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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陪伴 ...

  •   温舜英的生日在五月三十日,可是人人都知道,她的六叔死在六月九日,因而自她十三岁后,便再也没有庆祝过自己的生日。六月九日那天,即便有天大的事,也没人敢打扰她。从皇陵守灵回来后,每年的六月九日,温舜英都会将自己关上整整一天,不吃不喝。
      怀周入县主府时,第一个禁令就是不许在六公子忌日这天惊扰县主,也不许进入鸣鸾堂那个封闭的内室。那里即便是打扫也是县主自己动手,任何人都不得踏足。
      通常情况下,在六月八日的凌晨,县主进入鸣鸾堂后,所有人都不会再进入鸣鸾堂,连打扫都会停一天,更别提接近那扇内室的门。温舜英也习惯了六月十日的早晨走出内室时,满堂的空荡与寂寥,孤独的仿佛回到了十三岁失去了六叔叔的那个晚上。一曲《蒹葭》,她许下了只和六叔叔去若耶溪泛舟的誓言,接着绿绮被摔碎,和绿绮一起破碎的还有当初许下的誓言。
      温舜英曾经恨过自己的母亲,恨她为何如此狠心,明明知道畅姐姐并非六叔叔所杀,但仍然立下了不复相见的誓言。让她的六叔郁郁而终。这么多年过去了,温舜英长大后反而明白了当初母亲的苦心,她想放过六叔,只是慧极必伤,六叔没有放过自己。
      那日,怀周温情的向她分享梦想时,她不是没有过一瞬的动摇,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是那个誓言的约束的提醒,而是她六叔悲剧的警示。她那能平定天下,监视百官,算无遗策,人称“毒士”的六叔,最终死于曾经对母亲相知那一瞬的心动。而今她肩负天下,不能重蹈覆辙。
      温舜英用手抚上那破碎绿绮的残片,她想过要修复它,但终究没有动手。破碎的古琴残片,时刻提醒她一同破碎的还有那曲《蒹葭》。她的生命里不需要相思,也不会再奏《蒹葭》。
      桌上计时的沙漏已经流完了所有砂粒,温舜英知道她该出去了。太久不见她出现,下人们会感到惶恐。这么想着,她站起身,一日一夜没有进食进水,也没有休息,饶是她遵从家族修习之术,也稍微有些影响,脚步显得虚浮。
      锁好了内室,绕过屏风走出,本来习惯了面对无人的厅堂,却没想到今日走出来,却看到了跪在堂内的怀周。少年似乎是听到她出来的声音,正抬起目光向她看去,两人目光相接,均是一愣。
      怀周脸色有些差,嘴唇也干的起皮了,见她出来行礼后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温舜英上前两步扶住他,见他站起身才道:“你这是做什么?”
      “下臣是县主的长史,县主没有进食休息,下臣怎能高卧?”怀周的话让温舜英叹了口气:“你有此心就好了,但也没必要跪这么久,腿是要跪坏的。”
      “我只是……”少年犹豫了一下才又道:“不想让县主那么孤单。”
      温舜英看他说着眼圈有点红了,本来硬起来的心又有些软了,扶他坐下道:“坐着等,也是一样的。”言毕推开门,看着外面已经捧了各式梳洗用具和吃食的仆从们道:“传御医,请秦院使亲自来一趟。”
      晚间宫中,舒翊听完下面的人汇报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等人都退下了,他才放下手里的折子道:“这个怀周看来很不简单。六叔去世后,没人敢触舜英逆鳞,此子颇有胆识,也狠得下心。如今,县主快马加鞭,接了最德高望重的御医,就是为了瞧瞧她那跪了一天的长史。还是在六叔忌日后的头一天。这人若是女子,倒也算得上祸国妖妃了。”
      凤绎如在旁放下军报笑道:“陛下身为哥哥,又是帝王,吃这样的酸醋,实在没道理。”
      “若说吃醋,哪里就轮得上朕?”舒翊说着,目光瞟了一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还是在看折子的温玄清:“有人气的一天都没吃饭了。”
      “只是恰好在辟谷,陛下多虑了。”温玄清知道他不表态,这事舒翊放心不下:“舜英是什么样的性子,陛下心中明白。这个怀周确实过人,但也只是她重要的棋子之一。对他的偏爱,我想舜英自有她的打算。王朝倾颓,并非有妺喜妲己这样的妖姬,而是因为有桀纣这样的暴君。妖妃从来不是威胁,昏君才是。”
      “时时劝谏,倒是丞相的性子。”舒翊也没生气,只是接着道:“范氏如今蠢蠢欲动,范澄的小女儿前些日子满了十四岁,他多次跟皇后祈求,说是想送女儿进宫做侍奉皇后的女官。”
      “范氏的小女儿素约清丽可人,聪慧守礼,虽然还没长大,但日后定是美人坯子。她的母亲当年就是赵州第一美人,几个姐姐也都是少有的佳人。”凤绎如客观评价道:“做女官能做好,但范澄送她来,应当是自己想做国丈。”
      舒翊冷了脸道:“以为同在御史台,便也能攀国丈的亲?朕曾向先帝起誓,此生皇后唯凤氏。以为谁送进来个女儿便想做朕的岳父?”
      “范澄极为宠爱这个小女儿,送进来给陛下,也是有几分真心的。”温玄清说的冷静:“两年后国丧期满,她正好十六岁。做过两年女官,懂了规矩,有皇后娘娘的照拂,加以她的出身,纳入宫中做个贵人也是够的。日后若有生育,便可封妃。范澄无非是为了夺家主之位,倒也不会有什么颠覆之志。陛下届时多纳些出身世家的新人,就也不碍什么了。”
      “你说的倒轻巧。过些日子,诸国来朝,叫舜英放水,把你卖给项氏女皇。”舒翊提及项昕,让温玄清眉头一皱,似乎对几个月后相见有些发愁。
      “一个女皇你就愁成这样,好意思劝朕多纳几个。”舒翊抱怨着,引得凤绎如笑起来:“后宫是臣妾管辖,臣妾都还没抱怨,陛下和丞相又何必忧虑。今日,县主不过是为了长史身体担心请了御医,两位哥哥便在此忧心忡忡,若她真要养面首,又该如何。”
      “她能有养面首的心,朕倒也不发愁了。”舒翊无奈道:“若那怀周真有些本事,能打动舜英。朕再抬一抬他的身份便是。”
      “那陛下可要好好想想,抬他到什么位置了。”温玄清看向帝后有些惊讶的表情,难得笑了一下:“我看他或许真有这个本事。”
      但自从那次请御医之事后,温舜英待怀周如常,也没有过分的恩宠,舒翊便没把温玄清这话挂在心上。时日久了,便也有些忘却。三年国丧期满时,怀周已经做了温舜英长史两年多,朝中上下,就连舒翊也都习惯了温舜英时时带着他。两年多,也让少年脱去了稚嫩青涩,县主府如珠如宝的养着,让他越发像个世家贵公子,而非赵州富农家的那个青涩少年。
      又是一年秋狩,也是诸国来朝的日子。之前因为国丧的缘故,停了秋狩,只在皇家的武场举办些仪式,给进贡的皇室与使者们观礼。停了三年的秋狩也是舒翊登基后的第一次,自然格外盛大。
      温舜英一身大红的猎装显得格外明艳,与她并骑的女子则是黑金的少数民族服装,在初秋时节也露着大片的肌肤,正是项氏女皇项昕。
      两人刚刚完成礼节仪式往驻地修整。翻身下马后,比之温舜英都是侍女们上前伺候,项昕则是几位夫婿凑在身边殷勤的擦汗递水。
      温舜英瞧她自然接受服侍便笑道:“你嘴上说着要嫁给我三哥哥,一点诚意也没有。”
      “丞相这是不同意,他若点头,我这就遣散后宫。”项昕调侃道:“倒是你,那个宝贝一样随时挂在身边的少年,今日怎么不见人?”
      “他的骑术不佳,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第一次参加秋狩,场上刀剑无眼的,又有箭矢马匹,弄伤了如何是好?”温舜英笑答:“我让他在观礼台上等我了。我特意吩咐了,你还和我坐一起,他们去打猎时,咱们可以好好说会儿话。”
      “你这么用心养着,是要做驸马还是要做儿子?”项昕追问:“白白这么养一个男人,我可做不出。”
      “怀周是我的家臣。”温舜英哭笑不得:“哪里算白白养着。”
      “倒也是。”项昕向她眨眨眼:“先帝做护国公主时,五公子也是她的家臣。”
      温舜英听她这么比喻,刚想反驳,项昕便上前抓住她的手道:“走,快些去观礼台,许久不见,我还有点想念这个小可爱了。”
      而对于怀周来说,项氏女皇也是他人生中最无法应对的女性。不管是让他不敢直视的装扮,还是那些对他敌视的男妃,或者是女皇本身对他的打趣,都让他难以应对。他心中时常暗自庆幸自己好歹有县主的徽纹护体,女皇不至于真的对他打什么主意。
      项昕与温舜英在观礼台上坐下时,刚与怀周寒暄了几句,便被台下整装待发的贵族少年们吸引了目光,她仔细看了看道:“一连三年没有秋狩,我都没发现新人又长成了一批。还是邺城水土好,少年郎各有风姿。但要我说,这三年,还真就出了个顶尖的人。”
      “哦?这些年我三哥哥在女皇心中顶尖的位置要落下了么?”温舜英掩唇笑道:“那明日我便不必和你比了。”
      “丞相在我心中,永远是顶尖的。”项昕摆摆手:“还是要比,我与你定是要争你三哥哥。只是多年没看到这么出挑的人物了。”
      “哦?我不信这下面还有比我怀周更好的。”温舜英说话间,项昕眯着眼睛向前指着道:“就是那个,骑白马,着深蓝色骑装,左起第三个。”
      温舜英也眯起眼睛瞧了瞧,忍不住笑道:“还是女皇目光犀利,这么远也难为你居然挑出他来。他是我二嫂娘家封氏的嫡长孙,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和怀周同榜,是榜眼。在廷尉府跟着英大人办差,这两年已经升了一级了,是个干吏。人嘛……一会儿结束了叫来给女皇瞧瞧,姿容俊秀,只是不太爱笑,难免有些板正,和我那个小外甥一样。枉费了那么好的模子。”
      “可有婚配?”项昕见温舜英要笑,便打断她:“只是想给我皇妹求个正室。”
      “他可是封氏嫡长孙,将来要做家主的。如今虽尚未婚配,但想来应是不能入赘。”温舜英解释道:“况且,这种性格,也并非皇妹良配。改日我请宗正在亲贵里选几个样貌好,性情佳的世家幼子,相看一番。最好是互相中意,自可结亲。”
      “那我便不操心,交给你了。”项昕很信任自己好友的眼光:“如今男人确实难选,样貌好,出身好,性子好,哪里能齐全。就是县主千挑万选的小怀周……”女皇说着又看向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存在的男子:“也未免太害羞了些。出身也稍显普通。”
      温舜英看了看怀周没说话,项昕却读懂了她的意思,接着道:“是我失言了,我们清平县主要抬举的人,又哪里差一个出身呢?”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女皇这句话最得我心。”温舜英也瞧了缩在角落的怀周一眼道:“你若是不自在,就到附近透透气。别走远了,他们都在打猎,小心被冲撞了。”
      怀周松了口气,感谢温舜英给他解围,便站起身行礼后匆匆下了观礼台,来到一略显僻静的树林处,才稍稍擦擦汗,靠着树干坐下,怀里掏出本书看,打发时间。
      一盏茶的功夫,怀周隐隐听到丛林中似乎有人走动的声音,他放下书,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只见一个形容有些狼狈的少女从树林中一瘸一拐的走出,瞧见他似乎终于见到了救命稻草,但又愣了一下,看到了他身上的徽纹,犹豫的没有靠近。
      怀周远远一礼,这位少女能进入此地,应是可以观礼的贵族小姐,但此刻她身上的衣裙已经污损,裙边都已经破破烂烂,明显是被灌木挂破的。衣服虽然布料华贵,但是样式着实简单,不像是受宠的世家贵女。他开口道:“在下清平县主长史怀周,小姐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小女裴清。”那少女有些紧张的回礼:“我不慎迷路,弄脏了觐见的衣物。稍后若君前失仪,恐祖父怪罪。不知大人可否帮我请一位相熟的宫人帮忙?”
      怀周听她名字,便知她就是裴氏旁支的庶女,裴邵是她的堂祖父。国丧刚过,陛下有意在世家中选新人,裴氏又是陛下格外倚重的,因此待选的名额也较多。这位裴清本是送进来凑数的,但看了画像后,舒翊似乎很中意她。连温舜英都说过,她的眼睛极像去世的先太子妃凤翕如。再加之进宫觐见皇后那次,问答间显出她性格温厚乖巧,喜读诗书,皇后凤绎如也很喜欢她。若是没有其他的意外,此次秋狩后,选秀必有她进宫的一席之地。看她现在的狼狈,应当不仅仅是迷路造成的。
      怀周又是一礼道:“小姐在此处稍后,我叫相熟的宫女来,必不惊扰旁人。”
      这边翠缕得了消息,在温舜英耳边俯身说了些什么,温舜英微微颔首道:“知道了,你去办,办的好些。”
      翠缕下去后,项昕道:“怎么,如今陛下丞相在此,还有人能拿公务劳我们县主费心?”
      “我的怀周在外面捡了只受伤的小白兔,我让人处理一下。”温舜英笑眯眯道:“免得他挂心。”
      一个时辰后,狩猎的贵族子弟们陆续回来了,自然是淳于珪所获最多。众人一一向帝王献了猎物后,御膳房便忙起来,以猎物烹制晚宴。帝王亲贵重臣依例在行宫享受丰硕的收获。
      但此次宴饮与寻常不同,国丧已过,秋狩后便会选妃。如今皇帝只有一后二妃,共育有三子,二皇子和三皇子身体皆不强健,因此为皇室开枝散叶便是当今陛下的头等大事。席间各有贵女依次觐见,算是提前看一看,比那些民间选送上来的秀女们多一次机会。据说也是皇后确实扛不住各家夫人的轮番说情安排的。
      舒翊对此兴致不高,走过场的接受朝拜,按例赏赐,没有准备选人的意思。只是到了最后一批时,原本已经有些不耐的舒翊舒展了眉头,没有让她们下去领赏,只是道:“最右那位,可是裴卿的孙女?”
      被点名的少女显然有点紧张,不知该如何是好。裴邵则从容起身道:“陛下圣明,确是臣堂孙女裴清。”
      “裴清。”舒翊似是想起看过的画像,对身边的凤绎如道:“当时朕和皇后还说过,你这孙女叫裴清,朕叫你裴卿,多少是有些缘分。”
      “臣不敢。”裴邵又是恭敬一礼。
      “裴卿不必过谦,你是王朝股肱,与朕和先帝都缘分深厚。”舒翊说着对少女道:“近前几步。”
      少女紧张的向前走了几步,舒翊道:“这裙装虽然简单,但却不俗。颇有裴氏风骨,是裴卿教育的好。”
      “陛下!”同列的一贵女似乎是忍不住了,突然出声道:“裴清这身衣裙根本不是她的。”
      说话的窦氏的一个表小姐,虽然没什么特别的身份,但如此指控可不一般,舒翊没有说什么,只是凤绎如道:“何出此言?”
      “她下午时观礼时明明穿的是件黄色的袄裙,出去了大半个时辰,回来却变成了这身白色的留仙裙,连妆容都变了。之前的衣裙却不见了。狩猎场上,只有少数皇亲才有帐篷,她从何变了这装扮也不肯说。下午在猎场的夫人小姐们均可作证。”这话意有所指,很显然指控这位裴清不是和皇亲有私情就是受人指使来引诱帝王。
      凤绎如看向裴清,语气还算温和:“可有此事?”
      “回皇后娘娘,观礼时,小女独自去方便,出来后迷路弄脏了衣裙。遇到了一位宫人好心带我去更换了衣物。为了怕给那位宫人添麻烦,所以小女就没有说出缘由。”裴清解释道。
      “那么,现在也担忧给那位宫人添麻烦也不肯说吗?”凤绎如的问题明显让裴清颤抖了一下,但是她还是叩首道:“娘娘,小女答应了这位宫人,就不会说出她的名字。”
      “哪怕因此会名节受损,也不说吗?”凤绎如的声音严厉:“欺君之罪可是会祸及家族的。”
      “小女没有欺君,只是宫人在我危难时帮助了我,我不能恩将仇报。”说到最后,裴清有点着急,连谦辞都忘记了。
      裴邵皱了眉呵斥道:“放肆!敢如此回皇后娘娘的话!”
      裴清连忙又俯首跪下。
      凤绎如反而笑了,她看向舒翊道:“陛下怎么看?”
      “我没想到,舜英你会用这种方式向我推荐你看中的人。”舒翊的突然看向妹妹说的话让众人皆是一惊,不明白帝王这话的含义。
      温舜英则从容接道:“翠缕捡到这个小可怜,明显被人欺负了,却不愿意说出来。我瞧她是个实心眼,适合伺候陛下。这条留仙裙的料子是陛下赐给我的,虽然素净但烛光下有珠光之色,我想陛下自然认得。”
      “既然县主这么说,便封裴氏女清为纯贵人,赐居华清殿。”舒翊的命令让场上的局势突转,那么多世家嫡女,花容月貌,珠翠环绕,却没成想被一个一身白裙素净的裴氏庶女占了先机。但这女子不但经过了县主的考验,还得了县主的称赞,又是舒翊爱重的裴卿的孙女,众人一时也竟提不出什么异议。只能说她运气好,竟碰上了县主的贴身侍女。
      然而项昕却小声在温舜英耳边道:“那只小兔子?”
      温舜英回头看向项昕,加深了笑意:“很可爱,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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