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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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之前，在上飞机前的最后一场对视中，阿释密达问我：“你会后悔吗？”
他似乎意有所指，我问他指的是什么，他却笑而不语，只平白地多了许多不属于他的难过：
“我特别怕一种事情发生。”
“什么？”我有些没听清。
“我怕你会后悔。”
他这样补充道，然眉目间尽是平淡，如远山一般苍泊，一如既往让人捉摸不透，“你失去了一个同伴，又或者说……算了，总之我会很难过，是为了你无法体察的事而难过。”
我细致揣摩了他的表情，他看上去不像在假惺惺可怜我们昔日的敌人，却也不够真挚，我唯一无法怀疑的是他确实在为我而深表同情，尽管那很奇怪。
可惜的是，我与阿释密达最后的会面并未持续多久，甚至不过两个小时。因为其实他那天清早过来，就已是我在曼谷的最后一天。在湄公河岸边分手后，我们相互留了电话号码，晚上我打电话问他是否想看那份尸检报告，他却笑着摇摇头，只神神秘秘说：
“以后会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呢？我暗自嘀咕。
老实说，这为数不多的一天相处并未让我深入了解阿释密达过多，加上他来的目的似乎并不仅是我，还有和米诺斯那不为人知的关系，使我并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更何况我也从来没有过于私密去接触别人的习惯。
想到最后，我摇了摇头，我宁愿相信阿释密达有他的道理，因为我有理由相信阿释密达是一个至真的良善之人，他的内心高贵而纯洁。
如果说与阿释密达的这场短暂会面里还有什么遗憾，我想应该是今后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温声话语、他的纯粹直率都留在了这一次的记忆里，又经过我的记忆与不熟练的文字加工，最终落在我的日记本上。我不是一个作家，写日记也不是我的特长，只是无聊的时候，不知是听从了谁的建议开始尝试去写。
以前我从没写过任何一篇文章，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我写出来的东西会是什么样的，我曾固执地认为就凭我的身世与我所选择并坚持的道路，实在是枯燥无味，没有什么可以记录，没有什么值得记录。我不会记录任何一朵魔宫玫瑰园的玫瑰，但也不会用“今日训练”潦草对付一篇日记；我还记得我选择隐藏感情，在我无法排解对老师的愧疚之时，我更不敢把自己剖心置腹，这都造就了我语言的匮乏。就像如今迈入壮年（我以前从没有想过我有能度过三十三岁生日的时光），我翻开这本日记时所看到的一样，有关于阿释密达当时的姿态、表情、动作、言语，都如白水一样呈现在纸上，寡淡无味，而我的记忆也在不受控地将他的形象慢慢分解。
换而言之，不光是他，我对我昔日的战友的印象都已经在缓慢解离，有些时候我想用这样一种描述去形容它的现象：他们首先放大无数倍，毫厘明晰，然后——就像从宏观进入微观，物质解离成分子，又在我眼前无数次放大成一个个发着光的圆球、虚影、最后归化于一片朦胧，已然无法看清，汇成一片光海。我很诧异为何我对我的战友们有这样的遐想，他们至少不该在我的记忆里变得熟悉而陌生；譬如见水不是水，而是水中无数的小分子，阳光不再是阳光，而是无数片被绿叶切碎的彩虹玻璃。
而唤起有关于这一切想象的人是我的女儿，就在今夜，一个平常的夜晚，八岁的小卡琳来到我的房间，无意中瞥见了我正在写日记。首先我要向她道歉，她的父亲绝对没有对她隐瞒在写日记的事实，只是他不主动说，而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在写。有一个晚上她好奇地靠进正在写日记的父亲的怀里，看到他那并不算优美的笔迹，看到他留下的蹩脚的形容词与连接词，与毫无想象力的修辞，她咯咯一笑，向父亲伸出了手：“爸爸，你在写什么？”
我那时才回答了她“日记”的存在，我环抱着她，如实对她说了日记的来龙去脉：
“爸爸的朋友曾经建议过他可以写点日记，以此回味当时生活的各种体验。”我说，我看见她把手伸进了我宽大的手掌之中，“我觉得很有道理。”
“爸爸，我看不懂。”卡琳说，一边把我的手指当成玩具。她棕色如麻与丝一样的卷发十分细腻，服帖地梳软在耳后，她那张小脸藏在蓬松头发中，一双乖巧如同小猫的碧绿眼瞳就像镶在脸盘上；我的小姑娘可爱之至。“但我很想见一见爸爸的朋友们。”
她仰起头，在灯下对我露出一张纯洁而炫目的笑脸，有些赧然，有些微红，几颗小雀斑如星洒在她月亮一样圆润美丽的脸颊上，她指着我写的那些话：“比如，爸爸很敬重的阿释密达叔叔。”
我还不知道我的小姑娘为何对我记忆里那个金色长发结成麻花的男人如此感兴趣，亦如我也不理解她为何要说“看不懂”，我姑且能理解的唯一一件事是小卡琳长大了，开始理解了不属于她而将要属于她的世界的情感。这份情感在她看来——从我的日记里——我表现得很无法陈述，而她随年龄的增长，开始有了相近的体悟。
但我仍有疑惑，我决定问问她：“你为什么会首先选择这个叔叔呢？”
“因为爸爸翻开的日记的第一页写的就是他。”卡琳回答，“爸爸，我不能随便翻看你的日记，也不能不经过同意看别人的，对吗？”
“当然，莉莉。”
“但是，爸爸，我可以看看你的日记吗？”
“好吧，可是现在时间有些晚了，你应该去洗澡，然后在睡前做些什么。”我说，“如果你想‘看懂’，我们就不能仅花这么一个夜晚。”
我的小莉莉是那样纯真地用无邪的目光看着我：“那么，今晚我会有爸爸的日记作为睡前故事吗？”
我有些失笑，看起来是我多虑，原来她或许只想听我讲有关于我的睡前故事。但我也在无形中松了口气，她没有我想的那么快长大，还没那么早有属于少女的心事。她还像一年前我把她从街上捡回来那样，无畏且勇敢，想起当年那一幕，我就像是从街边潮湿的角落拾起一朵沾满泥泞的百合花，这也是她的小名——Lily的由来，纯洁的百合，我的生命之幸，我骄傲的女儿，让我理解鲁格尼斯老师的传承的用意的小莉莉，让我有身为人父的荣幸的天使。如果她不那么快长大，我可以再在她童年里多待好一段时光，在工作之余学着当一个好父亲，我想我有充足的信心。
接着小卡琳雀跃着进了浴室，留下我和我面前这本摊开的，不知什么时候被风从空白页吹跑到很前很前，我刚复生不过三个月那般前的日记。我重新抬笔，翻回属于今天的空白页，发现我还一字未动；这一年来日记本已经变成了我记录卡琳成长的记录本，而今天她看到了她父亲的朋友，并指着他们的名字，问我他们都是谁。
我想如果是由卡琳来唤起我对他们的回忆，让我尝试讲述我们的故事，我会相当乐意。我开始组织接下来我所讲述的言语：我会告诉她，她的父亲没有见证有阿释密达在的曼谷雨季，那暴雨何其猛烈，几乎是一蹴而就，比探戈曲更为踢踏，又比摇滚和金属更杂乱无章。她所熟知的捷克的雨季短暂而显得温和，以至于她想象不到在大雨滂沱的树林里，林深处幽僻的寺庙中该如何坐着一个并不比她的父亲小多少的青年人，想象不到那些异国他乡的佛教神灵有着何种的千姿百态，或娴静或庄重，或肃穆或悠然，集于一堂之内，共享一点莲花烛火。
让我来想一想我该对她说什么，或许我需要对她解释什么是佛教，她父亲的朋友又是一个怎么样的教徒；她当然也还不能理解阿释密达那一套有关于生死与轮转、真理与虚伪、过去与现在的理论。诚然，我也不能解，玄妙不需用言语，而卡琳不会问我生与死，也不会问晦涩的东西。
她可能会问：“爸爸为什么会认识他呢？”
而我又该从哪里说起？从两百年多前我第一次离开老师，怀着忐忑又悲伤的心情去面见教皇时路过处女座宫殿看见的他？如此说来，我就要对卡琳解释什么是圣斗士，什么是教皇，什么是战斗，这些构成了她的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譬如，世界上有这样一个无政府也无国界的组织，他们崇拜希腊神雅典娜，在教皇的带领下聚集在一个叫“圣域”的地方；他们的拳能撕裂天空，他们的脚能踩裂大地，像玩具店新上的超人玩具所代表的角色那样，却比它们要厉害多了。说起来，卡琳有过一本超人漫画，据她说那是她从废品回收站捡来的，一直以来她对这类超级英雄都十分感兴趣。
如果她知道她的父亲以及父亲的朋友是比超人还厉害的超级英雄，她会作何感想呢？我想到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去面对我所经历的一切，一如我生在其中，早就熟视无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恐怕我现今说出来，也只会被我当作向女儿幼稚的炫耀。
半个小时后卡琳穿着一件鹅毛黄睡衣，仍有些怯怯地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我向她招手，她才小跑进来，靠在我怀里，动作轻柔小心，又郑重无比翻开我的日记。
“就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她说，并且显得很兴奋，不停在揉搓自己的小手，“你允许我看你的日记！”
“我从不知道分享日记原来是这么值得开心的事。”
“因为爸爸好像没什么朋友。”
莉莉玩着她的指甲，移开落在日记上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转移到别处。我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为什么她不继续看下去：写我在泰国的那段日子我用的是古希腊语，是直到大约半年后才慢慢改用其他语言。
那么，莉莉确实看不懂我的日记，她却是从哪里得知阿释密达的存在的？
“爸爸确实没什么朋友。”
我还没有意识到在未来我将花很长一段时间向我的女儿，还有我自己解释这件事，莉莉正是活泼的年纪，她乖巧、聪明、美丽，在学校很受欢迎，也有很多人愿意和她交换日记，成为彼此知心的好友；但我不一样。她还无法理解她的父亲明明应该很受欢迎——像国际巨星那样，光凭英俊的外表就能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当然，莉莉从没有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过），而事实上却通常是少言寡语，不善交际，几乎从不出席任何聚会，哪怕是周末接到邻居的家庭聚会邀请时他也很少应允。
“你说谎！阿释密达叔叔他三年前来找过你！就在最近又给你打了一次电话，当然，还有阿斯普洛斯叔叔。”卡琳抱着我的手臂，微微娇嗔，“爸爸！你从不跟我提起你的朋友们。”
“那么……”我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张请柬，微笑着放在她面前，“等你放假，我们去希腊看望艾尔熙德和他的小儿子。”
她立刻变得无比兴奋：“真的？”
“当然，他和他的妻子今年刚有了一个小宝宝。”我当着她的面打开那封请柬，上面贴着昔日摩羯座的艾尔熙德和他的四位家人的照片，照片上一个金发女人正抱着孩子，灿烂地冲照相机欢笑。“这是他们的第三个儿子。”
“爸爸之前没参加他们其他孩子的诞生礼吗？”
“很遗憾，爸爸很忙，没能赴约，不过这次我可以带着你一起补上。”我说，同时我看到小卡琳在听到“带着她一起”之后，本洋溢着笑容的脸上又变得犹豫。
她踌躇着说：“也就是说……我会出现在爸爸和他的朋友们的聚会上。”
原谅我当时并不明白卡琳的用意，对于她来说，获得物质上的满足远不如获得承认来得那么要紧，她在那个夜晚反反复复向我确认“我们是一起出席吗？”又在我不知所以的回答中一会感到高兴，一会又沉默到有些消极。
也原谅我未能及时明白卡琳想要的是我们父女与家庭关系的真正确认，她在每次路过父亲房间，看到他的寥寥背影与台灯下孤寂一人，或许会想，难道是我还没有在他心中拥有足够的分量？以至于他从不带我出现在任何一次交往活动中。她每每想到次，心情便会难过一寸，忐忑便会多出一分；她从小不是一个获得过足够的爱，浇灌了培养她自信与快乐的姑娘，而我未能给予这种负面经历更为及时贴切的反馈。我只好握着她的手，教她画路线图，一遍遍指出我们会看到碧蓝如玉带的多瑙河，会经过阿尔卑斯山脉，看到终年不化的雪峰；她会看到那群岛环绕，孕育了她父亲也孕育了欧洲文明的海上明珠，最后她在卫城降落，在碧海、蓝天、绿树与白墙间感受她所享有的一切。
她很享受，眼睛眯起神似一只放松的小猫咪：“对啦，爸爸，你这里写道，阿斯普洛斯和阿释密达给你带来了一个很重大的消息。”
“嗯。”
她说得很对，最近一次想起阿释密达，还是三个月前，前代双子座与处女座共同带给我们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史昂回到人间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