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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二. 与阿释密达语 ...

  •   在我还不太会写日记的时候,我曾经这样记下我与阿释密达的曼谷之行:黎明寺,一座矗立在城市中的佛塔,大约在上午八点时从尚还灰晴的湄公河对岸迎接一位特殊访客。我记得那天虽然还是江边雾蒙蒙的早晨,却很快就有开晴的迹象,河岸的湿气吹拂过来,让阿释密达那结成麻花的金色长发上沾了几滴露水。他一下船就伸手向我索要米诺斯的骨灰盒,好像他是米诺斯的什么亲朋好友。
      我还不知道这么早的时间这座古寺会不会开放,谁知阿释密达就像是当地原住民一样,轻车熟路找到工作人员,向他表达了入园意愿,随后我们顺利在这样一个无人的早晨进入它的内园。
      阿释密达没有将骨灰盒带上中心那座高耸华丽的象牙塔,反而带入侧塔一尊佛像前。我看到他以石阶为贡台,将骨灰摆放在正中。那尊佛像身体魁伟,丰面阔鼻,袒右肩,左手下垂,右手平肩,掌向前,手指向上指,阿释密达告诉我这是释迦摩尼最为经典的法相。
      说实话,我原以为我会真的看到他沐浴焚香,虔诚跪拜,尔后念经超度。不过这些话我没敢说出口,一来怕冒犯,二来怕惹他嘲笑;我看到他只是口里喃喃念了些什么,马上就闭起眼默然不动了。
      就这样,我在他身后独自矗然,他从随身背包中取出一个香炉,再点起三炷香,又继续闭眼默念咒语。我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激发的小宇宙,看起来他对安度死人一事倒是十分上心。
      再加上他是主动联系的我。
      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只觉得随时间缓慢流过,这偏殿的气温低回,让竹林侵染了寒意。我虽然不怕冷,身体却无意识轻微一颤;我看到阿释密达睁眼了,他的眼睛倒映在香炉那铮亮的炉壁上,显得颜色深沉。
      他问我,可否有想过自己再世为人,仍有可能有一死。
      “生老病死,人间轮回。”我应景地回答。
      我看见他摇摇头:“你我已经突破了生死轮回,就不要谈这些虚的。”
      当然,我知道他话里有话,我又一想,刚想回答,却见他伸手,指向不远处树上的一个鸟巢。
      “羁鸟归巢,鱼思故渊。圣斗士的生命又归于何处?你觉得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而我却在字里行间听到他的沉痛与哀婉。他的问题问得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按照之前的认知,圣斗士死后与普通人无异,要归于冥界,沉睡在永冻之中。而我们的复活轻易打碎了生者对死亡的想象,我们被冥王“归还”回人间,仍然保留有前生的记忆与□□,由是,神归天,魂归地,人在这其中归于土尘。
      “回归尘土。”我回答道。
      阿释密达笑了笑,好似认可了我的回答。“那么,冥斗士呢?”
      说这话时,他还有意无意敲了敲骨灰盒盖,就像是在叩响一个人的家门那样轻松。
      我这才注意到他已经结束了他的仪式,就不知米诺斯是否领情。今天的阿释密达似乎总有意提起和我们一同阵亡的敌人,而他来找我的目的正是这个。我说:“你的意思是他们跟我们没什么分别?”
      他又敲了敲:“你觉得冥斗士是不是人?”
      我愣住,好一会才缓缓解冻凝结在他身上的目光:“冥斗士和我们一样……回归尘土。”
      他知道我是第一次思考有关于我们的敌人的事,以及,我后来在重新审视那天的对话后才发觉我那时还未曾想过对我们的敌人改观。我在评判他们时,目光还是凝聚了仇恨的,我不知道我的战友们怎么想,我只知道我自己还算是满怀激烈的偏执。
      虽然我也清楚我并不热衷于去表达愤怒。
      以及那时我又想起,阿释密达是一个神秘的男人,他早在圣战开始前就频繁出入冥界,自以为在冥界一方找到了真理,曾不信任雅典娜;而后来他因为雅典娜的肺腑之言改观。对于此事,我们其余黄金并不知晓太多内情,阿释密达与雅典娜的对话恐怕只有他、雅典娜萨沙和当年的天马座知道。
      他是在问我对他和冥斗士伙同有什么看法?
      阿释密达慢慢地收起他的香炉,将里面的香灰填平,用压子轻压过后盖上:“是啊……你也意识到了,他们都是人,是活生生的在冥界行走的人。”
      未了,他怕我误会,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别误会,我还没有走到真心要投诚冥界的地步,我只觉得可怜。”
      “被要求与冥斗士同行的我倒也没有资格指责你。”
      我笑了笑,随我这句话说出,我们俩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他忽然产生了别的提议:“你吃过早饭了吗?我还没有,清早赶船,船上的东西不合我胃口,你接下来没事,或许可以陪我去逛逛早市。”
      “这个话题……”
      “我知道,转跳的有些快。”
      阿释密达赫然开怀,他把骨灰盒还给我,还安慰式拍了拍我的肩:“边走边聊吧。”

      许多年不见,阿释密达开朗了许多。抛开他的眼睛睁开不谈,我觉得他话说得愈加明朗与直白,频率也直线上升。我们在湄公河岸边走边聊,絮絮叨叨了许多,我姑且了解了一些他当年战斗的细节与他的现状。他告诉我,他会在曼谷度过雨季,那之后的事情再慢慢安排,现在距离暴雨的到来还有三四个月,万物生长之季,于他而言慢慢来总是不会错。
      “你呢?”
      他问。
      我们最终根据阿释密达的“直觉”在河岸众多家小排档中择一坐下,我出门前已经在美衣的服侍下用过餐,阿释密达就自作主张帮我点了一杯饮料。他点了一份通心粉,想了想,又招呼来一个小孩帮他去买一块面包。“其实这么多年待在圣域,家乡这边的食物反而不太习惯。”他说。
      “我也是,除了在老挝时能经常吃到中国美食还算合胃口,这些又酸又辣的……”我摇摇头,这段时间我都住国际酒店,基本没有为了尝鲜去接触异域美食的经历。“但是,你的家乡在这里?”
      “我来自印度。”阿释密达说,“泰国与印度的饮食在口味上并没有太大区别,酸、辣,口感层次丰富。但我生活的那个年代,恐怕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把调味剂加工成工业制品,滥用滥撒。”
      我心想,这真是一种有趣的观点,而且是从阿释密达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的。我对他印象改变了不少,顺便想起了他上一个问题:“实不相瞒,你那天联系我时,本该是我呆在曼谷的最后一天,为了等你,我们又将在这多留大约一周。”
      他点了点头,手搭在桌面上,这时当铺的老板为他送来通心粉,小孩也从街道对面跑来把面包和找零还给他。阿释密达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示意不用把找零归还。
      未了,他不知从身上哪个口袋摸出一块糖果,让小孩拿着糖欢呼雀跃跑走。
      我说:“你现在的形象在我的眼中与最初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个上午,他把敲桌子养成了自己新的习惯:“见到你也很令我惊讶。”
      我们俩相视一笑,其实心里都明白那只不过是客套话。
      阿释密达并不了解之前的我,我也并不了解之前的阿释密达,他看到我还在望着得到他的糖的那个孩子,于是就此起一个新的话题:“乘坐现代交通工具让我觉得不太适应,所以随身携带一些薄荷糖来消除那种眩晕感。不过那是刚复活的时候,现在适应了,头就不晕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阿释密达指了指脑袋。“你想要几颗吗?”
      我却注意到他并没有对自己面前那盘通心粉动口,我疑心他并不饿,只是找个可以坐的地方漫谈,漫谈倒是还挺符合我对阿释密达的认知。
      “不用了。”我说,还开了几句玩笑,“你的动作看上去就像是从脑子里把糖果变出来一样。”
      “雅柏菲卡,你知道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吗?”
      他突然发问,而这问题问得我灵魂一颤。
      只听到他继续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天突然就想到了你……我知道,你其实想问我为什么知道米诺斯身故的事,并且还特地大费周折找到你。不过,我的疑惑现在我的眼前逐渐明晰。”
      他拿起方便木筷,夹起一块粉条:“你还在用以前的目光省视现在,你……”他顿了顿,仍然没有吃第一口通心粉,“你让我觉得你很孤单,很……茫然无措,但你伪装得很好。”
      说完,他低下头去享用他的早餐。
      我的饮料早就送到我面前,我也没有动,我像一块木头那样在椅子上端坐,我知道我的大脑在思考他的话,但它们没有上名为“现代”的润滑油,锈在一个大小不太合适的齿槽间艰难挣动。我的心里腾升起一种情绪,一种莫名其妙的艳羡。
      我又看着阿释密达,他穿着朴素,却一切都很适宜;他孤身一人在四处荡漾,却并不有孤独的影子,他比我真正能融入这世界得多。
      于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羡慕他。
      “你说得对。”我摩挲我的饮料杯,低声喃喃,“我真的……很茫然。”
      但我的茫然就同我的孤单一样不知所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见到昔日战友,我竟然只有“高兴”的情绪,我能发觉我的感情一点也不复杂,我见到战友们,我高兴,高兴后呢?高兴后我就与他们陷入了无言。毫无疑问,这种无言背后的情绪空白把一切都消弭了,我甚至不知道该珍惜什么。
      珍惜再世为人的机会?
      我眼前有一些事物一闪而过。
      阿释密达说:“其实要回答你的茫然,或许还挺简单的。”
      他保持他起筷的姿势,神情分外平静安和:“这也是我真正来找你的目的,我希望能帮到你一点,因为我刚才就在想,如果米诺斯没有死去,你将和现在的样子有天差地别。你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普通人的死,而你仍然把它当成昔日的敌人……”
      他想了想,清明的目光第一次投进我的心中:
      “你相信那就是米诺斯真正的死因吗?”

      那天,阿释密达向我抛出了一个再荒谬不过的问题,它扰乱了我刚理清的思绪,把一口染缸抬到我面前,只要我跳下去就会变得五颜六色五味俱全。我知道阿释密达并无恶意,而所有的假想都来自于我认知对周围的塑造,可我止不住去揣测一件事。
      这很窝囊,真的,我从那天开始回忆直到现在,我仍然会忍不住这样想:
      米诺斯的尸检报告上写的真的是米诺斯的死因吗?
      不、不,我心里更明白这不是阿释密达真正要问我的问题,他问的是……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就像进行了一场时空压缩,我没有在写日记,而是回到跟阿释密达在湄公河岸的小排档闲聊的那天清早。我不记得我后来有没有回答,或者我下意识在回避此事,总而言之,我们周围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湄公河开始热闹了,阿释密达的通心粉也吃完了。我抬头,看见亚洲老板正在收我们的餐盘用器。
      阿释密达则早就扭头眺望河上的驳船,带着我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想了半晌,用略带放弃的语调开口:“……事情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我在无意间对阿释密达说了什么,才让他保持那样聆听的姿态保持了许久,但我放松了许多,我感觉他也是,这时我才觉得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那种知心的战友的相处方式。
      “早知道我应该提议让你带出那份尸检报告。”阿释密达略带遗憾地说。
      “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是吗?他这回用似笑非笑的神情再度对准了我,手指在桌上逐渐曲起,我马上明白他又要叩响什么。
      只这次,我突然觉得我面前好像有一扇厚重的石门,阿释密达站在门外,用微不足道的力度轻叩,他叩不开,声音却通过石缝传了进来:
      “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吗?”
      这声音穿越古今,竟像又不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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