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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十四. 与史昂语 ...

  •   五点半左右,待我更换了件适合参加宴会的衣物,依琳便又早早在大厅等着。这下午第三次见到她,我已放松了不少。她照例夸赞我几句,便很快换上更为欣喜的面庞:“史昂爷爷已经到了。”
      她如此言简意赅,反而显得我过于紧绷。为表示我并不刻意为这难得的聚会而紧张,我想了想,似乎除了微笑并无他法,于是我自以为不僵硬地向她再次展露出一个笑容,依琳看了,却微微眯起眼,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但她没有多言,只顾对我介绍酒店的地理位置、装潢与当地特色菜系。
      依琳问我,是否对中国菜有所忌口,她听说欧洲人对部分中国菜肴中的某些辅料过敏,本来应当在童虎邀请我来前就问,但——“童虎爷爷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说不会有过敏能战胜得了您,我看他固执,所以——”
      “确实不用担忧我对什么过敏。”我这回是真的失笑了,不愧是依琳,与她相处十分令人放松,“我没有过敏史,何况我还挺喜欢中国食物的。”
      “那我就放心了。”依琳道,“您想好要对史昂爷爷说什么了吗?”

      依琳的问题就等我真正见到史昂再回答,而六点钟,我们在酒店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安排坐入包厢,史昂早早在里面等着;他在斜对面入座,穿一件稍显厚的浅黄色毛衫,浅咖色外套挂在进门衣帽架上,从面貌看上去,与我两百多年见他并没有区别,甚至随冥王的二次复活,他的头发泛着青绿的光,看上去柔顺又蓬松,真如他的星座而像一只健壮的领头羊。我看出了他的高兴,因他一见到我就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那姿势欲起而未全起,前倾到几乎要撑在桌上:“我的天啊……”
      他等不及了,兴奋地迈过餐桌,直直向我走来,迫不及待想要抱住我。我刚将外套挂好,见状,刚抑制下去的嘴角又忍不住扬起来,主动对他敞怀:“好久不见。”
      “居然真的是你,”他扑上来,大力抱住我,而我主动揽紧了他,让他即便脱力也能够依靠,“我简直不敢相信。”
      “哎呀,以后有的是时间见面,雅柏菲卡也算是安家了,等到阿斯普洛斯结完婚,我们几家就可以节假日常走动了。”
      童虎从我们身后进场,在其他人的注视下笑吟吟走上来,拍了拍史昂肩:“多少年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听此,史昂松开我,笑骂着反身一拳打在童虎肩上,他们倒没有那么亲热,就像不过隔了一日再见面的挚友,对彼此的浓厚情谊早已不尽于表;我是看得出他们光凭眼神就能交流千言万语。再见之激情结束,史昂同时扶住我们两人的肩,想要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依琳见状,合时宜地插了上来:“先坐吧。”
      于是,在她与服务员的安排下,我们一一入座,且等待主菜之前,无关人员尽数不在厢中,这给史昂展开话题畅谈的好时机,他看着我,嘴唇蠕动,似乎是在挑选该说哪件事,而哪些事又被他叠回嘴中。片刻后他还是展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率先从叙旧谈起:“呃……这次确实是我向童虎征求了意见,才问你要不要来……”
      他有些语无伦次,却不明原因。我看他说不出话或是有太多话想说,以至于结巴到喝了许多水才貌似缓过来,便推给他早就写好的那张明信片,明信片下垫着阿斯普洛斯的请柬:“听说你们想见见我,是……”
      说到这,却轮到我顿了顿。
      “正好,也为阿斯普洛斯传个信。”我别开话头,“顺便与你们见一见,诚如你所说,我们已经有两百多年没见了。”
      他感激地冲我笑了笑,然踌躇还未缓解:“能再见到你们就好,我太想你们了,以至于心情太激动,可能还需要缓一缓。”
      “我可听说庐山今年停航,你是怎么下午到,晚上就出现在这的?”我从转桌上拎起茶壶,为他倒上一杯茶,“我可多花了一天时间才见到童虎。”
      “你是外国人,又来过中国多少次?我在圣域待不住时,就天天来找童虎,你我不可同日而语。”史昂抓着杯子一饮而尽,喘了口气,捂住自己胸口,“其实,原本我是想直接使用念动力赶来,然路上被自己的心思纠结太久,最后还是用飞机拖住自己几个小时才能平复我的雀跃。庐山机场停不了,停到哪里我都可以瞬移过来,并且不用担心被人看到。”
      “原来如此。”我说。
      他似乎学会了怎么和我聊天,一颗心落回胸膛,忽然找到了开启话题的匣子:“下个月阿斯普洛斯就要结婚了对吧?我还真是期待,当然了,主要是想看看新娘。”
      说罢,他一边笑一边挽起袖口,拾起筷子:“你们这些年在人间过得还算适应吧?刚才我感觉你并不如以前那般疏远,又听他们说你甚至愿意收养一个女儿,我想人间这十年,确实对你治愈不少。”
      当然了,他这样说正确无比,我确实因“被迫”的与世相熟而改变,也确实和寻常人家更接近;我想不到我不这么做的理由。“当年鲁格尼斯老师即便毒血缠身,也收养了我。能够保护自己与身边人,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追求。”我说,“我现在学会了如何更好‘预防’自己……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出于社交必要。”
      史昂抿起唇角,忽用着极其和蔼的目光看我,带给我一瞬鲁格尼斯老师的感觉,令我有些起鸡皮疙瘩,他若有所思点点头,又恍然这是在饭桌前,而在他开口前就已经浪费掉了我们大部分时间,刚要说什么,包厢的门就被推开,餐车与几位红白制服的侍者涌入,一一列在他身侧。
      自然,他不再好开口,又苦恼于浪费了时间,此刻居然冷起场来。童虎瞧着他,又瞧了瞧我,待人撤下,立马就明白不等到菜齐,我们是不会有人再开口;而我亦明白。
      不知何故,我与他们容易陷入长长久久的沉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能看到史昂几欲开口——不知是什么促使着他,亦不知是什么又阻碍了他。我想他是有什么想对我说又或是被迫要对我隐瞒,可他并无后者的意愿。于是我看了他好久,他也在人员流动的间隙直直看住我。
      直到最后的喧闹退场,他看着面前一瞬被摆满佳肴的酒桌微微愣神,想要拾筷,又仿佛觉得手中拿的是刀叉。他摩挲着餐具柄,目光游移,几欲落定却又别开。他在想,我明白,我选择等。
      终了,大概是他觉得再静下去恐将疑心自己起了耳鸣,便动着嘴皮,慢慢编排起完整的句子:
      “其实,我也去了勃朗拉邦。”
      他尽可能地平复语调,控制自己,不至过于激烈:“我听说了你的事,所以怀有一种强烈的好奇……我没有窥探的意思,但我确实拜访了米诺斯出事当天,你们滞留的那座林间旅社,并向他们表达了我与你相熟。然后,他们突然异常激动,拉着我喋喋不休在说什么;可是我听不懂。我看得出他们很着急,他们似乎等我等了许久——或者说是终于等到一个和你有关系的人,激动到四只手同时在比划。他们很着急,而我却无法与他们沟通,无奈之下,我向童虎打了电话,之后就发展到如你所见的这一步。”

      我不知道此时是不该回忆起一个月后我有始有终的听闻,还是不该顺着史昂的话语发散思维。但实在是不可遏制地,就如那幻影一般,许多事物源源不断向我涌来,让我总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诚然,它们打断不了我的生活,却总干预了我的闲暇,使我判断受阻。
      我该回忆那段隐情吗?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可回忆的,甚至于我总以为我已经将它忘却。非要与之相关联,不如向后追溯到别的记忆里,但那就是另一件伤感的事,如餐车上扣住的菜肴,依照顺序纷呈我们四人面前。不知道王昊为什么没来,他整个人在我为期不长的中国之旅中仿佛只剩了那么几面,但毫无疑问,只有四人的包厢显得所有人周围都更加寂静空荡,情绪、幻象、梦境填满了缝隙。我所目睹的一切都被消了音,依琳没什么好说的,史昂和童虎却为难地彼此相看,一时玻璃与瓷的碰撞声成为唯一的背景音,并使物质的轮廓分外清晰。
      记忆提前前往一个月后的某个又一次散场,还是那场与众不同、精心策划的海上婚礼,就在彻夜的欢庆结束不久,又在普林顿夫人于提洛岛购买的一小座庄园中暂住三日后,我决定携带卡琳回家。
      如果那时我能减少一些对周围的注意,我就可以忽略幻塔索斯夫人在某个寂静的花园角落叫来哈斯加特,面带凝重商量什么。片刻,哈斯加特同样肃穆地点点头,使用电话给某个人打过去;再一会,不知何人接起电话,双方短暂交流几句,哈斯加特便把电话交给幻塔索斯,由她做总结。倘若我只是注意到并且快速离开,不被他们看见,那么接下来就没有我的事。
      可哈斯加特毕竟是哈斯加特,我猜当我对他们投一目光,他就注意到我了。我不知他究竟抱有一种怎么样的情感,在我最终离开后,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知道了那个“隐情”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发出通告。
      以及后来我才知道,幻塔索斯或许对我好感并不高,甚至是憎恨,然她分外克制,鲜少表露;至少我看得出她对卡琳是真心相待。而阿斯普洛斯虽然不明晓为何他们唯独在这件事上对我进行部分隐瞒,仍然是做了“坏人”,半个月后打电话给我:
      “嗯,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他用着故作玩世不恭的语气向我打起招呼:“虽然很不凑巧,但哈斯加特觉得,既然你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就该让你知道冥斗士们的情况。”
      “是有关于你……?”
      “别诅咒我,克丽丝还很健康。”他说道,“一个月前和我婚礼同期的……是冥斗士中三巨头,天猛星拉达曼迪斯的葬礼。这次,到了天暴星辉火了。你应该都认识吧?”
      认识?
      我想起圣战前夕,为预防冥王军的奇袭,我曾彻夜在水瓶宫翻看圣战史,一一背熟了为前代圣斗士所记载的冥王军的姓名与招式。后来说不上它们有什么用,似乎该防不住的依然没防住,我所要保护的依然被破坏,就像我想了无数次如果我早一点领悟,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伤害鲁格尼斯老师一样,该发生的似乎永远都会发生。那么照这样说,虽然我未曾见过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却也算得上“认识”。我问:“辉火也去世了吗?”
      “当然。”
      我仿佛能见到阿斯普洛斯就在我面前颔首:“医院解释是严重脱水引起的休克性死亡,虽然引发脱水的因素不明——我猜是冥王契约。总之,无论新旧三巨头,现在都只剩下艾亚哥斯了;可惜艾亚哥斯的状况也不好。”
      “不好?”
      “对,他极速衰老,已经和童虎龟息百年那模样看不出区别了,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年,他整个人会蜷缩如胎儿,以一种极其衰老无力的姿态凋亡,那群家伙们可有得忙了。”
      “噢。”
      噢。原来是这样。
      我没什么好替他疼痛的,更无力安慰。
      “嗯……十年了。”阿斯普洛斯的低笑通过电话线传来,“十年了,老敌人也死得差不多了。老实说我挺意外的,我以为我们没什么不同,尤其是之前曾与他们狼狈为奸时,更将他们看在眼里。虽然之前听他们说克丽丝的症状时,我还有些不信,可现在多多少少是信了的。”
      他停顿片刻,接着道:“其实我本以为这个死亡的时候会更久,没想到来得措手不及。总之,我和希绪弗斯要去看看艾亚哥斯,就由我代为转达你这些事。”
      我无言以对,只能说:“为什么不在那时告诉我?”
      “告诉你?”
      他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相反,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希绪弗斯看出了你的无措——从中国回来后,你就像失去了情绪控制的怪物,希绪弗斯对你的评价是你看起来还能正常活动,可你好像丧失了获得某些情绪的能力,整个人隐忍着、受耐着,不知道跟什么斗气。我们怕再告诉你一些很伤感的事,你恐怕又要‘动摇’——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还记得我第一次真正和你对话时都说了什么吗?‘要么接受选择,要么想办法逆天改命,以此来宣泄你我的愤怒’,现在,我们都没法改变,唯有选择接受,即便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断片的情绪与记忆快速略过与史昂再相见、我获之事情缘由之后,所有滞留在庐山的时间,我好像有些明白过来为何他们说我“失控”了,我不太记得我那晚在宴会上如何表现,只知当史昂说出“另有隐情”时,我忽然觉得释怀了,忽然觉得心潮澎湃,忽然又有种极其迫切却无可言述,想要将酝酿多年的情绪一起宣泄之感,恨不得立刻就站起,想要走动甚至奔跑来缓解。
      我似乎朦胧意识到一点,这么多年来,我所有为着莫名的烦躁、不适应,无原因的沮丧、恼怒从何而来,从一个一定是被刻意掩盖的真相而来,从我蒙冤许久的委屈而来。那日夜我整晚的梦游,整晚听雨不间断奏鸣,为浮夸的言语而优柔寡断,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缘起于此。
      我很兴奋,也感受到振奋,恨不能立刻就带着依琳走——我现在彻底知道了,依琳是专门请来当翻译的。我想我应该有向史昂和童虎好好道谢,以遮掩我的离去匆匆,我好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知道我有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活跃的百倍精神,一回到酒店房间便在不停地走……走,走,快些走。
      我又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憎恶等待。我知道,一切都快要真相大白了,我那么高兴,那么想让人明白我这些年过得究竟如何,却又是怎么样被一个无关人打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些在颅内乱窜的情绪,似断线的蛛网,不断发出生物电的神经系统。我又再清楚不过我失了控,我遏制不住自己去想,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把米诺斯忘了,可直到我重新回到那片雨林,那场雨,那具尸体伴随所有记忆从某个深处涌出。我踏入旅店门,才无比清晰发现我根本忘不了。我想知道他不是因我而死,他的死一定另有其因。如果化解了这个谜题,我根本想象不了我会高兴到如何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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