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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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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次雪停之后,京城又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雪。
清晨苏裕和走出屋子的时候,便看见满院子的银装素裹。轻轻往前走一步,地上便多出个脚印。
两位教习嬷嬷前两日便拜别了她和姨娘,她们走的那一天,天上飘下来的雪花是苏裕和这两辈子见过最大的。
两位嬷嬷坐着牛车驶离京城,沿着官道一路寂寞地行进入漫天白雪中。
这两日她去找宋姨娘识字的时候,姨娘对她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
之前二人交流,姨娘虽对她有所戒备,却也能看出来是诚心诚意。然而自上次苏裕和在夫人面前专程提到宋姨娘之后,姨娘对她的态度蓦地就变了。
如今苏裕和偶尔对上宋绾榆的眼睛,就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假意。
明明还是在教她,眼底却看不见真心。
苏裕和本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故而如今也没有太大的不满。
林宗献前两日也托小厮送过来了过冬的碳和衣服,还将屋子里的被子和棉衣换了新的。
苏裕和也一一收下。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行进。
如果非要说什么不好……
苏裕和沉默地坐在床上,看向了屋里的烛台。
火光幽幽地亮在烛台上,飘荡的橙色火苗在芯蕊上跳舞。
明明棉被很厚,她的后背却从尾椎缓缓爬起一阵凉意。
云安自外面进来,吹灭了唯一的光亮。
苏裕和拉起被子,盖住脑袋。
噩梦是自宫宴结束后开始的。
她一直以为那天那个是意外,没想到,仅仅只是开始。
她闭上眼睛。
被子下的躯体在发抖。
若是将梦里的事串起来,便正好和上一世的经历吻合。
她正好梦到——她拜了堂成了亲后的那两年。
—
其实曾经试着逃跑过。
甚至逃离了镇子。
然后奔跑在无边的荒野里。
野草长得比人都要高,苏裕和在那之中穿梭,看不清前方的路。
就算夜晚也暗沉的天空笼罩着全部的地面。仿佛身处在无边的黑色迷雾里。
十五岁的苏裕和快速奔跑。
她大口地喘着气,腿脚酸软。却不敢停下来。
也看不见方向。只凭借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试图冲破黑暗的诅咒。
耳边一片寂静。
只有衣衫被野草蹭过的朦胧沙沙声。
她跑过荒野,却顺着眼前的路回到原来居住的村子。
村中声色犬马,灯火笼罩。
所有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苏裕和蓦地停住脚步。
那些人听到这边的动静,都转过头来看她。所有人的眼睛,都倒映着她慌乱的身形。
所有人,眼神冷漠得仿佛在看一个外来客。
穿着背心的大伯留着白色的胡子,肩膀上的锄头尖对准了她。
往日一直极其可怜她的大娘,也拉扯着自家孙子,一边将其拖拽离开,一边对她指指点点。
她再挪不动一步。
晚风从路的那头吹来。
满天都是刺骨的寒意。
这是苏裕和两年来唯一一次,从镇上跑到这边。
唯一一次。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甚至一开始也没想着要回来。
但是不知为何,明明跑了这么远,却又跑回了原地。
“裕和啊,不是我说,既然都已经嫁了人了,就别老想着回来了。”
“就是,那恶霸咱们也惹不起,你既嫁了过去,便从了他吧。”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既然都随着那人去了镇上了,就别留恋我们这边一个小村子了。”
“你爹娘都因为你被那恶霸害死了,你还想怎么做?”
“……”
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她。
等苏裕和反应过来,那些曾经的街坊长辈,已然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围成一个圈,一点一点地挤压。
“从了他吧。”
“从了他吧。”
“从了他吧。”
“……”
无数个声音交叠。
在朦胧而模糊的睡梦中,那些人的表情木讷而干瘪。
然后场景消失。
苏裕和冲破那些人的魔咒,她大踏步往家里跑。在那个村子角落里的一间院子,她的父亲如同往常一般,搬了个椅子闲适坐在门口,和蟋蟀对话品茶。
还未等她开口说话,母亲就从门里出来。
她一手拉着弟弟,一手往门口泼一盆水。
她看着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水帘,哗啦啦的水声瞬间将她拉回原先被人包裹着的地方。
在母亲那句带着嫌恶的“既然嫁了人就要遵守妇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哪有回娘家的道理”话语中,那些人“从了他吧”的声音底色,都变得脆弱。
苏裕和在这脆弱的声音里崩溃。
她大吼着抱着脑袋蹲下身。
等耳边重新恢复寂静,让人心悸的宁静使她试探性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正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她那亲生父亲站在她身旁。
宛若钟声一般的询问:“你那女儿今日可曾出席?”
苏裕和惊吓地反射性看向高台。皇帝正探着身子询问。
她那父亲行礼:“正是有的。”
他说着,拽着苏裕和的衣服,示意她下跪行礼。
“你干什么呢?快跪下来行礼。”
苏裕和浑身僵硬。
她低下头。
又回到了这里。
耳边带着恶意的声音在变大。
“原来是她啊。”
“我可是听说了,她都不识字的。”
“难怪呢,说是从乡下来的。”
“哟,我可闻不得这一股子的乡野味儿。”
“……”
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众人,都化为影影绰绰的恶鬼。
虚幻缥缈。
黑色的影子,在大殿中前前后后,围绕着她。
她终于忍不住,尖叫着跑出大殿。
然而殿外早就被人堵住了门口。
她再喊不出一点声音。
所有的后路都被断绝。
女子一眼就看见了明明应该在镇上的那男子。
他穿着一身锦色绸缎,身后跟着十几个护卫。
一边悠悠走近,一边跟众人打着招呼:“打扰了。吾妻贪玩,从家中跑了出来,不小心便扰了你们宫宴。草民这就将其带走。”
他话音刚落,苏裕和的身后便出现了两个彪形大汉。
一左一右扛着她就走进了黑暗里。
无尽的刺骨寒凉夹杂着深刻的绝望,尖叫着挤入她的每一个毛孔。
“放开我。”
在明明带着恨意的,却无比脆弱的抗拒中,苏裕和睁开眼睛醒来。
窗户外,是被隔绝了风雪的黑夜。
原先还是寂静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催促:“走。”
屋里有人!
苏裕和蓦地缩到墙边。
她警惕地看着黑夜。
后背汗毛直立,声音颤抖:“谁在那儿?”
没人说话。
但是她刚刚被惊醒的耳朵却在告诉她,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作。
苏裕和摒起了呼吸,战战兢兢看着不远处的黑暗里。
有人点亮了灯。
她浑身僵硬。
惊惶地顺着那个灯的光亮,苏裕和寻到了来人的长相。
似乎是觉得自己被发现便也没了隐藏的必要,那人早早地将蒙面的面巾扒在下巴上,露出一张苏裕和比较熟悉的面容。
刚刚被惊醒时的恐惧几乎是瞬间就消失了一半。
黑暗里,男子穿着一身黑衣。
“是你。”
她放下了大半戒备。
外间时刻关注屋里动静的云安同样睡得不安稳。
待屋里的灯火一点,她便立刻清醒过来。
小丫头甚至不敢多想停,踉跄着就闯进了屋子里。
一下就发现了屋子里多出来的那个人。
“你……”
男子蓦地闪身来到她身后,敏捷地就对着她的后颈打下去。
云安将要出口的话消失在弥散的意识里。
苏裕和看着她瘫软晕倒在地上。
刚刚放下的那部分心再次提了起来。
有意放缓呼吸。
在男子不注意的时候,摸到了枕边放着的簪子。
男人确定云安短时间内醒不过来后,往前走了两步。
“抱歉。前两日是我让我属下过来观察你。我向你道歉。我确实没想过,你会因为他的存在而睡不安稳。”
所以今日,他专门走了一趟。
待他看清她的情况,突然就意识到,于苏裕和而言,防备不是一种有意识的存在。
而是一种本能。
就像是没有意识的身体在提醒她的意识,有人来了。
但是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苏裕和蓦然抬起头:“你为何会让你属下来观察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簪子紧紧攥在手里。
女子沉静地呼吸着。
她压抑着心跳。
汗水浸湿了整个手掌。
男子抬头看向她:“因为我有事想问你。”
这不是理由。
苏裕和明明知道,但是她问不出来。
男子走路无声。
只有烛光在跳跃。
呼吸间,男人似乎为了和她说话,正背着她准备将碍事的椅子挪开。
然而坐在床上的女子终于寻到机会,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站起来,几步逼近。
等男人骤然转身,女子已将簪子刺在他那露出来的脖子旁。
烛火大幅度地跳动了瞬息后,又平静下去。
就像是苏裕和的心跳。
因为起来的太猛,又怕男子反制,所以刚才那一瞬间,心跳快得她控制不住。
被压制的男子看清眼前的人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弯着腰,被压制着,目光下移,看到了那根熟悉的簪子。
轻笑道:“几日不见,武功见长。”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瞬势坐在了椅子上。
今日本来不想跟她挨这么近的。
毕竟只是来找她问话。
他也并非放荡的男子,总是和女子挨这么近,不太好。
他仰着头。
微弱的烛光下,看见女子散开的柔顺长发滑落在她的肩上。
然后又控制不住地落在胸前。
男子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重新放回到了她的脸上。
苏裕和还穿着中衣。
不仅仅是他不能看,就连苏裕和也知道,这副样子,不该出现在外男面前。
只是顾不得这么多了。
为了将簪子卡在他脖子上,她不得不弯着腰。
于是,在能听见屋子外面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的寂静里,苏裕和听见了他的呼吸声。
“你到底想做什么?”
祁鹤渊没说话。
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逐渐变得严肃。
直接奔向了他来这里的主题。
“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有些迟疑,语气却又坚定。
他仔细地观察着女子的表情,张口问道:“你希望他当皇帝吗?”
“谁?”
“你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