝鬼不同，行事机巧，作战风格多变，对于魔兵的诸多暴行，持放任的态度。我抗击魔世，不只为了救中原于水火，也是为了……”
　　雪山银燕停了一停。
　　“为了使戮世摩罗，我那误入歧途的二哥，重返正道。”
　　李霸地安抚地拍了拍雪山银燕的胳膊。关于史艳文的二儿子怎么跑到了魔世这件事，相关的来龙去脉龙晓月也对他讲了。但是从当事人的嘴里说出来，听着则是别样的感觉。
　　剑无极几乎是立刻便接上了茬：“总而言之啊，我和银燕来到镇安也是为了进一步了解魔世。毕竟梅香坞的鼎鼎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啦！”
　　原来他们也想来梅香坞刺探情报。这处由三尊特许设立的风月场，真正是引动漩涡的中心。
　　李霸地让他们稍安勿躁：“我记得魔世打胜邪封盾的时候，你们也参与了，对吧？那就算部分魔兵不认得你们，黑瞳也认得你们啊。你们如果贸然过去，魔世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戒备不可。”
　　雪山银燕摇摇头：“但是我们不能什么也不做。你问的事情我们都已说了，该你讲了。你在镇安的这段时间，有没有新的情况？”
　　李霸地说：“我正准备讲呢。事实上，我在瓦勒镇的时候……”
　　他把王姨，董元和弹弓的事一并和盘托出。
　　“反正不管恋红梅知不知道董元的下落，她都要联系我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李霸地靠在推车上，“一把旧弹弓对她没有用。不论接下来是要钱还是要人，我总有机会和她进行第二次接触。这也是我要你们别急着去梅香坞的原因，旁边都是魔兵可没法聊天啊！”
　　剑无极说：“原来是担心这个啊，没问题，你说不去我们就不去啦。”
　　雪山银燕有点焦躁：“但我们真正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李霸地递给雪山银燕一袋花生，见他不接，只好放回去。李霸地安慰他道：“你们有这份心意就很难能可贵了！这样吧，其实我正准备回去和我的朋友一起交换信息，他对镇安城的事比我了解的要多。你们如果有兴趣，也过来听听。”
　　张大哥早就从客栈搬出来了，现在正在城外的墙根打地铺。那是一片被粗糙地清理过的空地，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肮脏味道。衣衫褴褛的贫民们围着一大堆篝火或站或躺，间或一阵骚动，是有人为了一片干燥的地方打架。高而厚重的青灰砖墙将他们和城里的人隔绝开来。李霸地看得揪心，他不知道苛捐杂税竟能把人逼到这种地步。但以金光的世界架构而言，这样大的城镇周边应该有一些村庄才是。不能去村里借住吗？
　　张大哥接过推车，打发胡小五去望风。
　　“我们的确想过去村庄，可是……”张大哥靠着墙，望着旁边分吃窝头的一家人，“这些人里面，有不少人就是从周围村庄里来的。本来魔兵对村里人都是随便抢一下的态度，可是坤仪载星那事一传开，魔兵在村里扫荡的次数骤然增加……”
　　张大哥看看垂着头的李霸地。“别自责，瓦勒镇的人们是真心实意感谢你的。”张大哥说，“来到这儿的村民，有些是想去城里谋出路，有些是想投奔城里的亲戚。但你们也看到魔兵的手段了，多少钱都不够他们盘剥的。他们在城里被压榨干净后，运气好的才会被赶出城；运气不好的，要么下大牢关到死，要么沦为魔兵的苦力。”
　　“那你们……”李霸地后悔之余，开始担心张大哥和胡小五的安全。早知道这样，就先在旁边的村子里打听打听再进城。
　　张大哥摆摆手：“我们没事，不敢劳魔兵大驾，确认身上没钱后我就带着胡小五主动搬出来住了。”
　　“说了这样多，都是城外的情况啊。”剑无极插了句嘴，“城内的魔兵，总会收敛一下吧？”
　　张大哥苦笑一声。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
　　赵甲今天过寿辰，他打算犒劳一下自己。他起得比平时要早，趁着天还未全亮，摸黑起灶、生火。锅里的水很快滚开，赵甲捏着麻袋口，将里面的白米颠了两下进碗。接着，他盖上锅盖，等着米饭蒸熟。不一会，锅里冒出了白烟，赵甲闻着米香打开锅盖，却动弹不得：魔兵在这时候将他的家门踹开。
　　魔兵以赵甲偷吃大米的原由将他押送到官府，人族不得私藏精米白面的规定，三月前便已颁下。可是怎样判他，连魔也犯起了难：赵甲还有值得拿走的东西吗？他年纪大了当不了兵；祖上传下一家染坊，一处老宅皆已罚没，那时说他不积极响应魔世；曾有十亩良田，地契也已充公，因着他家里没出人丁充当魔兵；现下赵甲只在城墙角余下一亩两分薄田，这米是他趁着卖自己做的小玩意的空当偷偷种出来的。
　　但那魔很快有了主意：上个星期，瓦勒镇的事你晓得？那坤仪载星为了示威，斩去黑瞳们一人一只手。我不像他那般残忍，留下你抓米的五根指头，逐出城外！
　　赵甲被丢出镇安时，太阳正好升起来。他一边歪斜着往城外走，一边念叨着……
　　“数不知，不知数，尽作高歌充鬼哭……”
　　一阵浑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断了张大哥的叙述。李霸地一行人，目送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跌跌撞撞地从他们眼前走过。他的两只袖子垂下来，遮住了手掌。
　　“五作十，十作五，恶魔贪血斩命途……”
　　俨然是疯了。
　　剑无极悄悄地把手里抓着的炸花生都倒回了纸袋。他看看众人凝重得吓人的脸色，想了个办法转移话题：“好了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啦。这一路来啊，我看很少人生火做饭，你们都吃的什么？”
　　张大哥抬头看看天色：“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差不多？李霸地也抬头看天。金光还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馅饼没等来，城墙根下的人群反而动了。李霸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迅速流动起来，漩涡一般集中在一处。他们也在抬头，望着天。
　　天上有什么？一层不阴不晴，浅灰色的云，和几群零散的飞鸟。李霸地顺着人群的视线，望向耸立在天边的城墙。墙头有几个人影也在向下看，但想也知道，那是守城的魔兵。魔兵旁边有一团扎眼的彩色头发，不知道是不是新的魔将。可是魔将又不管饭吃，难不成这些人是没见过这种发色？李霸地的脖子仰得有点痛，他低下头去按了按。
　　他看见人群又动了。这些被乱世折磨得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人们，期待地伸长脖子，伸向天空的手掌像。他们维持着守望的姿态，挤挤挨挨地向左拥——忽而又跌跌撞撞地向右跑。有运气不好的，摔了一次，就再没机会爬起来过。他的血肉被踩踏进浑浊的泥土中，但他的手仍然倔强地朝着天。
　　终于，这些人期待的结果出现了。他们跳起来，趴下去，抢夺自空中落下的大团黑色物什。李霸地看到了那团黑色的东西在地上摔碎后的模样：细小的骨头，碎肉，鱼，鸡，菜。
　　这是吃的。
　　是魔兵从城楼上抛下来的吃的。
　　这些人是在追魔兵的剩菜。李霸地不觉打了个寒颤：如果这样，刚才他们那般来回的跑，是因为，魔兵在用这些，逗着……
　　巨大的耻辱将李霸地的血液点燃，燎烤得他脸颊两侧滚热，手脚却是发寒。那些清晰的咀嚼声是这耻辱的燃料，也是压在它身上的砝码，一步一步地将这恨，这情绪，这痛苦，压进他的心底。
　　李霸地用仅存的理智，拉住了将要冲上城墙去的雪山银燕和剑无极。雪山银燕只觉这少年的手指铁一般硬，挣了两下没挣脱。等回头看到他的眼神，雪山银燕心里便明白，坤仪载星要说而碍于情感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了。
　　“你们要因为一时的意气，让他们连这些都没得吃吗？”
　　半晌，胡小五抱着一根骨头跑来。追着他过来的几个人，一看雪山银燕阴沉的脸色和硕大的拳头，马上就四散而去。胡小五把骨头往剑无极手里塞：“快吃吧！来者是客，我好不容易抢回来的，里面还剩了点骨髓。小花你饿吗？我这还揣俩馒头，来大张，你的包子，就这半拉，多的没了。我？我去拿的时候就吃饱了，没事！”
　　炖煮的骨头上全是油，滑溜溜的，剑无极抓了好几下，才将这骨头稳稳拿在手心。他将骨头牢牢塞回胡小五手中，掩饰着自己的哽咽：“我不饿……我们不饿啦！中原人讲究客随主便，你……你先吃吧。”
　　李霸地为胡小五掸掉身上的灰：“吃完收拾一下，看看身上沾的都是什么。明天早上，你跟我一块进城。”
　　和剑无极商量好接头暗号之后，第二天一早，李霸地便带着胡小五，推着推车重新进入镇安。他特意挑早上鸡没叫的时候，这样，困倦的魔兵不会细看过路费收了多少钱。李霸地依着胡小五的记忆，将摊位设在之前的地方；等到天光大亮，才有一名女子从梅香坞方向来，扎在客人堆中不住地看着李霸地。待客人走光了，那女子才竖起柳眉，睁了杏眼，清脆地嗔了一声：“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