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不敢当》怪物物

89、神官

　　一盏灯，一碗面，一个人。

　　等了很久。

　　高烨踉踉跄跄撞开门，被酒染红的眸子投向堂屋里的男子，一身白，真白。

　　“等我啊？！”高烨勾唇笑道，跑过去，脸蹭蹭高初也的白衣服，“真凉快！”接着脚踩在椅子上，两眼一眯，直勾勾望向桌上的面。

　　高初也将碗往他面前一推：“趁热吃。”

　　高烨不客气，拿起筷子夹着面往嘴里塞，含糊道：“还热乎着，真巧，你面刚煮好，我就回来。”

　　高初也慢条斯理道：“这是第七碗，我不知道你何时回来，面一凉，我便重新煮一碗。”

　　高烨吃面的动作一滞。

　　高初也继续道：“你不喜欢吃冷的。”

　　青莲庵那碗冷面，高烨的确没动，这么小的事他也能记在心里，真是可笑。

　　“少在这恶心人！”高烨听恼了，筷子一摔，“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你管不着！”

　　高初也一愣。

　　“装得累不累啊？还真拿自己当活菩萨，是不是没人告诉过你，你笑得真恶心，很恶心，非常恶心，别逼我拿针把你嘴缝上，你知道，我敢做！”

　　“我知道。”高初也眸光微动，语气一贯温和，“你不是想看花吗，我带你去蜀山。”

　　瞧他始终无动于衷，任凭自己羞辱，高烨第一次没了脾气，颓丧坐下，捡起地上的筷子，不嫌脏，拼命往嘴里扒面。

　　这碗面，高烨吃得咬牙切齿，唾沫飞溅：“你会后悔的，高初也，你会后悔的。”

　　红蕖万朵，翠盖叠层。

　　蜀山下，高烨拿荷叶盖头挡太阳，扫了眼：“也不过如此。”

　　高初也点点头：“的确没有青莲庵的莲花好看。”

　　高烨嗤笑一声：“我没见过的东西，谁知道你是不是信口雌黄，编来骗我的。”

　　二人并肩往前走，绕过一段曲廊。

　　高初也朝他一笑：“你不信，大可回去瞧一瞧。”

　　“鬼才回去。”高烨不屑道。

　　迎面走来两人，一大一小，看打扮应该是这一带的渔夫。

　　高烨停下，看那小孩握着荷花茎，放在嘴里吸，好像很好吃一样，眼睛弯成月牙。

　　“喂！”高烨拦住那小孩，个头才到他腰间，“真有这么好吃？”

　　小孩头上绑着两个圆髻，插着一朵小荷花，看到高烨一点都不怕，还调皮地吐吐粉舌头，糯里糯气回他：“很甜。”

　　站在小孩旁边的男子笑着摸摸她脑袋。

　　高烨放他们离开，一转头，高初也已经折下一朵荷花，送到他眼前：“尝尝。”

　　摸着有些粗糙，高烨掐掉荷花头，昂头吸了吸。

　　“甜吗？”高初也看着他，睫毛不停扑闪，高烨还是第一次见他对某件事这么好奇，将手里的荷花茎递给他，点头道：“特别甜。”

　　高初也信以为真，接过去，启唇咬在高烨咬过的位置，随即涩得两眼紧闭，眉毛拧成一团。

　　见他中计，高烨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下次不许骗我了。”高初也同样被自己逗笑，肩膀轻轻耸动，接着捏了捏高烨脸颊，留下一句：“小孩的小犬牙露出来了哦。”

　　高烨捂住嘴，骂道：“多管闲事！”，虽是骂，眼睛却弯着。

　　附近有一家客栈，二人暂时在此落脚，开了两间房。

　　高烨回到房中，刚点上灯，余光已经扫到屋里的人。

　　此人蒙着脸，露在外头的双眼透出锐光：“当时可是你找上门，叫我帮你，待事成后，可保我青云直上，如今却在这潇洒快活，难不成是反悔了？”

　　高烨掩上房门，冷道：“我难得来蜀山看一次荷花，别逼我在这杀人。”

　　来者知他狠辣，说到做到，语气软下几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君上好不容易松口，不过是杀个人而已，对你来说简直划算的不能再划算。”

　　“我怎知他是不是又骗我，我差点死在江城，只差一点。”

　　“信与不信，你有选择吗？除非你想永远姓高，生生世世带着这份屈辱到死！”

　　高烨闭上眼：“我自有打算。”

　　“该狠的时候却心软，死的只会是自己。”

　　来者扔下这句离开。

　　高烨垂下双手，许久，嘴角慢慢勾起，像是听到很好笑的笑话，笑得根本停不下来，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自言自语道：“我心软？？？别说杀一个高初也，就算灭掉一座城，我也只会拍手道杀得好杀得妙。我还没动手，只是……”

　　只是什么，高烨寻思片刻，很快找到原因，高初也之前答应过他，一件好事换一条命。

　　人嘛多少要讲点信用。

　　高烨在蜀山逗留三日有余，坏事信手拈来，寻件好事却异常困难。

　　扶人过路他瞧不上，除暴安良他懒得做，高初也发觉他这几日不对劲，一双眼老往别人身上瞅，眼神特别怪异，像小狗盯上肥肉。

　　“生病了？”高初也念着，手放到他额头上，“不烫呀。”

　　高烨拍开他的手，把头扭到外边。

　　高初也以为他是不适应蜀山的水土，打算离开，至于去哪，他没说，高烨也没问。

　　动身那日，他们再次路过蜀山下的荷花曲廊，高初也在前头走：“待长出莲蓬，我们再回来，听说这儿莲心是甜的，不知是真是假。”

　　高烨在后头慢悠悠跟着，望着他齐腰长发，刚想开口呛他两句，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有人落水。

　　好响的声音。

　　高烨一愣。

　　“救命！！！呜呜呜！！！救命！！！”

　　“爹爹！！！”

　　高初也倏地转过身，却是望着高烨，眼眸亮如星辰，好似说：去吧。

　　高烨和他相视片刻，眼中温度骤降，如他所愿，回头向落水人跑去，一头栽进水里。

　　陆尘野默默看着高烨跳水时溅到岸边的水花。

　　原来他真做过一件好事。

　　落水的人是他们之前碰到的渔夫，骗他们荷花茎很甜的小孩在岸上急得大喊大哭，用稚嫩的嗓子哭着求高烨救她爹爹。

　　高烨把渔夫救上岸，自己则往地上一躺，像用尽所有力气，被水打湿的全身，风一吹，是从未有过的冷。

　　高烨睁大眼睛，眼神空洞。

　　渔夫拉着小孩对他感激不尽，高烨闭上眼：“滚。”

　　过去很久，高烨再次睁开眼，看到高初也一如既往的温笑。

　　高烨眨掉睫毛上的水珠，握住他伸来的手。

　　掌心是那么的暖。

　　晚上，二人在山下借宿，主人家正好有一间空房，热情招呼他们住下。

　　高烨泡完澡出来，看到桌面摆满菜，高初也身上沾着油烟味，摆好两双碗筷：“我还是擅长煮面，第一次做菜，不好吃就少吃些。”

　　高烨面无表情坐下。

　　灯芯晃了晃。

　　两人谁都没先动筷，无声静坐许久。

　　高烨率先开口：“做好事就是好人了？”

　　“嗯。”

　　“那我算好人？跟你一样？”

　　“嗯。”

　　高烨冷笑三声：“凭什么？”

　　高初也不知如何答他，只得拿起筷子，一边往高烨碗里夹菜，一边告诉他：“世上所有的好皆因爱而生，有的选择爱苍生，有的选择爱一人。有了爱，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爱？”高烨厌恶道，“你看我有吗？”

　　“或许吧。”高初也第一次对他说出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许此时此刻，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高烨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拳头：“我问你，上次你说一件好事换一条命，还作不作数？”

　　高初也抬手夹菜给他，听他这么一问，点头道：“作数。”

　　话音未落，高烨已经起身，将银月刀推进他胸口……

　　竹筷脱手，落到地上一声脆响。

　　刀身全没，正中心脏。

　　高烨不准备刺第二刀，所以这一刀注定没有转圜。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高烨睁大眼，看着他，一直看着他，就像那天在穷山沟，他对他说我以后会护着你那般，眼不眨看着他。

　　又是笑。这次的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好像无论自己做什么，就算把刀捅进他心口，要他的命，他都能原谅自己，一桩桩一件件，次次如此！

　　他的笑容彻底激怒高烨，阴狠爬满双眼，恶毒在嘴角滋生：“你等我的那晚，我在皇宫成交了这辈子最合算的买卖，只要杀了你，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认清现实吧，你对我这么好，可我还是要你死，你的好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是吗？”

　　高初也身体慢慢软下来，双臂垂落，胸口的红花越开越艳，染污一身白衣。

　　“你就是犯贱！天下第一贱！自作自贱！”高烨胡乱骂着，额头青筋一根接一根暴出，越骂越恶毒，“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自恃清高的蠢货，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高初也打断他：“我在你脸上看到了。”

　　“什么？！”

　　“爱。”

　　高烨一愣，眼底闪过恐惧，极力反驳：“你撒谎！我绝不会让这种恶心的东西出现在我身上。”

　　高烨气息奄奄，头无力垂落在高烨肩上，清润的嗓音像他袖口的白鹤慢慢飞散，直至消失。

　　“后悔也算爱哦。小孩。”

　　人已经没了气息，高烨仍旧骂个不停：“那你肯定是眼瞎，不仅眼瞎，心也瞎，你早点认清我是什么人，也不至于死在我手里。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坏，很坏，你怎么就不信呢？高初也，你的死是你自找的，你活该，太活该了。”

　　“我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到死也不肯骂我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长久的死寂。

　　他们的几年，在陆尘野眼里不过转瞬。

　　当第一缕阳光洒进屋内，高烨仍一动不动。

　　陆尘野以为是画面定格在此，可走近一看，并非如此。

　　高烨紧握刀柄，推刀入他心口的这个姿势，他保持了整整一晚。

　　血都流干了，他还不肯松手。

　　陆尘野叹口气，第一次在幻境开口，虽然明知他听不到，但陆尘野没忍住，也许是为高初也可惜，可惜他白白浪费一片真心。

　　“人凉了，不像面，凉了可以重做。死了就是死了，后悔也没用。高烨啊高烨，你可知他对君上赌得就是你会杀他，他赢了，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