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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十七. 好梦先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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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好后悔的。”我摩挲着纸页边角,尽量装作平静去回复。
“希望你真是这么想。”他道,“告诉我吧,那天都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们的车抛锚了,那是我们从北海道飞往香港,而在香港呆了两日后又飞往勃朗拉邦之后发生的事。”我说,“我们随着当年本地翻译的指引,最终寻到一个落脚处,然后我们就因为床位的分配问题僵住,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说米诺斯在香港时看上去还勉强算正常——我是指情绪,而那天他却突然爆发了,在得知并没有多余的房间后他转身就走。”
“你没有立刻去找他吗?”他问,声音听上去却有些心不在焉。
“……没有。”我承认道,“我……那时的我不太清楚,可到现在我或许开始后悔了,而且他作为冥界三巨头之一,即便无冥衣加持,也不会因为一点雨就要了命,所以我大约是两小时后才出去找的他。”
阿释密达说:“两个小时?哪怕两年都没事,冥斗士没你我想得那么脆弱。”
“或许吧。”我打心底怀疑这句话。
“然而他却死了。”他继续道,“我听说没有检验出什么结果。”
“是的。”
“他死去时是怎么样的?”
“很安静,不吵不闹,和我上一次听见的差多了。”
“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有查出。”
“报告上是怎么写的?”
“什么异常都没有。”
“就像猝死?”
“没有这个征兆。”
阿释密达说:“我觉得……从某个意义上说,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心大的人。”
“是吗?”我还是只能笑,一面用指尖划过那些字迹,“他甚至只是有些发烧。”
“我为此感到遗憾。”他说道,“听上去他不该死。”
“十年前已经有人这么说了。”
“是的,但那时我还不太清楚。”听筒那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现在听你这么说,我便觉得,或许真是我亏欠了你一些,否则我也不会想着要去见你。”
“你不欠任何人。”我低声说,将文件放在一旁,“非要说有什么错,也应该是我。”
未料,他却说:“不是这样的。”
我仿佛看见阿释密达就站在我面前,同样用肩夹着电话,手中把玩的却是他用生命做出的那串佛珠。“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是否有什么缺漏,只是那时我还不能确定,现在,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些我推测的原委。你知道吧,前圣战中我为了封印冥斗士,采集冥界木栾子做出一串念珠。然而在我做出它之前,你就已经死了,我知道以你的实力,恐怕已经将敌军某位将领击败,然而……你知道么?它少封印了一个,而那个灵魂却不再出现于世间。直到现在,直到我后来找到沙加,与他核对了黑珠子的数目,才敢确信。我不知道一个灵魂游荡于世究竟会对它、他人造成何等影响,或许只有冥斗士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今复生的灵魂,都是自念珠诞生的那天,往后所有再度死去的灵魂。你对此有印象吗?在你击杀过的那些冥斗士里。”
自在无上、无我者,皆得真理,下者、尘埃、沙砾、云、雨、山谷、河泽、鸟兽、虫鱼、花草木,凡所既有,无所不有。既然真理在于万物,阿释密达便有必要找时间好好审视自己之前的思考究竟将自己放置于世间何处。既已是“最接近神的男人”,又正因知离神越近,反越觉得迷茫。基于此,他的行程本不该结束,本应该更漫长,然似乎世界不等他,一年对他来说太短暂,不足以领悟太多,而凡尘又太杂,他不得不投身其中。
没有一尊佛会离世俗太远,其他十二人不全然知晓阿释密达在做什么工作,但古佛国的各大住持却知道,这十年有一位大师在四处漫步,他居住在烟火地,所饮食与世人无异,所居所与高楼大厦或雅致公寓无异,谓之隐于市,于是乎研究佛学与密教似乎也成了他的一项工作,由此,他得了供奉。
既然有人供奉,阿释密达行走世间就更为方便,前些年他还勉强需要靠古拉杜财团接济,而当日本经济下行,他却也有了立身之本。这样说可能有些伤情,然古拉杜于圣域,永远只是个供奉的虔信者,是艾俄洛斯选择了他们,将雅典娜托付出去,才有了今后的城护集团千金城户纱织;又何尝不是雅典娜行走人间的身份。该计较的和不该计较的都应该分清。
那么,真理在万物,自然也就在于死亡之间,这个想法阿释密达倒不怎么改变过,尤其他偶然间回到处女宫,再度摸了摸那串曾用他的生命、鲜血与小宇宙制作出的念珠时,这份感觉也就愈加强烈。于是,探知冥王为何将那些已逝的生灵有条件地放回世间,就成了阿释密达想要去解答的问题之一。这是否是宽善?是否是公正?是否是对曾试图毁灭一切的忏悔?答案是不得而知的,倘若真参悟透一个复杂个体的情感与思维,他早超越了神。也由此,这两年来阿释密达尝试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即像其他十二人一样,投入某个职位,进行某项工作,以听取多数人有意或无意间表达出的心声。
自然,他比我们十二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能更敏锐察觉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只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去被他揭幕,可那时我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我说,“我知道了,”却不知该作何感想,“我或许并不那么在意了。”
“是吗?”轮到阿释密达轻笑几声,“米诺斯带来的军团曾复活过一次吧?”
“这你要问别人,我不知道。”
“只有他不是。”他略过我的话,“他可能根本没有和冥王签订契约——我是说,他不在这些珠子里,意为本就没有复活的资格。然而,我不担心这一点,你知道吗,我到现在唯一替你担忧的也只是你失去了一个或许能被称作是伙伴的家伙,他原本是可以陪着你的。”
我一直,一直一直无法想象,我和鲁格尼斯这样的人会如何活到生命的终点,这本是违背常理与事实的,然宇宙使之逆转,在一个恰好的时宜。从宏观宇宙下放至微观人类世界,人类至今已勉强保有四十年的总体和平,哪怕另一种不同于战争的风暴在卷起,使大多数人在另一种方式上家破人亡,且并不能为圣斗士所解决。除去这层身份,我们自身的素质也使我们获得普通人所不能获得的太多东西。
正如我所想的那样,毒血是困扰我们一生的桎梏,是一种从生理层面至社会层面的障碍,哪怕再为小心翼翼,我们仍不会与他人太过亲近,就连当时若不是我有着与生俱来的抗毒体制,鲁格尼斯恐怕早就将我送入山下村庄。轮到我时,我已不用生活在玫瑰园,自然也就摆脱了“与世隔绝”的处境,我需要在外自立,并且照顾同样是被“捡”来的卡琳。她很听话,也很有主见,刚住进家里时,她自主布置了在二楼的小房间;她当然会要求我抱她,理所应当享受当一个女儿的权利。那么,我呢?阿释密达经他长达十年的观察向我这样说,他本可以陪你,他或许可以称作“伙伴”。
我失语了,我把听筒挂回原处。这是他十年观察所得出的吗?一时我竟笑出声,又确实想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双手插入垂下的刘海,捂住双眼,咬着牙把情绪吞回肚里。
我想阿释密达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理想主义者,为什么这么荒谬的话却能从他口中煞有其事地说出,为什么他能从一而终,我想不出理由,但面前这份报告我知道我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很想问他,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们不是我的伙伴吗?我们不是自始至终都相伴彼此吗?可我已挂断电话,也根本无从出口,你看,他们都已纷纷建立家庭,有了配偶,所以作为一个成年人,他们有了远比其他亲缘更为接近的一种亲缘关系人,是这样吗?这是你的意思吗?
我又怎么能释怀?我已在无意识间将那薄薄一叠“事故”的边缘攥紧,我已回忆起没有向阿释密达提到的往事,我已知道只要我说出,他将揭露我更大的一条创痕;我已回忆起米诺斯原本是要对我说些什么的,我记得,我从来都记得。为何我之前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愿望想去听?
我开始无边的想象,想象我那夜如果俯下身,将他抱在怀底,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或是他的心,我就能听到这段终极的秘密。我想知道他怎么死去的,怎么能够突然死去,在我转不到的视野里那座壁炉烧得更旺,仿佛卡路迪亚那颗炽热跳动的心,它明明只是幻影,为什么呢?我甚至看到莉莉的实体与这座壁炉重叠,她抓着胳膊,一副抓痒的样子,还有些向右回避,“爸爸?”她抱着左臂,“你看见那座壁炉了吗?它今天好烫。”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走过来,跨过好长一段地毯,我才发觉我已经跌坐回被打开的抽屉前,莉莉看了眼里面的东西,她在我眼里的形象却忽然变成那个她赤脚站在地毯上的早上,她盯住安放盒子的抽屉凝神,不管怎么喊都没有回应。原来那个早上我喊过她,可我没有记忆了,仿佛在这一个特定的空间里,我们都在魂游。
她没有问我这是什么,可它是什么?我捧起那个盒子,忽然发觉周围在微微颤抖,凝神细看,原是我在以我为中心发出颤动,这是最后一个不足以称为证据的证据,它本应该被埋葬,可它被鬼使神差保存下来许久,见证我从茫然不适走到如今,这是否是它想看到的?
我无法回答,我所剩无几能发出声音来回应的气孔被所有颠倒是非的情绪反馈而堵塞,我感觉到耳鸣,我感觉眼前一切都是那么轻飘飘。我看见艾尔熙德一家五口在我面前来回走动,看见一旁就是希绪弗斯的花的庄园;看见阿斯普洛斯的海上婚礼,漫天花瓣落在新娘的裙摆上,抚拭出一片殷红而幸福的笑靥,我对它说,这是你想给我看到的吗?你没有理由给我看这些。
你喜欢破坏,喜欢把那些美好的撕碎给别人看,你多么渴望以此彰显你的力量。既然如此,远远地走难道不是你最好的归宿吗?可你走得分明不远,你在一座巨石前停下了,你爬上了它,并且在上面边淋雨边发呆,没有人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又看见了什么,难道你是过于无聊才扯断了那些连片的树枝吗?我不知道,我对于你的一切一无所知。可是,你是我在这一程的伴侣。
我更无法想象“陪伴”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姿态。我的心在抽动,就我的假想来看,似乎多一个“陪伴者”对我的生活亦没有多大影响,最多是我有一个邻居,还是一个恶劣的邻居,很大概率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终有一天他和我都会离开,和不相见也没什么区别,一想到此为什么我就这样不可置信,仿佛笃信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呢?我快要不能呼吸了,我感觉我的血管在沸腾,在用力地压向头颅。
——是吗?我不敢想,不敢想……唯一的可能,不敢想。我对自己说,那只是由幻觉构成的,是你从无限想象的、充满可能性的时空抽出来放在眼前的。但我鬼使神差信了,就和我毫无保留相信了那个关于雨林的密言一样,不顾一切去寻找一丝可能。可随之而来的是随这盒子被封存,随档案被封存,随记忆尽可能被封存,最后尽数反噬了我的苦楚,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也好,我这样想过,他目睹了我的大部分经历,甚至他自己也有,这样他或许能给出我一些建议,他能分析我需要什么,该做什么,而不只是我一人摸爬打滚,不像鲁格尼斯那样过激地去恐惧“悲剧”的发生!我知道,可我几乎要将牙咬碎,都无法再从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的猜想里回神。这是你期盼的吗?我甚至看到莉莉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向后退了一步,正好停在了我面前,也停在一道光隙前。那曦光过于刺眼,光球一样仿佛笼罩了这片区域,窗外的景物暗沉至分不清轮廓,莉莉就站在那,就像从什么地方穿越而来的一样。
你来了,你就站在她身后,你看上去像万千时光倾泻时,光浇筑在某个虚影上重叠而来的,那样透明,那样叫人看不清,你的双手分明放在莉莉的肩上,用那样清澈无辜的眼神看向我,用那样欣慰的眼神看着莉莉。
“奎敏长大了。”你说。
我看你的眼神却像是看到了怪物,我知道,我的表情一定很失控——不知是欣喜若狂,还是突然获得挽回机会的庆幸。可是,你这时候来是做什么呢?你是来看我的吗?看我过成什么样?
我很好,我好想这么告诉你,可我哪怕站起来也没有一丝抓住你的机会。
“我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你平静地说,你在对虚空宣告,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话一样。
你最后的消失前依然没对我说出那晚你想对我说的话,当然,我还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能看到你,即便是在幻梦里,不知是不是幻塔索斯最后的仁慈。我向你抓去,真的好想让你知道我也有委屈。可我终于是落了空,我早该知道的,而你已经不在了,我也早就知道的。可是,我确实想象出来了有你在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