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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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决定动手之后，人体，便不像是性命的牵系……反而像是器皿。盛着血，盛着肉和骨，盛着人走在世上这一遭，所有的记忆和悲欢。火焰在木头上兀自炸开，爆裂声掩不住沉重的躯体被拖动时，刺耳干涩的摩擦声。
“你要做什么？”玄之玄见李霸地将两人一同拖出木屋，不由问道。
李霸地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
“……掩埋。”他感觉自己的声带像是被切成好几节，“他们是……是我在现场找到的，仅存的完身……”
他将绯绛丹心往外拖拽一步。
“他们值得……留下名姓……”
……和墓碑。
玄之玄让东门朝日去帮忙，当然，也是监视。在东门朝日沉默而冰冷的注视下，李霸地远远避着火光，一铲，一铲地挖开被烧焦的土地。
鸟巢山终年潮湿而蓄养出的黑泥，此时也被火焰灼烤得温热。东门朝日丢给李霸地两张草席，李霸地将南溟广虚与绯绛丹心二人裹起来，让他们并排躺进土坑。
填土，封实。鸟巢山这样的土山，大块的石头一时难寻，最终只有用树枝拴上布条，写上二人名姓，以作纪念。
结束了。
魔瘟的本质是魔气，而魔气是内力的一种。人死之后内力逸散，也就不存在传染。
……都结束了……
自始至终，东门朝日未发一言。他见李霸地盖完坟头后，拄着铁铲迟迟没有动作，便转身回玄之玄身边去。李霸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千百疑虑，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他毕竟不是武敛君。
等李霸地回到营地，玄之玄和东门朝日已然离开。今天这一出，毁了他苦心建立的营区，清除他的助力，更逼迫他杀人，落下口实。日后，恐怕不得不受玄之玄的摆布。
而都城这边……
慕流云处谜题虽然玄奇，但是对于尤庄案的调查无甚大用。线索断在她的府邸，经过这么长时间，再去调查，本来有的线索怕也是没有了。一路上自己并未掩盖行踪，判断自己何时到达都城，再制造惨案引开注意，也不是很难的事。
顺其自然……
现在这种情况，真的能顺其自然吗？
检查完营区受损的程度，确认再无重建可能后，已是深更。李霸地想从乌桃村处驿站回到都城，同时和村长交流一下营地近期情况。村民将他带到驿站入口，村长，却是怎么也不让他见。
“坤仪载星请回吧。鸟巢山近来水火之灾连发，恐怕是不详之兆……”村民说，“所以，村长在忙搬迁的工作。这是乌桃村最后一次偿还你救治病人的恩情。”
李霸地孤零零下了隧道。
隧道又和地上不同，阴冷而潮湿。沿途火把明灭，映不亮前方无尽黑暗。李霸地推开中心节点的门。
空的。
连他们都……不在了吗……
他踉踉跄跄回到副盟主府邸，在门口呆愣地站了一会，又猛地返身冲向街道。
张大哥！
那间早餐摊还点着蜡烛，听见李霸地的敲门声，张大哥擦着手过来迎接。他在揉面，手掌和小臂上都是面粉。不知他是还没睡，还是已经起了。
“小花？你来得巧，再晚一会我就睡了。”他将李霸地迎进屋。见李霸地额头上全是汗，张大哥进厨房，盛了一碗粥递给他。
“先喝着，有什么事慢慢说。”他带着李霸地在屋里的木桌边坐下，“这么晚，吃过饭了吗？白天的菜还剩了点，我给你……”
李霸地伸手，抓住张大哥的胳膊。烛火跃动的光辉，被白米粥上的那层油纸一般的米皮裹住，他不敢去看。他低着头，艰涩地开口：
“能不能……把胡小五也叫起来？”
张大哥端来油灯。他用筷子将油灯挑亮了一些，坐在李霸地对面。过了一会，胡小五打着呵欠，挪到桌旁。听完李霸地的来意，她一下子睡意全无。
“小花，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
她想站起身，因为孕肚阻碍，又不得不坐了回去。
“我们好不容易在都城站稳脚跟，为什么突然要搬走？回到村里，城里的常客就没了，诶，村里人出钱还不一定有城里人大方呀！”
张大哥揉着膝盖，脸上也是为难神色。
“小花，这两年你经历过这么多风浪，你的话，我们一般都听。”他说，“但这次，你确实要向我们解释清楚才好。”
李霸地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因为千里之外，一个卖油的商人死掉了吗？
胡小五说的也是实话。他们在都城经营半年，眼见有了些积蓄，现在挪走不亚于伤筋动骨。就算自己能补偿路费，损失的客户和人脉关系……
而且，要他们搬到哪里才好呢？
驿站吗？胜邪封盾的人已经撤离，没人接应他们。而且，如果玄之玄一直不动手，难道他们要一直躲在地下？
黑天黑土，掩月遮星。
玄之玄引领的墨家势力隐于暗中，不知何时就会对他们动手。性命的确很重要，但……不明不白的，谁愿意相信自己随时有可能会死？
李霸地的腰，不觉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弯下去。他揉着头发，试图从混乱的思绪中整理出来一个能让张大哥和胡小五信服的理由。
没有。想不到。强行要求他们搬离的话……
“是的，你们说得有道理……”李霸地只觉声带像在石子路上碾过，“这段时间，注意安全。尤其是玄之玄，尽量离得远些……”
胡小五哆嗦了一下。
“玄之玄……盟主是吗？我们想见，也见不到呀……”她喃喃着，指尖掐着虎口，脸色苍白，“盟主，盟主不会为难我们这种小生意人……”
张大哥的手，按上她的手腕。胡小五抬起头，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中静静盯了张大哥一会，忽然转向李霸地：
“我们答应你！只要准备好了，我们立刻就搬走！中原那么大，除了都城还有，还有……总之越远越好！”
李霸地和张大哥，都惊讶于她的转变。张大哥握住她的手：“小五，你想清楚了？这两天赵大户家女儿，追你做的糖葫芦都追到摊里了。要是现在走……”
胡小五紧紧反握住张大哥的手，泪眼婆娑。
“大张……”她哽咽着，“是你想清楚了没啊？”
张大哥的目光，在灯火中动摇，闪烁，低垂。
片刻后，他下定决心，抬起目光直视李霸地。
“既然小五这样说了，我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他说，“下个月……清点账本需要几天时间。下个月，我们就搬走。”
下个月，就是三天后。李霸地见再没有继续劝说的余地，只得起身告辞。他依依不舍地嘱咐有一点武术基础的胡小五，怎样注意周边异常的动静，怎样运使内功，怎样更精确地感知自身经脉。
“没关系，中原很大的。”
临辞别时，他看着相继出来送行的张大哥和胡小五，满心都是对他们平安的祈盼。
“只要你们还活着，不论天涯海角，我们都有机会再见面……”
尽管三天确实是个不详的日期，张大哥的话，也的确有点像临死的角色要说的台词。
可李霸地，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扭转现在的局面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街道穿行。都城繁盛，夜市还没散尽。有人在他眼前放孔明灯，灯火升得很高很高，直到融入繁星之中。
繁星啊……李霸地看着灿烂的星空。今夜原来无月。
他听到有人接近自己。
“这个夏夜实在美丽，不是吗？副盟主。”那人说，“内阁大学士碧海瑶月，斗胆觐见。”
李霸地转身，正看到行过礼的碧海瑶月直起身子。他是名俊美的年轻男子，身着深蓝色打底，繁星点缀的华服，眼瞳是和月亮一般的银白。
“碧空孤雁去，海浪衔高楼。瑶台多芳草，月下行兰舟。”他手持的折扇慢慢展开，“此地人多眼杂，副盟主随吾上高处商谈，如何？”
他们来到城门楼顶，碧海瑶月变戏法般拿出酒壶，两个杯子，一碟煮花生和一碟卤毛豆。他将这些东西在不知道哪来的餐盘上摆整齐，倒好酒，请李霸地先用。
“副盟主疑心我是怎样知晓你的位置吧。”碧海瑶月的折扇轻轻摇晃，“还请副盟主恕罪，吾难以解释。”
“你还是快点说你该说的吧。”李霸地握着酒杯，并没喝下，“趁我还能做点什么。”
碧海瑶月轻笑一声，举起酒杯饮下。
“好，我们直奔主题。白日里，副盟主曾经前往司市慕流云的府邸，一无所获，对不对？”
李霸地转过头看他。
碧海瑶月说：“是我叫慕流云阻止尤采收购油料。”
他的折扇向前一点，阻住李霸地的疑惑：
“按照玄之玄的性格，你的调查，应该也必须到此为止。但我认可你追根究底的倔强，因为现在死一个尤采，日后说不准会死千千万万个尤采。而盟主的心，谁敢揣测呢？”
碧海瑶月展开折扇，遮住下巴。
“我不敢。就像盟主心腹浮云子，亲口对我说出，要我绞杀尤采时的那般心情啊。”
李霸地想起尤采的死相，顿时拍了桌子：“你是！！——”
“我不是凶手，尤采的确自缢而亡。”碧海瑶月眼瞳中的平静始终如一，“但我确实直接造成了尤采的死。我掌握了玄之玄串联官员，焚毁营地，栽赃副盟主的证据。只要副盟主想，我便与你倾力合作。”
李霸地坐回去，慢慢喝着酒。
“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但是这些证据对玄之玄来说，恐怕不够。”李霸地说，“明日辰时二刻，我要在都城东山枯树崖下见你。”
碧海瑶月站起身，道：“恭候。”
他走了两步，又转身对李霸地笑了笑。
“至于吾是为什么，当然是为胜邪护世，封盾安民啊。”
李霸地在碧海瑶月走后，才起身回到府邸。
一时间，他没有想起，已经很久没见到大梁了。
作者有话说第178章 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