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2》乱聿

26、希望

　　舰港离正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本来相互之间是看不见彼此的。可是从安全门内不断跑出来的人很快就挤满了舰港外的小广场，黑压压的越挤越多，最后终于从建筑物背后露出去，因为直升机灯光的晃过而被正门的人瞧见。

　　早已失去理智冷静的人们见到被捷足先登，彻底放弃最后一丝能被称之为人的底线，用蛮力撞开封锁的铁门，或是不顾被射杀的危险翻过高高围墙。人类本能的求生欲摧毁了整个防线，人们嘶吼着，气势汹汹地从四面八方奔腾灌涌，是如喷发的火山熔岩满溢顺着山体滚滚而下，在温度下降凝成岩石前，已经没有被停下的可能。

　　枪声被淹没在人潮声中，倒下的人已经再也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如海啸般勃发的后浪，从正门冲进来的人加入早就将小广场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并攀势继续朝前涌，眼看着就要冲破舰港门口设置的关卡。

　　先前退出队伍的两个倪仲被挤回来，万不得已被挤着往前挪动。

　　“哥！”已经快被挤到匝道口的时寻希努力回头朝后面还有些距离的时寻光大喊，“哥！”

　　“你先进去！”时寻光手里拽着倪仲，被挤在后面寸步难行，“爸、妈，你们跟希希一起进去！赶紧往里走！”

　　“我不能走。”未来的倪仲想甩开时寻光的手，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被他挣扎得有些烦躁，时寻光索性两只手一起死死钳住倪仲的手腕：“你现在不想走也得走，这么多人你根本退不出去。”

　　“你们带他走吧。”知道自己不可能穿过前面那么多人走到匝道口的女人，想再次将怀里的孩子托付给倪璨，眼泪汪汪地哀求着，“人太多了我挤不过去的。”

　　倪璨看了她一眼，没有犹豫，将倪仲托付给贺珩翼：“你抓紧他，找缝隙挤过去，我在后面断尾。你贴着他们两个。”他说完转头看向已经被人群挤散的时寻光和未来的倪仲，眼中带有歉意。

　　“我们没事，您不用管我们。”被倪璨转头看来的视线吸引，时寻光大致就明白过来，“你们先去。”

　　他并不是什么英雄，也救不了每一个自己想救的人。这点，倪璨自己再明白不过。他一手推着倪仲，一手推着女人，使出最大的力气将他们往前送。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所以不会有人浪费时间指责他们什么。

　　“我的眼镜掉了。”手里拿着的眼镜终于被挤掉，倪仲并不是想去捡，而是希望倪璨和贺珩翼能够丢下自己不管。

　　“你包里还有一副。”倪璨没给他任何机会。

　　倪仲有些疑惑：“我没有装过眼镜。”

　　“你爸给你装的。”想到仲迎，想快点见到仲迎，倪璨手上的力气又再次变大，鼓起的青筋攀附在手臂上，格外明显。

　　“快到了，再坚持一下。”见缝就挤的贺珩翼无意间看见女人在哭，回头安慰了她一句。

　　女人咬着唇，怀里的孩子见她在哭，也跟着哭起来。

　　[舰港即将关闭，请大家不要拥挤，避免受伤。舰港已经超员，即将关闭。]

　　“怎么可能就超员了！这才进去多少人？！”

　　“要关门了，前面的人不走的赶紧滚开！”

　　“我父母还没进来你们不准关门！”

　　仅仅不过是一句电子语音的通告，就足以让外面的人陷入绝望。谩骂，尖叫，还没来得及进去的人努力伸长手想将刚进去的给拽出来，即使自己进不去也行，必须得将他们拽出来。

　　还差一点，只还差一点，倪璨就能赶在关门前将他们推进去：“你们自己快往里钻！”

　　“你先走。”倪仲将女人推向前面。他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是品德高尚或是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想走而已。

　　看着被倪仲推上前的女人，贺珩翼迟疑了小会儿才将她使劲从人缝之间推到匝口，眼瞧着，只差最后跨过台阶就能进入舰港。

　　“关门了！退回去！”戒备队的人用盾牌将女人往后推，准备拉上闸门。

　　女人险些没站稳，好在后面有三只手撑住她的背这才没有倒下。抱着孩子的手臂早就已经酸软得不行，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数小时抱重物没放的经历，即使有肾上腺素加持，也压不住累积的疲惫。但她还是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孩子举过盾牌，送到戒备队员面：“救救这个孩子，求你了，把他带上，求求你了，带上他吧，求求你……”

　　嗓子哭哑仍没有停下，被举在空中的婴儿无措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两条腿胡乱蹬了几下。戒备队员看着他，踟蹰数秒，才伸手接下来。

　　“谢谢你，谢谢你。”女人喜极而泣，胡乱抹了几下眼泪，不停道谢，“他叫云敬，孩子叫云敬。”

　　“其他人后退！”戒备队员抱着孩子拉上闸门退回建筑内。

　　铁栏缓缓落下，外面的人在哭在吼，在试图推倒栅栏。里面的人也在哭在笑，在拥抱。

　　“我有讯息啊！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一个人高举着手机想让里面的人看见自己的讯息，接二连三的，又有许多人做出同样的举动，“不是收到讯息的人才能刷ID登舰吗？！”

　　[请不要在此逗留，迅速去找就近的避难所。请不要在此逗留，迅速去找就近的避难所。]

　　“我们有讯息啊！！！”

　　[插播一条紧急消息，临省上空出现大气层裂缝，将对我市造成影响，请大家有序前往避难所，带好生存物资。重复一遍……]

　　“哥——！”隔着栅栏，时寻希哭得稀里哗啦，她身边的父母抱着从戒备队员手里接过的云敬，也在不停抹眼泪。

　　被拦在外面的时寻光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进去，然后牵着未来的倪仲往外走。

　　舰港外的人依旧不肯离开，即使已经听见广播也还站在原地不动，抱着“也许星舰上还有空位”的想法继续在等。最后终于舰港开启穹顶，上万艘大大小小的星舰陆续升空，所有希望和梦想才逐一破碎。

　　漫长的黑夜终于迎来一丝破晓的日光，浅薄的云端缝隙中透下来几缕金光，还有那渐渐升起的太阳，伴随着最后一艘星舰的离港，洒下即将破碎的晨曦。舰队发出的巨响仿佛盖过了世间所有声音，地面上的人们只能望着，呆滞又绝望地望着，目送他们离开。

　　穹顶仍旧开着，因为里头已经没有能关闭它的人。

　　“走吧，去找附近的避难所。”倪璨手里捞着女人的手臂，平静地说。

　　“不去找爸吗？”没能想起来自己包里还有眼镜的倪仲眯着眼，即看不清远去的星舰，也看不清面前的人。

　　倪璨沉思片刻，才说：“先把你们送到避难所，我再去找他。”他说完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另外两个人，招招手。

　　“你们不用管我了。”女人顺势坐在地上，全身都没了力气，“反正不管去哪儿，等大气层一破我们都得死。”

　　被时寻光牵着轻易挤过人群走来的未来倪仲听见她这句话，蹲下身看着她：“你们不会死，大概。”

　　女人勉强扯出一抹笑：“你不用安慰我了，你们走吧。”亲眼看见最后的希望破灭，她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再去和命运对抗。在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她收回被倪璨抓住的手臂，抱着双膝，“我叫温旖微，如果你们能活下去，记得把我的名字写在遇难者名单上。”

　　被口罩遮住的嘴张了张，然后又闭上。未来的倪仲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重新振作。关于未来，关于他所知道的一切，如果全都如实相告的话，这些已经放弃生命的人听了，会相信他吗？

　　“我……”

　　“哎呀，不就是没赶上几艘破星舰嘛。”人群中有人突然大声说，“飞到天上的人指不定比我们更惨呢，谁能保证一定能找到适合居住的星球？那么多人要吃要喝要拉撒睡，我看物资根本就不够，最后还不都是饿死渴死。或者燃料用完，啪，飞不动了。”他说着拍了下手，摊开，“几亿光年后全都变成流星雨，我们的后代说不定还能看见呢。”

　　这话确实有道理。小广场上能听见的人们都默默看着他。就连温旖微也转过头去，打量着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出半点伤心的男人——金闻宝。

　　“麻烦让让，让让。”金闻宝挤过人群走过来，握住时寻光的手使劲晃，“我认识你，让教长闭嘴的憨憨。”

　　憨憨？时寻光面露不悦：“你谁？”

　　“你好你好，我叫金闻宝。”他笑嘻嘻说完顿了一下，惊喜得两眼微微放光，“诶嘿，押韵了。”

　　“暴风要来了。”倪仲仰起脸闻了几下。

　　倪璨抬头看眼天色：“先找避难所。”

　　“加我一个。”金闻宝立刻笑嘻嘻凑过去，“人多力量才大。哎姐姐，听我一句劝，反正横竖都是死，但也不能让自己曝尸荒野啊，多惨。万人坑它可能是挤了点，但好歹是个坑对不，再说人多下黄泉也热闹。”

　　从刚才就始终盯着金闻宝并且认为他最先说的那些话还有点道理的温旖微现在越听越觉得离谱，不过她已经不打算就此放弃，于是站起来准备继续跟着。

　　“诶~这才对嘛。”

　　“你话怎么这么多。”时寻光瞪了他一眼，对于这个自来熟且有点找欠的家伙，他实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金闻宝勾过他的肩：“我瞧了一圈了，这周围就认识你一个人，可不就兴奋了点儿。哎对了，我以前听航天系的人说你叫公主？为啥呀？”

　　牵起刚站起身的未来倪仲，时寻光抓住金闻宝的手用力给他甩了回去：“因为我是你爸爸。”

　　“那我以后叫你公主爸爸。”

　　“有病赶紧去治！”

　　“昂~”

　　温旖微一听，笑出了鼻涕泡泡。

　　于是，从一行六人变成了一行七人，他们离开航天院走向就近的避难所。路上金闻宝念念叨叨个没完，倒是给沉默的队伍里增添了些些活力。倪仲始终低着头，天亮之后即使他再不情愿，时寻光的身影也变得鲜明许多，模模糊糊的他能看出个大概。

　　直到现在，他依旧不太想看清对方的模样。

　　未来的倪仲回头看了眼倪仲，松开时寻光的手退下来，抬头询问贺珩翼：“我想和他一起走，可以吗？”

　　贺珩翼笑着点点头。当能更加直观地感知到另一个倪仲的存在时，他多少有些明白时寻光的感受了。倪仲就是倪仲，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亦或是未来的，这个事实对于除两个倪仲之外的人而言，都很直白。

　　“他没戴眼镜，看不清东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同时面对两个倪仲，尤其是在不去伤害他们的前提下。所以，贺珩翼想暂且逃避片刻，“你帮他看着点脚下。”

　　“要牵手吗？”未来的倪仲向另一个自己伸出手，“不然你摔倒就不好了。”

　　勉强能看清手的大致位置，倪仲没有犹豫牵了上去：“谢谢你。”

　　“不客气。”

　　继续在旁边陪着走了一段路后，贺珩翼才慢慢走到前面不断回头的时寻光身边，低声笑着说：“我们两个这下都成多余的了。”

　　时寻光没有否认，只是时不时会回头看过去，心情非常复杂。

　　尽管留在舰港外的人不少，但更多的人和他们一样都选择就近寻找避难所。不管明天会如何，至少今天得活下去，活下去，直到被死亡逼到角落再也逃无可逃——这是绝大多数人心里的想法。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不像昨夜赶往航天院时那么着急，不过却也都是想在避难所满员之前先进去。

　　生物就是这样，一旦先后的结果有了区别，就必然会挣个先后。

　　好在为了应对这一天的到来，城市里的避难所数量足够多，倪璨也料到会再次发生争夺的情况，于是特意绕了点路选择稍远一些的地方，为了确保跟着他的这些孩子们能全部躲进去。

　　顺着标识走进地下通道，避难所最外面第一入口的门还开着，这说明里面还有容纳的空间。倪璨松口气，走进去敲开第二道门准备让跟着自己的人先进去，可当他回头一瞧，却发现两个倪仲都不见了。

　　“倪仲呢？”他立刻紧张地问。

　　时寻光和贺珩翼也都回头去看，愣了愣：“我刚刚还看见他们跟在后头。”

　　“我出去看看，你们先进去。”可能只是走得慢了点。抱着这个积极想法的倪璨走出地下通道，站在入口处四下张望。但除了不断跑来的陌生人根本没有倪仲的影子，半个都没有。

　　“看到他了吗？”时寻光也跟着走出来，四下望不见倪仲顿时心慌不安，指着前面的路口，“我刚才在那儿回头还看见他俩了，我去找找。”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几分钟前回头还看见了倪仲，怎么会突然把人给弄没了。

　　几乎和时寻光同时走出来的贺珩翼也说：“我去这边找。”

　　本来想阻止他俩的倪璨还没来得及开口，时寻光和贺珩翼就已经分头跑开。他也没做过多停留，在对跟出来的温旖微和金闻宝随便交代了两句，也加入了寻找倪仲的行列里。

　　而手牵着手十分融洽的两个倪仲在走了很长一段路仍然没看见熟悉的那几个人后，终于发现自己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