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十. 与艾尔熙德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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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也是中国江南梅雨即将来临的季节，到六月，童虎说，与阿释密达在曼谷看的那场暴雨不同，江南永远是温和湿润的，“与雅典的冬季很像”，他说，“你真应该和阿释密达一起留在曼谷看看，史昂后来给你寄了一张明信片你知不知道？他说真希望你能在去勃朗拉邦之前在五老峰待一待。”沿着金鸡的腹部画上圆润一笔，从其胸腔画至腹下默默无闻的爪，这一路全是雨，足以沾湿五六双鞋。
史昂那些明信片我们其他十二个人每人都有，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小卡且意犹未尽，我看了觉得是亲切又可笑，他炽烈直白的情感把字里行间都浸透了，很难不让人对当初生起怀念。童虎让我想起了这事，于是在王昊与王依琳将我送到酒店后，王依琳自告奋勇提议带我在附近逛逛，以便我熟悉环境。我答应了，顺便向她要了一张明信片，她稍稍一愣，却微笑着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工绣包里拿出一张邮票：
“先生，请先收下这张邮票吧。”
她在邮票下垫了一张白色小卡，上有淡淡的竹香与茶花香，邮票上画着青蓝的山水，将邮票拿开，下面垫的就是依琳的名片，附有依琳的电话号码。我恍然大悟，有些尴尬地递上自己的名片，“不好意思。”我怀着歉意道。
王依琳摇头：“童虎爷爷说过先生不善言语，一开始没能正式递上名片，本来就是对客人的不敬。先生先去收拾一下，我在楼下大厅等您。”
她这番话更让我尴尬，看来是童虎还记着我揶揄他的那些话，转头便特意叮嘱依琳。看来他是年迈且返祖了，心性倒是和两百多年前没有什么区别。可他算上诸神假死之法为他减缓的时间洪流，他和依琳却是一个年纪的；又想到依琳也不过二十出头，有着青春年华与甜美笑容，还有些纯净的稚嫩。
这样一想，童虎反而变得可爱起来，只是此话万不敢跟他说。
今年二月，莉莉在学校老师那学会了编花，她将一些毛线编成玫瑰，然后插在花瓶里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我。这是我收到的来自她的第一份礼物，不知道她从哪得知的我与玫瑰有关，在家中我从未往任何一个花瓶里放过任意一朵玫瑰，问她，她则说自己从小就卖这种花，她求教的那位老师也只会编这一种毛线花。
“如果你喜欢，我就让凯莉老师教我做别的花。”她用手指搓捻毛绒的花瓣，向我许下一个承诺，“你喜欢什么花？”
花？她的提问让我一时失了语，其实按照我的眼光，大概除了玫瑰，所有花各有各的美丽，且我都愿意欣赏，总之我愿意多花一点时间看别的花，即便玫瑰也十分美丽。她让我不会回答，只得想了想，说了句“都喜欢”，便有些躲避似的逃走了，就不知她看见我落荒而逃的背影会想些什么。
或许我更应该在孩子面前振作起来，我不应该不合时宜地去展现我事到如今已然无奈接受的脆弱——虽然有时我萌生出一种懵懂的好奇，为何这么多年了，对人际关系那难得而脆弱的渴望仍会时不时回到我心中，仿佛越是年长，越获得本得不到的，我就会越憧憬。而我不是我们十三人中的个例，诚如希绪弗斯所建议，那天他和阿斯普洛斯去花园私谈，而幻塔索斯夫人离开客厅去往孩子们中间之后，同样闲下来，似乎没他什么事的艾尔熙德便重新回到客厅，他坐在我对面，身形板正，嘴角依然是下压的：“他们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我说，“下午在花园里还有什么活动吗？”
不知为何，我好像看见艾尔熙德弯了弯他向来挺直的脊背，并且隐隐叹了口气。“大概是派对吧。”他说，想了想，他又补充，“一个从早到晚的派对。”
我瞧着他的模样，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不甚清晰的疲惫，这让我有些意外：“你看上去……其实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开心。”
他有些犹豫，却最终还是点点头：“并不是不开心，而是我可能有一些腻了。”
虽是如此说，我眼中的艾尔熙德仍然一丝不苟完成了艾娃满月宴上幻塔索斯对他提的所有要求，并且没有对她提出任何异议。我想这是出于他爱她的缘故，使艾尔熙德即使并不爱热闹与麻烦，却愿意为他的家庭直面以往他不会面对的事物。当然，他享不享受是另一回事，就如同他说“腻了”，这只是他内心最真实想法的表露。
“方塔苏斯对这些事永远不厌其烦。”他说道，“但其实它们很不错。”
他看向我，已然用话语将我转移话题的蹩脚举动卡死，我知道回避不了他们谈到的那些事了，只能梗着脖子撒谎：“呃……他们在谈阿斯普洛斯的未婚妻。”
未料，艾尔熙德竟摇摇头，目光坚定看向我：“阿斯普洛斯没告诉希绪弗斯，但告诉了方塔苏斯和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娶的是一个前冥斗士。”
什么意思？我皱了皱眉，艾尔熙德身上出乎意料的地方比我想的要多。“我不在乎那个，我只想知道你们说方塔苏斯怎么了？”
犹豫一下的人变成了我，我想了想，说：“你知道方塔苏斯的真实身份吗？”
艾尔熙德摇头摇得迅速，看来他被瞒得很好，话已至此，我说：“她的真名叫幻塔索斯。”
“哦。”
“你不惊讶吗？”
“我记得她的原貌，我从来就没有忘记。”
他捧起桌上属于他的水杯，里面有幻塔索斯为他准备的温红茶，小小抿了口：“她一开始接近我，我就认出她了。我甚至还记得她的原身，在梦界有关于她的一切。”
我惊异万分：“那你……”
艾尔熙德举起一只手，像他要施展圣剑那样：“雅柏菲卡，废话适可而止。”
他眼睛里的光自我们谈话一开始就没有闪烁，久久平静，从未因什么真相而动摇。他并不在意那些，他用他纯粹的心用无声的方式告诉了我，让我难得觉不可思议。
可我没有质问他的立场，我说：“其实没什么事，是希绪弗斯听到瓦尔登小姐的遭遇，顺便想起了幻塔索斯原本也是冥斗士，怕谈论到冥斗士的寿命问题而伤害到你的感情。但幻塔索斯是神，她并不受那些影响。”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轻轻放下那个杯子，目光重新转向我：“瓦尔登怎么了？”
“阿斯普洛斯说她身体不好，最多还有两年寿命。”
“那真是遗憾。”
他真真正正在我面前叹了口气：“阿斯普洛斯其实是很较真的人，他说要娶那个冥斗士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在开玩笑，甚至觉得瓦尔登会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也就只有希绪弗斯和你才觉得不可置信。”
我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反驳他对我的指责。
短暂沉默后，我问他：“那么你为什么能接受幻塔索斯？”
他看着我，目光中透露着晦涩难懂的怜悯：“我从没说过我排斥冥斗士，我除了仁义，自始至终只在追求至圣的圣剑。在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我不过是雅典娜的武器，以正义与爱为磨炼，既是助她斩尽一切邪秽，也是成就我自己。冥斗士是雅典娜认识的邪秽，不是我的。”
忽然他起身，走向客厅冰箱，从最下层的酒架上取出两瓶酒。他在拿酒后看了我一眼，就像在确定我是否会有什么异样的目光，见我没有动静，干脆就彻底卸下姿态，再坐在我面前时，他显得格外随意，就连起瓶倒酒都显得那般顺畅自然。
看上去他在家中没少喝酒解闷，只是他们家庭的烦闷事我并不知晓。
然而我更不知晓他接下来就要聊到这些事了，他举杯对我示意，见我没认出他询问我是否喝酒的意图，干脆就自己干饮起来：“幻塔索斯……我从来不认为他……她来追求我有什么错，立场？你觉得希绪弗斯的立场又算什么？当然，我不是指责他当年的动摇，真要说动摇，我也有过，我甚至很早以前就见过我夫人的弟弟。他用我当时唯一的羁绊，我的同门来牵制我、击败我，雅柏菲卡，看着那张旧识的脸，你也知道，我们一开始怎么能下得去手？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羡慕你，你能对你老师鲁格尼斯的弟弟出手，杀死他，我却做不到。锋一开始就死了！”
他是第一次这样酣畅的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我也是第一次怀着这样震惊的心情听他用恣肆的姿态谈论过去，他继续说，“当然……算我现在有些喝多，我也从不觉得过去的理念有错。可是现在我是父亲，是丈夫，我的立场变了，我再清楚不过。希绪弗斯也质问过我，说实在的，他说得没错，他说我的刀变钝了，那不是我追求的。呵呵。不是我追求的。”
艾尔熙德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却露出一个苦涩十足的笑：“可我做的也没错，是什么在指责我？我一直为这个烦闷，我的妻子从不责备我，我的孩子相信我，我做的一切和我想做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就像她曾经许诺的那样，让我做一个美满的梦。是什么在指责我？他们和我太近了，不足以作为旁观者，现在你，我当时最羡慕的朋友来了，你又想怎么回答我呢？我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对我们中的一人。”
比起问询，他更像是在用一种近乎强硬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说到最后，陈述变成了训告，最终，他这样宣布：“其实没有人指责我，我比你们都再清楚不过了。幻塔索斯对不对我坦白，都只会有这一个结局。就烦请你告诉他们吧。”
我无言起来。
良久，一片久违的花瓣在我食指与中指间凝聚出，精准向另一瓶未开封的酒瓶的橡木塞飞去，一个轻巧的软木质物品撞击地面的声音响了响，很快归于无迹。轮到艾尔熙德略带惊讶看向我，我不作声，却同样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不是传话筒。”
我说道，与他同样一口气喝干满杯酒。“更不知道你为什么居然羡慕起我来，你明明都知道我们两个人都有过动摇。”
我听到艾尔熙德的轻笑，他侧目，五指张开抓住杯口。
“我想不到可以对谁说了。”他说，“不过说出来之后的感觉还挺好的。说实话，我很感激你这次能来。”
他是得到了喘息，我望着他的侧颜，也缓缓露出一个微笑，“看起来你也早就知道，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那可太知道了，你又没有完整的家庭。”
“好吧，你说得对，但是话有必要说的这么伤人吗？”
艾尔熙德笑了。
他目光就如此刻夕阳那般柔和，那笑容揉去他所有棱角，使他浑身在落地花窗下微微发着光，一点梦幻奇异的颜色落在他眼瞳里。
“我从没放弃过我的锐利。”
随着他的视线，我将目光落在他望向的客厅壁炉上摆放的几幅装裱好的儿童画，那画用了极为鲜艳的色彩，以儿童简陋却独有的细腻笔触绘成蓝天、白云、太阳、房屋以及鲜花做的森林，“那是艾斯德尔在幼儿园画下的比赛作品。”他轻声说，“他的画被校长亲自展出。”
他又看向被艾斯德尔亲自郑重摆在他的画旁边的、卡琳送他的花篮，用一个几乎谁都无法察觉的属于父亲极致柔情的眼神定格流淌在他面前的时光：“幻塔索斯刚生下他的时候，她对于艾斯德尔的名字很慎重，想起一个具有古典时代风格的名字，但她找不到一个E开头的好词，于是她决定，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和第一个女儿用相似的名字来填补缺憾。”
我明白，我能感觉到他对于这每一个名字，以及蕴含在这每一个名字中的抉择的珍重，他比希绪弗斯想象的要更爱幻塔索斯、更爱艾斯德尔、更爱艾丝黛尔、更爱艾娃。或许来年某月，我能听到他会冷不丁对希绪弗斯不打算成婚做出奚落，可那也是他。他们的家庭合照至今令我印象深刻，那张一家五口的合照里，艾尔熙德难得不为挥剑而举起手，触摸到相框的顶端，在我看来，就如同他能向上触碰到永远维持在那一刻的和煦光线一样，他那么开心与自由，他拥有一切，他羡慕我，我羡慕他，当然，我也如是对他说。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十. 与艾尔熙德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