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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十五. 赐我一梦 ...

  •   有阿释密达所在的曼谷的雨季有些出乎他意料之泥泞混乱,还是1990年,曼谷的万丈高楼拔地而起,将方方面面镶入玻璃映出的蓝天之中,将整座佛都围入水泥钢筋;大道上只有被雨水打下带起的附着在高大建筑上的灰尘,一番雨洗后,呈现一片崭新之态。送走友人后他在Huai Khwang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后巷找了个小型公寓,一次性交付清三个月的租金,就让跟随他的圣斗少女回日本照顾城户纱织去了。
      那正是泰国在上世纪最为飞黄腾达的年代,泰北城市一座座迅速发展,削弱了雨许多声势;建筑拔起所扬起的灰尘并未沾惹宽阔现代的街道,却为那些佛庙蒙生更多的尘埃与浑浊雾气,使它们在市中心显得既高级又突兀。在Huai Khwang的生活并没有阿释密达想象中那般“美好”,事实上他有着许多本不该有的困扰。按理来说,如果他周围住着一个和蔼的房东、幸福和睦的中产之家,那他的生活可谓远离曼谷的平民。但他还是像朋友倾诉了一些困扰,这位朋友正是他们十二人中为数不多按照雅典娜的安排按部就班,一点点从人群中走过来的,“住满这个月,我就离开曼谷了,”他写信道,“可即便我去到哪里,我恐怕都很难忘记那个拉着我要为我提供某种身体‘接触’服务的小女孩,她看上去打扮得精致可爱,却极为风尘老练。她将她穿戴繁复,有着陈年旧痕的手臂穿插在我手臂间时,我问她是否是被迫从事这风俗事,她却满脸幽怨我坏了她生意。她并不是个例,她才十八岁不到,她的客人却已门庭若市。她给我一种合理的错觉,让我不禁怀疑是否是我真正破坏了她的生意。然而我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我仍不完全属于这年这代。”
      收到他信件的自然是我,然也已是五年前的事。那是我工作第三年,搬迁到莱比锡后开始用德语写日记时,阿释密达的信在他定居德里也有三年之后才到达我手中。“有时我在想我应该归属于何处,这仿佛是我在继续追求真理之前理应去思考的。”他写道,“在德里的日子和在曼谷似乎没有太大区别,或者这样说,褪去为‘圣战’而战的名义,我们与大多数人本就无区别。”
      我不可置否,而对着他的来信泛起一些清澈的悲伤。我知道他不只是想谈他遇到了什么风尘之事,而在于我们身上都携带的,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感觉。既然如此,我只想说,我恐怕是一直知道他对我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在问什么,问的悲伤与茫然又是什么;我不愿意承认。
      然终有一天,我没想到这些“承认”还能由我亲手来揭开。我总以为时间过得那么慢,但究其不过十年,一个数字就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十年,一个写不了多少的日记本就能带过的十年。仅用这十分之一的时间,卡琳就几乎拔高了半个头,用不足百分之一的时间就能将四个家庭结合。
      现在再谈这些又似乎显得只不过过了一昼夜。我再次踏上勃朗拉邦这片热带土壤,想起了在城中所看到的一片片老宅区,围着佛寺而建的住房,雨落在这样的城市像进入黑白默片,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一切都写满了贫穷与不发达。即便如此,依琳依然为我们找到了一座不错的酒店,即便它房源并不充裕,以我们一行三人又复现十年前匆匆住下四人的场景为开端,依琳单独一间,我一间,重新找回的十年前的司机住一间,多么相似,又多么巧合。只有一点分外可惜,十年前的那位翻译因意外去世。
      依琳与美衣一样,都是细心莫过如她的女子,且自告奋勇要打点我们行程的一切。只与美衣不同,依琳生性活跃好动,此次陪同我前来也不光是为了完成她两位爷爷的请求,更有她自己的目的在,即进行所谓的实地考察。那晚或许是察觉到我们三人之间的紧张氛围,依琳原本的计划似乎有所改变,在我们出发前,她不再单独找来,而总是带着童虎邀我一同去观赏庐山美景;出发之后,携着旧日地图与旧人口述其回忆,沿泥泞小道寻回。
      那日时间或许实在太晚,总觉得这些树林与我记忆里的并不相似,它们过于清晰可见,过于茂密苍翠,呈现一片挺拔之姿,林貌秀美,与那天在暗沉夕阳下所见的完全不一样,给予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矛盾之感。而今天没有下雨的征兆,虽树林相遮,制造大片阴影投下,然其轮廓依然分明,以至于分外锋利,裁纸刀一般能将阴影边缘裁剪得十分立体。不知何时车驶过一道泥沟,不轻不重颠簸起来,让人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原本在泥泞中行使得极为缓慢的小车内,我似乎有些记起那时我本有些昏昏欲睡,可总因为身边坐着昔日敌人而紧绷神经,浑身上下充满防备。
      哪怕他或许已经没有攻击他人的理由,可先前印象绝不是那么容易就毁灭的。我分明记得我看到他虽然是半瘫软陷在车后座,然他的眼睛或许圆睁着、警惕着,时刻不敢懈怠。而当昔日那悬在民宿门口的破旧黄灯亮起,为在林中迷路的我们提供方向指引时,小雨已开始淅淅沥沥,而车彻底熄火。这时已来不及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样的季节,那样的潮湿山林,若没有那间民宿,环境可谓是相当恶劣,于是我首当其冲,为他们在前开辟道路,司机拔了车钥匙和我一起冲出车门,我们一行五人就这样匆匆在林中前行。
      这时已再没有那两盏被风吹雨打到尽数腐蚀的黄灯,何况一切都还明亮,司机听说我们只是去谈话,不住宿,便说什么也要待在车上等;新鲜的生命之息在这座雨林中翻涌着,将半掩的门扉吹拂开,将发黄的网帘吹拂开,我看出这座民宿有了大幅的翻新,连带着十年前那两位还满脸皱纹的老人也似乎翻了新。
      他们一定还记得我,我太明白了,他们几乎是用着全部的力气朝我“冲”来的,眼中泛着难说是惊讶还是激动的泪,一上来便拉着我,时不时长叹短嘘,嘴里叨念着我未在中国听过的话,听上去更像“啊啊”的促音。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即便我们相顾无言,也似乎落下了太多话要讲,却不知从何说起。我张了张嘴,依琳正合宜着向前进一步,我看她握紧了拳,一副即将出征的气派。太久了,久到一会都等不了,他那枯瘦深棕,如古树绞缠紧紧抓着我,嘴唇颤抖,眼中的复杂沙漏一般掉下,失去平衡一般摇着头,张口一直在重复说一句话,还不断轻拍我的手背,像是在表达着宽慰。
      依琳道:“他说,终于见到你了。”
      但同时我也看到依琳脸上露出少量的疑惑,更看到老人环顾四下,先向着依琳说了句,又松开被他抓握住的我的手臂,来回在柜台附近踱步,很快他颤颤巍巍躬下身,整个身子几乎要缩进去,老树抱怀一般,从中取出一个包裹得很厚实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上面缠绕的碎步,黑色的炭灰一层层掉下,沾黑了老人满手,如剥洋葱一样最后剥出透明证物袋,这才又迫切回到我身边,依旧是因用力而颤着,将证物袋交给我。好像是意识到依琳是我此行的翻译,他便对着又说几句。
      “你走后,每走过一个人呀,我都会问认不认识一个蓝发的男子。
      “我讲不会别的话,这里又没什么人来。
      “好难啊……只能一个个问哪……”
      依琳继续道:
      “那天……警署来过,留了些这种透明袋子,他收了起来。他们好多人……走来走去,很……让人困扰?”
      她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浓,伴随而来的是惶恐与忐忑,她望了望我,也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老人的急切使她并无太多斡旋的余地。
      “嗰日你啉走后,咓哏睵一仾?咣呎咹唒吱……拄则林澹,恁执……他疒善伓迄……”
      “那天你们走后……我……”
      依琳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沉默着,退开一步,拿出自己挂着珍珠蝴蝶挂饰的手机拨打起电话,一面看老人将那个证物袋交到我手上,不住又似无助一般喋喋不休,不停在对我勾画袋中那被他珍藏十年的,到头来一看却是一截微不足道的树枝,且还能看到那树枝早已脆化,轻轻用手捏一捏就能化为齑粉;而他眼中焕发着比这腐朽事务更为灿烈的光,似有干燥柴火在其中燃烧。老人一遍遍勾画它的并不平整的下端,话几乎要因憎恶我们的语言不通而化作实体,重重砸落在地。我看到他与他老妻眼中同时流露出的悔意,感受那双干枯却发热的手从脑海中至深期盼终于降临而引发的颤动传递至我掌心,那热度使我的一颗心也跟着颤动,跟着共频率跳动,我有些慌张地抓紧了那个证物袋,总觉呼吸已经从我踏入这里不久就开始错乱了,恨不得把他的心换给我,把他的眼睛换给我,把他的大脑换给我,让我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
      然依琳还在打电话,她突兀的求助破坏掉最后一份平静,二十岁的姑娘慌慌张张向电话那头描述着,用力形容着,一面看向那两个老人,却又声嘶力竭一般倾吐着,我听到了好几个“不”的声音,一面又尽力模仿老人的话语,恨不能加上手中动作将信息传递出这方狭窄天地。
      “嗯嗯”、“我在台湾时似乎听过这种语言”。
      “大部分相似”、“粤西方言”、“有区别”。
      “上一辈者……”
      “树枝?下雨?”
      依琳忽然捂住话筒,看向我。
      她问我:“先生,你来中国之前,听说过潮府方言吗?”
      我摇头。
      她看上去极为惊讶,却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又有些沉默。她走上来,对着电话说了几句,随后便试探着打开免提,将听筒对准两位老人,“……”我听到她说了句什么,他们都说了好多什么,“……”我看到两位老人听到了似乎能与他们交流的言语,双双拥住依琳,说得眼泪直下。

      “依琳啊,你这是在查案吗?他们说他们找了那个蓝发的男人好久,哪怕在此地言语不通,又因为跟随曾在南洋进行抗战的孩子偷渡出国,在这里,他们不敢出声,连孩子死了都不知道。就这样在这座雨林住了好久好久,好孤独好寂寞。
      “他们说那天你们走后,就连警察也走了,他在树林里找了很久,终于看到一根被扯落的树枝。这附近就他们家,也只有他们家有柴刀,却不拿来砍柴,因为这片森林木头难烧。……下过一场大雨,这些人分辨不出是打落的落枝还是人为折落的,根本就没人在意。那晚没有打雷,又只有一个人,这树枝一定是人扯断的。
      “为什么要扯呢?这些树木都是一片成一片的,扯动一下就会制造大片动静,激出大片水滴。要是有人经过,就会发现了。石头后面是高崖,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山,制造动静,想必是为了提醒行人吧。他怎么会死呢,他这样扯动树梢,难道是想死吗?”
      ……

      我还留存着许多时光的证据,譬如最令我感怀深切的还是最近不久,我从捷克回到希腊参加艾尔熙德三子的满月宴时,在艾尔熙德山庄居住的第二天上午,一个穿着深蓝色围裙,系着黄色发带的,看上去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忽然登门,说要拜访一位长相极其美丽,就如天神一般的蓝发男人。她抱着一束鲜花,由卡琳拉着向我走来,一见面,便对着手心里的信件仔仔细细打量我许久,惊讶与置信后演化出的动容使她深深朝我鞠了一躬,将鲜花递给我,对我介绍自己,“我叫伊莱莎·德鲁科,”她说,“我母亲叫阿莱莎·德鲁科,我的曾祖母叫作阿加莎·德鲁科。在两百年前圣战结束后,我们家族一直住在这附近,根据曾祖母的遗愿,时而来圣域祭拜您。我们家族经营着草药与鲜花,这附近最负盛名的花店与草药店正是我曾祖父佩夫科·德鲁科的遗产。”
      阿加莎?我想起了那个在村庄邂逅的,即便在暴雨中也要奔跑着向教皇厅送上鲜花的女孩;佩夫科,鲁格先生收养的孩子,与我有着相似经历的孩子,草药师的孩子。
      原来他们在圣战后相遇了,那时哈斯加特也在我身边,伊莱莎正好是我们聊天时过来的,听到这话,忽然就想起他的后辈,金牛座提纳奥曾救下过一个父女与两个孩子。“哦,熟人了,提纳奥曾经救下的就是你的曾祖母吧。”他说。
      伊莱莎点点头:“曾祖母在护送孩子回两百年前的罗德村的路上受了袭击,当时的金牛座先生救下她,那之后,她就遇见了来到雅典行医的佩夫科。”
      哈斯加特赞许道:“想不到两百年后我们又见面了。小姑娘,你们家的两位族长让你们记住了我们的存在?”
      “是的,”伊莱莎说,“曾祖母让我们在和平之时,要经常来圣域的慰灵园看望死去的斗士。我刚接替这个任务三年,我今年十六岁。”
      原来如此,两百年前的阿加莎也是在十三十四岁的年纪目睹了我的死亡,而两百年后,她的后代接替了她对和平的爱与渴望,将这些心意突破层层被泥土掩埋的时光也要传达到我们心间,我收下了她的信和鲜花,发现那是一封用羊皮写的信,墨迹还未褪色,在那时候非常珍贵,可能是阿加莎一生最后的心意,而德鲁科一家也郑重保存了它很久。那信上写道,雅柏菲卡大人,史昂大人,所有的圣斗士大人们,我已经老了,我们期待的和平已经光临了我的大半生,它早已抚平我年幼时目睹家园被破坏的惨痛,我会让我的后代永远记得为你们献上花朵,希望和平长远留在我们身边。
      “恐怕今后不必再继续了。”哈斯加特笑着,用他宽厚的手掌抚摸少女的脑袋,“我们已经复活,以普通人的身份重获新生——这话说得好像我还死着一样。”
      “但是,一个任务的结束不代表着落寞,有时事物的终结或许会换来另一美好事物的破土。就像现在,德鲁科家族不必再为圣域死去的英灵献上鲜花,因为我们都在这世界上行走,你们要把鲜花送往世界各地,送往更多还在抗争的人的手中。”他说道,一面像个宽厚的父亲一样蹲下,为她献上一朵百合花,“圣战已经结束十三年了。”
      “忘了圣域吧。”我附和着我们的心声,“让它再次成为一个传说。而你们给我的这些,我会保存到我生命自然结束的那一刻。”
      伊莱莎似懂非懂,用纯净如羔羊的眸子看着我,即便如此,我仍然能看到来自少女的赞美,认真铭记我们的愿望的样子,待她离去,我和哈斯加特不由与彼此对视一眼,更相视一笑,仿佛从心间卸下了许多东西。

      我去了我第二次生命起点的那座山崖,那悬在崖边的巨石,曾经是我捡起落在雨打出的泥潭中的米诺斯的位置,我没有情绪,我发疯了一般试图根据这可怜而来迟的消息在十年后的附近查探。是啊,这里多么原始,以至于林间被踩出的小径都容易被植被再覆盖,又多么僻远,能让方圆十里没有一个人家——后面我才知道,老人之所以居住在此,还是因为山中有个水库,那水库里又是居住着一个合法华人。两人用着水库管理者提供的假证在荒芜之地苟度余生,为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孩子,那样穷苦又那样忐忑地活着。纵然如此,明明知道只需要不足一周,这座森林的任何细微痕迹就能恢复原貌,那么十年后我为着一个荒诞的说法又在这里寻找什么?依琳是打给了她籍贯与老人相同的同学,那日后,她们决心把在此地早就无望,只苦于回不了国的两位老者送回。她们联系了中国驻老挝大使馆,又联系了一个记者同学为其写一篇新闻,让他们国家的人都知道还有这样一批“移民者”在战乱时候背井离乡,还有这么多人需要回家。而我只在林中不停踏步,不停践踏每一处有微乎其微的可能而残留了痕迹的湿软土壤。我发现我在听到他们那荒唐话的一刻居然迫不及待就信了,即便在我将那个证物袋拿出旅社的后一刻它就断成好几节,与腐烂透了的植物尸体并无二样,我在那时仍然是忍不住想相信的,哪怕惊诧着,后知后觉着,难以言说着,胸膛堵塞着,每行一步都颤栗着,千斤重的情绪悬绑在我腿间,然后一点点冷却,与十年前米诺斯还未说完他的话便死在我怀里相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十五. 赐我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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