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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十六. 大梦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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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自己的夫人度完蜜月后,他终于来到与希绪弗斯约定好的去看望艾亚哥斯的日子,与克丽丝一算,离拉达曼迪斯去世竟然也已有一个月了,阿斯普洛斯暗想原来时间真是不值一提,区区三十天,克丽丝剩余的二十四个月生命的二十四分之一,老敌人便走得差不多了。
此次去看望艾亚哥斯,顺道也是参加辉火的葬礼,据哈斯加特说,他的尸骨暂且停留在医院,护士为他的身份设置了顶层的空病房作为停尸间,让这只身上燃烧着火焰的猛兽尽可能靠近太阳。童虎亦早在他们之前就到达西西里,曾经他们冲破大气层,一身如曜日的金色火焰在冰冷深空中也未消解,在地球最上方的尽头见证宏观之宇宙。现在,他就像真的投身入六千摄氏度的太阳表层,被体内挤压发出的高温压成人炭,来不及输液就以蜷曲的姿态在病床灼烧了全部的生命。
强如天字辈魔星尚且如此,希绪弗斯自然不得不伤感地想到地字辈的魔星们,在黄金眼中通常是籍籍无名之辈们,他们的死去更为平淡,极难让人察觉,自然也就不能及时获得信息。想到此,他却还能珍惜眼前的最后几面——两面,面前这座拥有西西里岛号称最美风景的医院有着宽敞先进的顶层医疗室,双面落地窗,最大限度将阳光迎入室内,如天国降下阶梯——这个比喻或许不合适。辉火就躺在正中央最能两面受光的病床上,高大的身材已经坍缩,扁平成皮肤发紫紧皱,已经辨不清容貌,尸体僵硬不可解。然他们五人——童虎、哈斯加特、希绪弗斯、妻子与自己围住病床四角,看上去就像在看望一个新生儿。
这样说似乎有些过火了,阿斯普洛斯看到哈斯加特叹息一声,主动将宽大手掌放在他皱缩突兀的眼皮上,自己也闭上眼,嘴里喃喃默念些想对他说却来不及说出的话语。希绪弗斯站在他身边,也将一朵黄色雏菊放在他手中,连同他所剩时日不多时画的一副与前代冥王人间体亚伦的幼稚简笔画,将他为数不多的念想全握都在他掌心里。做完这些,他们和辉火的缘分也就尽了。
等雷古鲁斯到来,时间进行到他们该去探访艾亚哥斯——或者该叫他水镜的时段。迦楼罗的眷侣天孤星拜奥雷特早他一步先去,水镜便立刻明白了很快就要到他也远去的日子,然他的大脑已然不能再萎缩,无法获知希绪弗斯和雷古鲁斯看到他时究竟是什么心情。那该是多么粉红又薄薄一层皮肤,将老人包裹在胎盘一样的薄膜里,将他与世隔绝,将他紧紧保护。很难说他像个人,阿斯普洛斯轻轻用手指按压那具“干尸”的表皮,出乎意料柔嫩的触感使他一时感慨万千,他对普林顿夫人说,“这就是以后我所能获得的特权吗?——老去,像这样离开,以前想都不敢想。”并一边说一边拉扯出一个称不上微笑的微笑。
雷古鲁斯还没从大学毕业,却总觉得自己已经见识过世间千百种归终的姿态了,他说:“他还没死,不要这么说。”
“但他也已经不能说话,甚至不能睁眼了。”阿斯普洛斯说,“你们看他现在这幅样子,恐怕不久就要回到冥王身边。”
“谁知道呢。”
有人附和一句,像是嘟囔,像是有意无意。
可他们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已经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他们三人彼此望着,面面相觑,六只眼睛各呈现不同的情绪,良久,才各自收回早已被打乱的目光。时间到了,他们受到护士的驱逐,通往顶楼与次高层的大门被关闭,他们将永远留在阳光底下。
“总得来说是一场不错的旅行。”阿斯普洛斯后来给我打电话时这样总结,那已经是我从中国回到布拉格的两个月后,我的生活与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艾亚哥斯的死期于一周后如约而至,西西里那座花园一样的医院终于将两个死法奇异的人送入殡仪馆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去送别他们,但我有好一段时间没听到阿斯普洛斯提起希绪弗斯和哈斯加特;雷古鲁斯利用那次周末的时间去医院看望后便回到大学继续他的学业,估计也就没去参加。
他继续说:“幻塔索斯说他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一面翻看电话簿,将冥斗士们的电话号码与名字一一划掉,“剩下的不到五个吧。”
我问他:“其他人都知道吗?”
“嗯,我按照顺序通知过去的,好像也就卡路迪亚没心没肺一点。”
“不计后果的才是他。”我说,“我以为你会悲伤一点。”
听筒里传来阿斯普洛斯的闷笑,还听到一阵衣物窸窣的声音,“我没什么好悲伤的,毕竟是克丽丝一开始就告知我的。”他听上去满不在乎,“唯一可说道的就是,这个世界真的太平了,我也得考虑考虑为后代谋些短暂的幸福。先不说了,我要去陪克丽丝逛街。”
他电话打得匆匆,结束得也匆匆,好像从不给他人解释的机会,也不曾自己解释,因而总有些对他的偏见与误解;也幸好他遇上的是我们。我放下听筒,转身便看到莉莉正出神地坐在沙发上,也不做些什么,她面前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我随她的目光方向望去,在阳光里看到许多飞舞的轻尘,看起来又到大扫除的时间了,我暗自想道,“莉莉,你想和爸爸一起大扫除吗?”
我从杂物间拿来一副清洁工具,将它们举在手中,向莉莉示意。
莉莉如梦方醒,从沙发上一跃而下,跑到我身边用力点点头。我对她说她应该去整理她的房间,莉莉就拎着一个小水桶跑上她所居住的小二楼,留我一个人在空旷偌大的客厅中。这客厅少了莉莉的欢声笑语,竟显得比我以前所认知的要更大。
环顾四下,我忽然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我听到楼上莉莉在哼着歌,料想她已经开始了她的劳动。该轮到我了,我暗想,却又想到明明我们经常有打扫这间并不大的房子,可灰尘是从哪来的呢,是丁达尔凭空捏造的?
将某些不轻不重的事物怪罪在陌生人身上总是一件易事,我转过身,决定从沙发后开始,可很快我就看到了某个“罪魁祸首”,那座壁炉仍然在我这遍布电器的家中安静燃烧,似纸片,似投影,似真似幻,唯独不像假的;我所经历过的,也不像是假的。我总算觉得应该有一天去预约一个眼科医生,带莉莉一同过去检查一下我们的视网膜有没有出现问题。然无数过往与职业经验只告诉我,莉莉除了需要补充一些维生素,她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应该是我。我接受了这个劝解,我开始头一回那么认真去看那泛着蓝的火焰在炉膛中跳跃、燃烧,透过它发出的朦胧光晕,我再度看到飞扬在屋子里的灰尘,白色、富有光泽,真是奇异的画面。它们似乎有着充足的分量,能够随我打扫的动作缓慢下降,最终坠在沙发与前柜中间铺着的波西米亚花纹的地毯上,还是我接莉莉回家的那年去波西米亚亲自带回来的。
说起来,我该想到莉莉将要进入一个飞快成长的时期了。我在客厅摆放了她的画册与照片,有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她,有穿粉色格子裙的她,有穿湖蓝色连衣裙的她,她越长越美丽,且随她跟老师学习舞蹈已有一年,她的体态越来越优美,这只初具白羽的小天鹅很快要升入三年级,变得舒展起来,长手长脚起来,更为自信起来。
现在我正蹲在地毯上,忽就明白了为什么莉莉一直在长久注视着某处。我看到那些灰整齐均匀落出一条光与暗的分界线,将身形全部融入长柜投下的阴影中。我注视着它,觉某种微小生物在扯住我微微晃动,我无法遏制我的目光定格在一个蒙尘的、几乎很久没有打开过的抽屉上。那幻影让我想起了许多,也让我明白了许多,我最终还是在勃朗拉邦那片雨林里一无所获,落空之感阻塞了我全部的意识流淌,我所期盼的、祈愿的原来和泡沫也没什么区别。我知道两位老人的好意,他们只是不愿意相信一个和他们出征时孩子年龄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会黯然离世,心底的悲痛升起,万不能忍,才努力编造了谎言来欺骗自己这十年。而这趟回程之行让依琳和她的同学有了别样的收获,她在回到市区不久后便去了大使馆,中国方也很迅速,念及不久前曾发生在印尼的惨痛事件,据说他们立即向上级提出非法移民人口排查,将流浪在老挝、越南、柬埔寨等地区的国人移送回国。一个月后,经由童虎再传到我耳里的消息就只剩下那座林中民宿已人去楼空,唯有两个吊灯还悬在门口,随风雨忽明忽灭。
很难说悲戚,或说我更应该为他们感到庆幸,逝者已去,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是上一个年代或者我们那代独有的,至少前教皇赛奇和他的徒弟马尼戈特已经领受过。然赛奇已经度过了他的生命,在最后一刻随自己的夙愿而去,只留下马尼戈特在复活后与我们相伴。不过有关于他,只知道他后来去了威尼斯,应该是去找某个故人,试图妄想能否兑现那个“以后当我女朋友”的承诺。马尼戈特确实是一个重视承诺的人,然他更是一个重实务者,复活后我们一直没有太多有关于他的消息,我和他也没见过几面,只后来从那天史昂在晚宴上畅谈的时段听到他提起马尼戈特。“嗯?他啊,他说他没找到故人,又想到故人也不是威尼斯本地人,恐怕当他和你离开威尼斯后,人就已不见了。”史昂说,“所以后来他去了死亡皇后岛,就是凤凰座一辉的修行地。”
不知道他有没有见过一辉,但我觉得史昂似乎也不太清楚——他可是马尼戈特的同门师弟,从原则上说比我们都要更亲近后者。“不过他去的时候,也没给我们传信,我想他或许找到了,也没找到,总之他现在跟前教皇赛奇一样,喜欢四处行走。”
有关于他的消息就断在这里,马尼戈特本人似乎也没怎么想和我们过多联系,也就是艾尔熙德夫妇给他发请柬,他都有求必应、呼之即来,来时会带着各地的纪念品,总之艾斯德尔和艾丝黛尔是特别喜欢他,他们有许多东西都是马尼戈特带来的。
总而言之,我挺想他们的,然很多时候我不能理解自己究竟是怀念他们身上寄托的自己的过去,还是只是想在他们身边多待一阵。很奇怪,我从来不是念旧的人,但我最近开始喜欢旧忆。我蹲在某个角落里的抽屉前,最终我还是拉开它,里面并没有放太多东西,只有一个盒子,一份封存好的、外封已经落尘而仍然完好的档案。我知道莉莉早在某个时刻在家里上蹿下跳时便将它翻出,她或许打开过它,看到了里面充满魔力的浅灰色粉末;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我盘腿坐在地上,将盒子抱出,放在我面前,再拿出那份档案,那是阿释密达一直想看的东西。
说起阿释密达,我想等会我要去给他打电话了,我怀疑他是否十年前就已预知到十年后这一幕,预知到我探寻的无果,预知到一个月前我所有积压的情绪的爆发。为这不甘的爆发,我一拳击碎那堵路的巨石,一声轰鸣响起,我的视野豁然开朗,露出黛青的伟岸的山脉,露出好大一片天光,将停滞在此的时间照亮。然后我花了大概一个下午,回到民宿,用一些湿木头制成的围栏将击开的缺口围住,防止探险者落入山崖。我回忆了许多。
我总以为,无论是阿斯普洛斯还是阿释密达,他们对于时间的察觉总比其他人要更敏锐,每一句话明明出自无心,却总能恰好预见到某个既定的未来。我打开档案袋,取出几张已泛黄的纸页,还有一钉在左上角的,已经生锈的订书钉,所幸旧物还完好,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那个名字烙在我眼底。我拿着这份报告站起身,拿起听筒,将其夹在肩上,拨打号码。
电话延迟了一阵才被接通,阿释密达略带迟疑的声音通过听筒传了过来:“……喂?雅柏菲卡?早上好?”
“是我。”我说道,一面翻动着手上的纸张,“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他这次回答得很快,“就是没想到你会在这时给我打电话。”
“以后叨扰的情况还有很多,你可以习惯一下。”我笑了笑,“我……嗯,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湄公河旁的谈话吗?”
“记得。”
“嗯……那就好。”
“怎么了?”
“我是说……或许现在我能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了。”
听筒里传来阿释密达的一声淡笑。
我继续说:“你说得对,尸检报告一直都在我这,时至今日也不过是我第二次打开它。”
他开了个玩笑:“你是想说其实米诺斯是你杀死的?”
“或许吧。”我耸了耸肩,“这在以前是事实。”
“我开玩笑的。”他突然说。
“嗯?”
我没有料想到他居然真的爽快承认了自己的玩笑,“十年前我一点都不意外,十年后当我看到那些被封印又被放出的冥斗士相继死去,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我更没有料想到听他的话,这里面似乎有隐情:“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回答,“还是那个问题,你会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