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2》乱聿

25、狭缝

　　尽管对方戴着口罩和白色棒球帽，但倪仲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站在时寻光旁边随他一道回过身来看向自己的另一个倪仲。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自己并非倪仲而是街上随便某个路人，从本该是自己为主角的故事里被踢走变成无关紧要的背景，就算冲过去揪起时寻光的衣领大声痛诉“我才是倪仲！”，两个人的故事里也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想逃，想从他们两人面前消失，化成灰也好，融进黑暗也好，只要此时此刻没有身在这里怎么都无所谓。倪仲低着头，想往倪璨身后躲，觉得或许这样他们就看不见自己了，即使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察觉到他的动作，贺珩翼正过身将他挡住，然后取下了他的眼镜握在手里，牵起了倪仲的另一只手低声笑着说：“没事，我带着你走。”

　　“嗯。”也许，这样也好。这样想着的倪仲，握紧了贺珩翼的手，“麻烦你了。”

　　“是挺麻烦的。”贺珩翼瘪嘴笑着点点头，故意逗他开心，“所以你可千万没撒手。”

　　“我不撒。”

　　看了眼视线始终落在倪仲脸上的贺珩翼，倪璨终于松开倪仲的手臂。他总归是不可能抓着倪仲一辈子的，接下来倪仲的人生路上必然会有另一个人陪着他走，哪怕这个人不是时寻光，也会是别人。

　　“倪叔叔。”时寻光和未来的倪仲挤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

　　当倪仲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原本以为早被自己封印起来的那些糟糕情绪就像失控的上古妖兽，冲破了封印的符文再次闹得生灵涂炭。时寻光知道自己活该，被撕得粉碎也是罪有应得，这一生，都将为此赎罪。

　　对不起。当他陷入自己的情绪无法自拔的时候，身边的倪仲小声道歉。每次，只要时寻光因为过去的事露出难过的表情，未来的倪仲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倪仲不该是这样，他认识的倪仲，不管是哪一个，从来都不该是这样。所以时寻光选择忍耐和遗忘。

　　被时寻光带过来的倪仲取下口罩，犹豫了很久才看向倪璨，小声叫道：“倪叔叔。”

　　知道来龙去脉的倪璨被这声“倪叔叔”叫得皱起眉，抬手搭上未来倪仲的肩，使劲捏了几下。这几个月里，在当前时间里的倪仲回家后，为了查清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将倪仲放进休眠舱，他曾不止一次去见过未来的倪仲。从那时起，未来的倪仲就称呼他和仲迎为叔叔了。仲迎因此难受了很久，可最后也不得不接受。

　　“里面的人正在开门，应该很快就好了。”时寻光回头往门口看，余光瞥见自己父母和时寻希正看着自己，向他们点点头才转回来。

　　“我过去和你父母打个招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的倪璨同样也注意到了。无论他们自己这边的情况如何，在对方看来，他始终是“倪仲”的父亲。

　　“这个孩子。”他刚要走，女人立刻叫住他，“我们说好了的。”

　　“你先等一下。”对女人留下这句话，倪璨就朝时寻光的父母走去。

　　“你最近怎么样？”想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时寻光故意用老朋友很久不见的语气问倪仲，“没再想着到处抓蛾子了吧。”

　　握住倪仲的手再次用了几分力，贺珩翼转过身与他并肩而立面朝时寻光笑着说：“他天天都在实验室里忙，还要学新东西，已经没时间管蛾子了。”

　　贺珩翼刚转身让开时寻光就看见了，他们两个牵在一起的手。他们在一起了？心脏被这个疑问冲撞。想保持的微笑再也保持不了，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罢工，他却只能像个挥舞鞭子的残酷监工，逼迫它们继续保持该有的礼貌姿态：“是吗，那还……挺好的。”

　　被拿掉眼镜后世界就变得模糊，黑夜之下即使还有并不明亮的灯光，倪仲也很难再看清时寻光的脸。可就算看不清，他还是能感受到时寻光就站在自己面前。

　　“不太好。”倪仲抬起头，将脸转向时寻光，“论文，写不出来，要学的东西也很多。有点累。”

　　还好，他还愿意和自己说话。时寻光宽心了很多：“你还有觉得累的时候，真是神奇。”

　　倪仲皱起眉，有些不悦：“所有人都会有觉得累的时候。”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站在旁边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女人忍不住开口，“你们是双胞胎？”她指的是倪仲和取下口罩的未来倪仲。

　　其他人都被她这句话问得愣住，只有贺珩翼换了只手牵住倪仲，将他揽到怀里摸着头，笑着跟女人打趣：“这个是弟弟，戴帽子的是哥哥。”

　　“你们……”未来的倪仲看着面前举止过于亲昵的两人，十分诧异，“关系变得很好了。为什么？”

　　贺珩翼举起牵着倪仲的那只手，看了眼时寻光，笑着对未来的倪仲说：“我们正在交往。”

　　“交往？！”女人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牵在一起的两只手，“你们是情侣？”

　　“我们，是情侣。”倪仲回答。

　　原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时寻光攥紧垂在身侧的手，想了很久也没想好这时候该做出什么反应才是正确的。

　　不知道是谁喊出一句开门了，身后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全都涌向那扇看起上去有些脏旧的小门。倪璨穿过人缝走过来，领着他们几人往里走。他先前去打招呼的时候大致解释过为什么会有两个倪仲，时寻光的父母见到另一个倪仲时才没觉得奇怪，只是感叹了一句这双胞胎兄弟实在太像，也就再没了其他反应。时寻希左右盯着两个倪仲看了半天，逼问自己哥哥为什么当初没提过倪仲是双胞胎，以及不合时宜地问他要是弄错人了怎么办。

　　时寻光弹了记她脑门儿将她推开。

　　抱着孩子的女人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再次提出要将孩子给倪璨。倪璨没收，而是等到进门后悄悄将手机和身份证全都还给她。

　　为什么？女人追在他后面问。他也只是将她推到自己前面，什么也没回答。

　　门后的通道并不宽敞，两个人并排着走也只能挨得很近。年久失修的照明灯总是每隔几盏就会坏，有的伴随着电流的劈啪声忽明忽暗，有的干脆直接灭了。空气也不大好，虽然能听见换气扇运作的机械声，可依旧还是弥漫着建筑腐朽的气味，很难闻。

　　不知是前面还是后面的人，在小声抱怨，甚至不断催促最前头的人快些走。不过，为了不让人轻易猜到那扇小门能通往航天院，两栋建筑之间的距离隔得非常远，再加上这条很长的通道并非直路，走起来当然就费时了。

　　没有眼镜的倪仲被贺珩翼牵着，无法看清脚下的路，已经磕磕绊绊了好几次。走在后面的时寻光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提醒：“你不给他眼镜，他看不清东西。”

　　贺珩翼只是微微转过头看着时寻光，笑了下：“没关系，还有我在，不会让他摔着。”

　　“不是这个问题。”不知道倪仲的眼镜为什么会被贺珩翼拿在手里，听见这个回答他不由自主感到窝火，“他的眼镜你不让他戴，是想干嘛？”

　　“我以为你知道原因。”贺珩翼捂住倪仲的双耳，后侧仰着上身，压低了嗓音对时寻光说，“想想他看见你的心情吧，不是所有事都会照着你的想法进行。顾好你该顾的人。”

　　时寻光被说得怔了怔，转头看向身后已经重新带好口罩一言不发的未来倪仲，退回到他身边不再多说什么。

　　“我很好。”未来的倪仲轻声说，“你不用顾我也没关系。”

　　“别说傻话。”时寻光紧紧握住了未来倪仲的手。贺珩翼确实说的没错，不是所有事都会按照他的想法进行，他也不可能再去要求什么。

　　压抑的通道里隐约传来许多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很显然并不属于他们这支有序前进的队伍。人群再次出现骚动，惊慌地猜测声音的来源。前面的人停下来，中间的人过不去，后面的人终于忍不住朝前挤，一个推一个的。就仿佛是堵塞的下水管，所有人都急着疏通，却因为后方的不断前涌而使得中间的人全都被挤在一起，原本只能两人并行的宽度硬是塞下了第三人，堵得越发厉害。

　　像被竖着排列在枯井底的鱼，不断张嘴扩腮想求得一点点氧气。人之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空隙，然而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往前推，以至于连肺部呼吸所需的胸骨活动空间都没有，只能伸长脖子努力仰着头，想要比别人多呼吸一口上面的空气。

　　“前面的人快走！后来了很多人！”人群中有人愤怒地大喊。

　　他这一喊，被挤着的人着急起来，拼命的往前涌。走在最前头的，是航天院里出来给大家开门的老年人，原本拿着芯卡的是安保中心的队长，可是为了维持正门的秩序，他不得不将芯卡交给院里打扫卫生的大爷，请他来帮忙开门。

　　人的年级一大，走路自然就快不起来。

　　后面心慌的人群不断往前拱，终于将老大爷和最前面的几个人推倒。一个人无意间踩了一脚，下一个人也无意间踩了一脚，然后第三个第四个人踩上来。他们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为了尽快赶到航天院登上星舰活命而已，谁也没注意到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人。

　　“妈妈，你好像踩到人了。”被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好奇人们不自然的起伏，低头看了一眼后，小声对自己妈妈说。

　　“没有，那是玩具。”她妈妈面无表情回答。

　　后面听到这段对话的人假装充耳不闻，只是路过的时候尽量注意避开不去踩，或者跳过去。

　　“别踩了！”已经快要走到事故地点时寻光看见成为垫脚石的三个人，终于愤怒地大喊，“你们踩的是人！”

　　已经过去的人中只有一个，只有一个，听见时寻光的声音后回头看向地上死去的人，然后走了。

　　倪璨蹲下身摸了摸三个被踩的人的颈脉，叹口气：“搭把手，把他们贴着墙放。”

　　“站这儿别动。”时寻光对身边未来的倪仲交代一句后，往前想从贺珩翼身边挤到前面去，“麻烦让让。”

　　“前面的快走啊！”后面有人在催促。

　　“走什么走，有人倒地上了！”时寻光回头就是一声怒吼。

　　“倒就倒了，还能怎么样。”有人这样小声嘀咕。

　　“扶啊哥哥！没上过学是吧？”人群中不知是谁这么帮衬了一句。

　　贺珩翼将眼镜还给倪仲，走到倪璨身边。倪仲拿着眼镜没往脸上戴，他知道时寻光在前面，刚刚擦身而过时，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后面伸过来一只手牵住倪仲：“我牵着你。”是未来的倪仲，“你不想戴眼镜也没关系，我看得见。”

　　手指擅自收紧了一些，倪仲并没有回头去看另一个自己。即使不看，他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谢谢。”

　　“我很高兴。”被人群挤得几乎是贴在倪仲身后，未来的倪仲用另一只手抱住他，将脸轻轻靠在他后脑勺，“可以保护你，我很高兴。没事的，你们都会活下去。”

　　“你呢？”倪仲问，“你会活下去吗？”

　　“会的，我会在你身体里，继续活下去。”

　　“那会很奇怪。”

　　未来的倪仲没再说什么，只是侧着脸轻轻靠上他后脑，蹭了蹭。

　　放好去世的三人，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队伍再次继续。只是由于耽搁了一些时间，另一批后来的人群已经追上来，将队伍拉长了两三倍。先前，被闺蜜通知过来的中年妇女在得知这里竟然能直通航天院内部后，她立刻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发去消息，然后亲朋好友又叫来亲朋好友。

　　于是，本来只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安全通道被广而告之，引来一群狼。

　　然而原本那支队伍里的人无计可施，心里只想着定要比别人先过去，因为他们全都提心吊胆，害怕安全通道即将被关闭。

　　怀着同样心愿和目的、志同道合的人们，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你们走前面。”倪璨侧身贴着墙面，让四个年轻人先过去，走在他们后头。这样就算后面那些人突然乱起来，他也能给他的两个孩子以及两个孩子的伴侣争取更多空间。

　　好在经过刚才的事故后，尽管所有人神经都绷得一拨就断，也没人再敢乱来。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踩的会不会是自己。

　　平平静静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他们终于从另一道小门中出来，抵达航天院背后废弃的院子。最先出去的人拼命跑向舰港，后面的人见他在跑，奋力追过去，谁也不曾在这院中多停留半秒。夜空中盘旋的直升机照下的光不断从他们身上扫过，远处传来的哄闹清晰的传进他们耳朵。于是这些人跑得更快了，仿佛不使出全力就会被正门庞大的人海给吞没。

　　可当他们终于抵达舰港外，站岗的戒备队已经手持武器将这里层层围住，不打算放行任何一人。

　　“停下！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见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人，戒备队突然端枪转向对准他们。

　　“我收到讯息了！”第一个跑来的男人举起双手，见戒备队没有下一步动作才试探着放下一只手拿出手机谨慎靠近，递上前，“这是我收到的讯息。”

　　戒备队的人接过看了一眼，还给他：“前面刷ID 认证。”

　　“好，好！”男人欣喜若狂地跑向舰港门口。

　　“排好队！”

　　与正门口的数量相比不过宛如蝼蚁的他们在戒备队的吼声中规矩不少。只有一人，没有收到讯息的人，打算硬闯，结果被一枪击毙。

　　“没有收到讯息的人，请离开！”

　　两个倪仲默默走出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