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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九. 一张地图 ...

  •   凡人所需言语,无一不出于表达的需求,肢体语言是最为原始古老的表达手段,不通过声带而发自身躯之声,有时比经过大脑加工处理的话语更为直白。譬如表达高兴即手舞足蹈,表达悲伤或愤怒则捶胸顿足,表达惊讶即张口,表达恐惧则抱头蜷缩;当肢体一并舞动,爆发出喜怒哀乐爱恨等,则传达神秘与未尽之言。自人发现了从口中发出的言语,随之而来的便是对语言的不同理解,人或模仿走兽,或模仿禽鸟,声调有高低变化,时而高亢,时而平缓。起初向有灵的万物祈求指引,于是诞生了巫师、占星师、祭司,专门与自然交流,后来这种力量逐渐被人开发、掌握,便成了所谓之“小宇宙”。从有文字记载的神话走来,天海冥三神代表万物之灵的集合,行使不再单属于他们的意志;语言使我们记得一切。
      再往后几千年,一个婴孩在他血亲的带领下开始学古老的语言,他并无人可以释放自己的交流欲,只有亲如父的恩师能够满足他的好奇。然恩师并不常给他交流的空闲,与世隔绝的玫瑰园亦天然将他与一切有意识的人与无意识的生灵相间,于是长久往复,他失去了获知言语表达的乐趣的大部分契机。
      他对着那些花儿,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的母语有多么神秘古老,在王依琳看来又是多么有研究价值。在他看来那些花毫无疑问是死的——倘若这世界只有一个族群,只有玫瑰、只有玫瑰藤,没有一种杂草、一种树木、一种虫鸣、一种言语,甚至土也只有一种,那么这个世界的死气沉沉毫无疑问。所以,活着的老师在孩童看来那么珍贵,还能活着陪伴在他身边的人那么珍贵。
      那些花儿对着他,唯有身躯不随风摇动才能在明显要比它们高出许多的人类面前彰显权威,千百年来,每一代双鱼座都在它们面前见证宿命,无一例外,没有一朵被他厌恶的玫瑰觉得他能成为个例,没有一朵玫瑰愿意为他放弃尊严。久而久之,他在什么时候会想到要走出这座玫瑰园?同样毫无疑问的,在他在长大前他从来没想过,在圣域的那不足两年的短暂时光在他心中份额还不够;在他长大,离开玫瑰园后,他的心开始为这陌生世界动摇,为一切他所不熟悉的——他对着那些毫无生气的花儿丧失的学习能力开始复苏,又更多为了方便在大地行走,额外学习了别国的言语。
      更多时候,他仍然想念那些星穹下孤单的花儿,复生之后,他的身躯并没有遗忘其身为人类顶尖所应具有的智慧,帮助他极快学习了能在布拉格常居而使用的言语。他还在莱比锡时学习了德语,而这门语言几乎是他在语言天赋上的最后一程。他没有忘记即便那些花儿是死的,但它们成就了他的一生,它作为另一种象征活在他灵魂里,将他的生命与它们绑定,直到它们凋零,如陨星洒落漫天,他仍然记得那个死去的日子在风中嗅到的久违的香气。

      王依琳能够理解童虎的忧虑。她知道中国是一个有着多民族与多语言的大国,1986年,她进入小学,教授她的是从湖南分配来的河北籍中年教师,其普通话极其不熟练。1996年,王家剩下的青年在南洋取得起色,父亲便把她带去台湾读高中,同学中有从北京上海来的,她听他们的话十分艳羡,那腔调是多么标准而优美,于是横生了许多自卑。然至今已有四年,她仍不知自己的普通话是否标准,而又能否听懂其他与她有相同困境的人的话语。故而在童虎与她说起此事,她便想起自己在台湾时的那段时间,身边人又说起和她完全不一样的话,她在那中间感到惶惶无措。后来去了日本,虽然感受与在台湾时相同,但最终是鼓起了勇气,加之傲气,年龄与胆识愈大,往昔的不适逐渐淡散。
      但不代表童虎的委托是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她尚且如此,父亲尚且如此,更难说其他未下南洋者。她看见那位容貌昳丽的客人陷入一定的茫然之中,心中便也料定此行并不简单。
      她见他那样沉思,恍然之间似乎真的看见他去抓住飘忽的思绪,他是那样充满瑰丽的、秘密的、难以琢磨的,就从他那偶然会飘着璀璨之金色星辰的,如深远宇宙一样的深蓝近灰的眼瞳中,仿佛总是飘着一片虚无却殷红的花海。
      然她只是虚幻地见到,永远也无法想到他眼中的光景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只是虚幻地见到那人挪动了嘴唇,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词:“尚可……有那么一段……时间。”
      王依琳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耳鸣。
      又或者是他的外貌虽然瑰丽,却具有危险性?依琳看向她的父亲王昊,王昊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与他们都言语不通,迁就着客人,中文无了用武之地,而又闲不住,正百无聊赖盯着茶案上的猿猴茶宠。过了阵,恍然发觉茶凉,遂举杯浇在那猴头上,颇有“古猿浴瀑”之意,加山色袅袅,不一会,余温也被烟云带去。电话铃声响起,那位客人回神,抱歉地站起身,走到园外接起电话。
      “我是卡琳。”
      电话那头传来女孩的问候:“爸爸?”
      “哦,亲爱的,我是爸爸。”
      我难能放松地笑了起来:“爸爸已经到中国了。”
      “那就好,爸爸,中国美吗?我在地理杂志上看到过她,她在照片里美得像油画一样。”
      “是的,可以说和你所看到的杂志相差不二,甚至更为繁荣。”我说,“在艾尔熙德叔叔家这三天还适应吗?”
      “当然啦,他们愿意教我说希腊语……就是爸爸的母语,我开心到忍不住现在就跟你分享这件事。还有艾德和艾丝黛尔,我交到了两个很棒的朋友,我太喜欢这个暑假啦!”
      卡琳的欢呼雀跃使我嘴角上钩,听到她的声音忽使我分外怀念起她来,不知她在山庄过得怎么样,真希望不要因为交了两个朋友就忘了她远在他乡的父亲。“那你可应该好好学,对不对?”
      “那当然,亲爱的爸爸。”
      女孩笑着挂断了电话,想来是担忧国际通话的费用,不过,下次应该告诉她,就我所知,艾尔熙德和他的夫人并不为着那点花费而困扰,只要她想,她就应该随时联系她的父亲。但是,获知我的小莉莉依然那么活泼,倒宽慰了我刚才沉下去的心。
      我再向那方竹园看去,茶与竹香加上他人的温言软语并未完全使我放松,当然,我的生硬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从没想过我究竟能在同伴身边获得多少能宽慰我的安全感,当然——那并不是他们愿意给予我多少,而是我究竟能放下多少。
      我又想,要是我这般犹豫不决,又何故来到中国呢?我总以为在我的想象里,若是得知了是那两位有一面之缘的老者要见我,我就不应当来见童虎,而是怀着一股冲动,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前往勃朗拉邦。我用我并没有多少工作之余的闲情说服自己,用偶尔怀念起的东南亚雨林说服自己,用一种莫大的勇气面对自己。他们能告诉我什么呢?是遗憾?是事实?还是某种随年老,久留在记忆中的想念?是为了印证什么似的。
      我开始后悔我说“不妨再留一段时间让依琳做些准备”,我有些迫不及待了,那使我忘却本来在飞机上做的,在中国庐山留几日的打算。我感到心跳加速,这剧烈变化的情感直到我重归座位也未平息。
      “现在是周几?”我问童虎。
      “星期四。”童虎把茶杯推到我面前,依然怀着开朗的笑,“等会你就回酒店吧,今天晚上,我和王昊接你去饭店,尝尝我们庐山特色菜。”
      王依琳则跟着补充:“如果不急,周日再做打算也不迟。”
      “不了。”我谢绝他们想多留我的好意,“如果可以,我很想周日就出发。”
      “不要那么急嘛。”童虎将茶杯贴近唇,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你来都来了,不打算和我与史昂好好叙旧么?他就在嘉米尔高原,知道你来后,他就定好了晚上到的机票了。”
      “也没说他能来的这么及时。”我淡笑,“那再好不过,我以为他……你知道的,艾尔熙德三子的满月宴上,德弗特洛斯告诉过我史昂还没有结束他的旅行。”
      “天哪,那你可太小看我们俩了。”
      童虎摆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我们从1743年活到现在,世界上什么地方没见过?充其量是看不到城市发展,他说是旅行,其实大概是一种突然要见到两百年前亲密无间的战友,一时激动过度,感觉难为情了,故意避而不见。”
      这很难言,我想起其实就在1986年时我还见过他,就在他假意答应冥王去刺杀当今的雅典娜城户沙织,与当代双子座、摩羯座、水瓶座、巨蟹座与双鱼座一同借助冥王的力量、披挂冥衣复活时,我们这些前代圣斗士的魂灵都站在他背后做他永恒的后盾。那时我远远站在一旁,看他对自己鼓舞,那张重归年轻,与两百年多年前并无二致的脸上一脸坚定,便不对他的抉择有疑。这样一想,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我在得知艾尔熙德的妻子是他昔日的敌人时所产生的别扭情感,倘若圣斗士亦可穿冥衣,我们与他们便没有了本质区别。
      如是,当艾尔熙德也能沉浸在家庭美满之时,我想我与希绪弗斯其实都应当有了相似的选择。这样的转变倒是很新奇,我还没来得及细细想,忽然见到王昊和依琳一同站了起来,都说要去办些事,就让我二人独处叙旧。
      这下确实是轻松许多了。
      我总感觉有东西从我的心上坠下。

      他们一走,我便迫不及待问童虎:“话是这样说,难为情却不像是他的作风。”
      “你也说了,话是这么说嘛——”童虎也不知怎么的长舒一口气,“知道吗?他曾经失去自己珍惜的人,然后又在一切太平之时将他们找回,而职责交付给下一代,这相当于交出了你我交在他手中的‘希望’,然而本代并不太平,故而……我觉得他或许是在想怎么给你们一个交代吧。”
      太见外了。我举起茶杯,童虎并不心细如针,他为我倒好的茶上飘着一点殷黄的叶,见茶面不再冒热气,我才抿一口。“从原则上说,你们做的抉择,我们都不应干涉。没了干涉,那就只有祝福。既然都是祝福,也就没有必要交代了。”
      童虎却枕住后脑勺,淡淡笑起来:“你这样想,不代表他人也会这么想。有些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交流太少了,仅凭共通的意志,不足以看到整一个人。所以复活后我一没事儿,我就天天和哈斯加特聊天。老实说,很有意思。”
      说了一阵,他对我比出一根手指:“就不说哈斯加特,难道希绪弗斯和阿斯普洛斯就不会有想法吗?当然,我不是揣度他们有造事想法的意思,但他们——唉,说到这,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们——我是说他们有自己不同于史昂的判断。”
      “你们担忧他们做出了更好的判断却仍然选择相信你们而否决自己?”我说道,“这未免过于紧张。”
      殊不知,童虎却点点头,无奈地承认:“人不可能不会犯错,尤其是我们已经老过,雅柏菲卡,我们越老,越担心自己犯错,就不可避免地越会出错。”
      “那就太不必担心了。”
      我打开手提行李箱,从其中拿出两封请柬:“说不如见,其实我这次来,如果史昂也在,正好,这两封请柬就能亲自交到你们手上了。”
      童虎一看那请柬就笑:“我猜猜,是艾尔熙德那位喜好社交的夫人发的什么……满岁宴?你知道的,她很喜欢举办派对,什么都提前好久写。”
      “倒不是,是阿斯普洛斯的婚礼请柬。”我递给他,亲眼看他打开阅读后,脸上的表情由玩世不恭的笑转为惊讶,十分符合我的设想。“下个月他就要结婚了。”
      听到这话,童虎的表情十分精彩,像是吃了瘪又被当作气球一样重新充气,打起万分精神:“他?结婚?不可思议啊!哪家姑娘看上他了?”
      “前代冥斗士,天损星克丽丝·瓦尔登。”我说,“我刚听到的时候其实很惊讶……”
      “嗨,”童虎摆摆手,“和冥斗士结缘,我以为已经是常态了,老实说刚知道原来圣斗士也可以穿冥衣,并且亲眼看到那几个孩子和挚友穿上冥衣与自己战斗,总感觉什么都……”
      说到这,他欲言又止。
      沉寂几许,他磕磕巴巴总结了一句:“总之,我已经过了气血方刚的年龄,现在的我不可避免想着是否有‘中庸之道’……就当做是为了挚友,也是为了能够宽慰自己。”
      我看着他,也陷入无言。
      直到他觉得话题太单调,于是重新起了一个:“说起来,你觉得依琳这小丫头怎么样?”
      “很成熟有主见的姑娘。”我说,一面将手中茶具放回茶几,“看上去她和你有了不小的羁绊?”
      “之前也说过了,那姑娘的祖上也叫依琳,她们那一支从两百多年前延续到现在,繁荣了又衰落,几经波折,到现在又算是壮大。她和她祖上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肯定亲。”童虎将腿盘起,换了个更为过分的盘腿姿势,“他们家的弟弟之前跟我习武,可惜不上道,被紫龙教训一顿后下了南洋,从此不知所踪,他们已一家曾背井离乡,是最近不久,家里有了企业,支撑他们回来才得以回来,我这不是心有愧疚么。”
      “那你还愿意麻烦那位王昊?”我也放松坐姿,习惯性翘起腿,看着他把玩那精致的玉器,面上似笑非笑,“为我置办酒店住房,又准备所谓的接风宴,看这院子,排场想必不小。”
      童虎“啧”了声,看向我的目光里带有略微的不爽:“何必那么市侩!”
      但他嘟嘟囔囔一阵,竟也没再做声,静思不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九. 一张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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