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日繁花》梨迟

6、昼日·06

　　陈肆只是停个车，但是停了好一会儿。
　　他推门进来时电话还没打完，语气不怎么耐烦，夏暮听到他进门的第一句是“我不可能不管她。”
　　他从鞋柜里拿出鞋，关上柜门时砰的一声闷响。

　　夏暮手指不由蜷缩了一下，朝门口看过去。
　　陈肆换了鞋走进来，电话里头的人说完，他再次不耐烦地回：“随你。”

　　电话挂断，他人也到了客厅，手机随手往沙发上一扔。
　　瞥见夏暮捧着杯子安静坐着。
　　陈肆按捺了一下满脸的烦躁，只解释了一句：“我妈。”

　　“……嗯。”
　　其实不用陈肆说，她也猜得到对方是谁。

　　也许是空气让人焦躁，陈肆坐不住，假意去厨房：“我去看看老孟忙完没。”

　　话说完，陈肆进了厨房。
　　她没回头去看，仍然双手捧着玻璃杯，最近天气热，孟舟渡特意把果汁放在冰箱里，从玻璃杯触及到指尖都是冰凉，在闷热得让人烦躁的夏天里让人想要依靠。
　　厨房里仍然热气冲天，烟火气将说话的声音全部掩盖，夏暮不知道陈肆进去后会跟孟舟渡说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她面对面。

　　被陈肆扔到沙发上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刺耳犹如催命。
　　陈肆在厨房里没听到。
　　夏暮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妈妈两个字，缓缓回头，最终还是起身去了厨房。

　　她刚一走进厨房，陈肆警觉，及时停了嘴。
　　看着她走过来，满脸的不耐烦收了一些，但还是压不住烦躁，“什么事。”

　　她把手机递给陈肆，没敢抬头去看陈肆：“有你的电话。”

　　陈肆低眼看清屏幕，眉心又皱了起来，但没有接过去，铃声就这样不依不饶的响着，一遍又一遍。
　　锅里的冒着滚烫沸腾的水泡，在热气里扶摇不定，手机铃声显得格外煎熬，比沸水还让人觉得滚烫。

　　僵滞的沉默中，孟舟渡从夏暮手里接过手机，并温声对她说道：“把碗筷拿出来吧，准备吃饭了。”

　　手机脱了手，如负释重。
　　夏暮嗯了一声，拿了碗筷，很快又出了厨房。
　　碗筷放好，回头，看见厨房里陈肆接起电话出来，去了阳台。没一会儿，他挂了电话，捡起桌上的钥匙出了门。
　　临走前，对着坐在客厅的夏暮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会儿，有事找你舟渡哥。”

　　她站在餐桌旁，手心捧着那杯孟舟渡给自己的果汁，指尖被温度贴得冰凉，她只来得及嗯一声，陈肆的身影就已经随着关门声消失。
　　空气似乎也被带走，她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只有厨房里传来的热气还在填充她的感官。
　　对面有一排木质书架，上面摆放着一行乐队唱片，其中最显眼的，是正中间的十七乐队的专辑，上面印着乐队五个成员的脸。
　　她望着那五张面孔发呆，厨房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夏暮仍然捧着杯子，玻璃杯的温度有些泛凉。
　　直到有人到了她的身后，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是我们乐队的第一张专辑，因为那时候大家都只有十七岁，所以取名十七乐队。”

　　她怔愣抬头，看见的是孟舟渡。
　　他的视线平视前方，正看着那张他向她介绍的专辑。

　　孟舟渡低下头，她没有收回目光，仍然望着他，视线忽然相对。
　　他的视线一瞬停滞，而后微微笑了一下，语气仍然温和：“那时候你哥是乐队里的键盘手，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生是他的初恋，也是我们乐队的主唱，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以前陈肆喜欢逗你，但是总是不懂分寸把你逗哭，每次你都是去找她告状。”

　　说到从前，孟舟渡眼底的笑意柔和许多，少了一些距离感，让她想到从前，她刚认识孟舟渡的时候。

　　夏暮愣愣看着孟舟渡，又愣愣看回专辑封面。
　　其实乐队的事她是这两年寄住在陈肆这里之后才知道的，从前陈肆总是带着四五个人来妈妈的琴房，她以为只是陈肆的朋友们一起过来玩，就像她的朋友也会到她家来玩一样。
　　乐队的事，陈肆和孟舟渡很少跟她说，即使是这两年跟陈肆来往很近，了解也不算多，她只知道孟舟渡有一个乐队，并不知道原来陈肆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确切来说，起初应该就是他们一起组的乐队。
　　站在最中间的女孩子笑得温暖，她记得这个人，因为那时候他们经常一起来妈妈的琴房，由于只有一个女生，所以她留有印象。

　　这两年寄住在陈肆这里，但是也很少见到乐队里的其他人，十七乐队的人几乎也很少来昼日酒吧，她没有跟他们碰过面，她只知道孟舟渡是主唱，因为她在陈肆的手机里看过乐队演出的视频。
　　她以为孟舟渡一直都是主唱。

　　夏暮望着他的侧脸，他的轮廓在灯光模糊里显得柔和亲近，却也晦暗不清。
　　她轻声问道：“后来……主唱换了？”
　　“嗯，两年前改成了我。”
　　“因为你唱得更好听？”
　　他低笑出声，似乎是她的话逗笑了他，笑声停下，他才温声说道：“不是，是因为原来的主唱退出了，找不到更适合我们乐队风格的主唱。”
　　夏暮眨了下眼睛，“听起来挺不情愿的。”
　　他没否认，“因为我更喜欢做一个鼓手。”

　　闻言，夏暮重新看回了专辑封面，十七岁时的五人合照里，孟舟渡站在最左侧，手里拿着两根鼓棒。
　　他的脸跟现在看起来差不多，只是更显年轻，很淡，没有什么表情，明明笑起来温和又好看，眉眼收敛时却给人一种不容靠近的压迫感。
　　夏暮记得他打鼓的样子，那时候他只有十几岁，一个人来京都上学，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陈肆来到妈妈的琴房。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孟舟渡。

　　想到在昼日酒吧的排练室偷偷听到孟舟渡唱歌，夏暮不由说道：“可我觉得你做主唱挺好的，你唱歌很好听。”

　　他很轻的笑了一声。
　　不知道算不算是认同了她的想法。
　　而后结束了话题，“吃饭吧。”

　　只有她和孟舟渡，陈肆还没回来。她问道：“我哥刚刚出去了，不等他吗？”

　　“他刚刚发了信息，让你先吃，你学习了一天应该早就饿了，不用等他。”
　　“哦。”
　　夏暮坐下来，捧过孟舟渡给自己盛好饭的碗。
　　灯光下氤氲腾起的雾气掩盖了她的眼，面前有些模糊。

　　她一直都知道孟舟渡很会做饭。
　　从前在琴房的时候，陈肆的一帮朋友们在排练室待上一整天，中午的午饭时间会出来吃饭。
　　由于吃饭的嘴多，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她会去厨房帮忙，但是妈妈一心让她好好练琴，再加上她那会儿年龄小，怕她伤了手，所以很少让她做家务，因此只让她在旁边摘菜。
　　她摘菜也摘得不熟练，摘得格外较劲，颇有几分要跟菜叶子们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

　　在她被菜叶子烦得像只炸毛的猫的时候，手里的菜叶子被人从身后拿走。
　　她怔愣抬头。
　　看见孟舟渡孟舟渡从身后出现，走到她的面前蹲下。
　　他把手中的菜叶摘好，声音温和的告诉她像这样掐断就会轻松很多。
　　他语气平常，夏暮却有些反应迟钝。

　　陈肆的朋友很多，来琴房的四五个人里，夏暮跟谁都搭过话，唯独对孟舟渡有些生怯。
　　他长得好看，眉眼天生冷感却总是带有三分笑，尽管他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也能感觉到他的耐心温和。
　　但是很有距离感，她不太敢放纵。
　　所以算上来，他们来琴房的这几天里，这是她第一次跟孟舟渡面对面。

　　她只嗯了一声，没再应更多的话，莫名开始感到拘谨，除了嗯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刚才还在跟菜叶子大战三百回合的急躁费劲模样也停了下来。

　　他好像也没有要说更多的意思，在她应声之后也没有再开口。
　　她偷偷抬眼看了一下蹲在她面前的孟舟渡。
　　本来只是想看一下他刚刚说的摘菜的位置，没想到这一眼看到孟舟渡在看她。
　　四目相对，他眼尾轻弯，温和语气像鼓励：“对，是这里。”

　　她连忙低回视线，故作镇定的摘了菜，仿佛自己刚才那一眼的心跳停滞没有发生。
　　孟舟渡也没有再说话，安静陪着她把菜摘完之后，仍是那副温和的口吻：“去做自己的事吧，厨房这里我帮忙。”
　　而后便转身进了厨房。

　　这里没她什么事了，她能回去继续看动画片了，只是这一刻她没有立马走远。
　　鬼使神差，靠近厨房的门口，趴在门边看着厨房里的孟舟渡。
　　他对着这她，她看不见他的模样，却无端想起她在刚刚走到她面前顿下说话时，眼睫低垂的模样温柔又好看。
　　好像也没有那么……那么的有距离感。

　　那段时间她经常吃孟舟渡做的饭，有时候妈妈忙起来没空回来，基本上也是孟舟渡下厨。
　　他很会做饭，她总是挑着他做的菜多吃几口。
　　有时候妈妈会故意逗她是不想嫌妈妈做的菜不好吃了，一直在吃孟舟渡做的菜。那会儿年纪小，容易较真，闻言立马夹了几筷子妈妈做的菜，抬头时，撞见孟舟渡坐在她的对面，眼尾轻弯着笑在看她。

　　后来妈妈离世，也就再也没有人会好好做饭给她吃，直到两年前寄住在陈肆这里，再次见到孟舟渡。
　　从前觉得只是寻常的饭菜香，现在每一次从舌尖过渡都会让人有一瞬的脆弱想要流泪。
　　她这辈子已经没有机会再吃到妈妈做的菜，只有尽量让自己减少怀念。
　　好好学习，好好长大。
　　乐观的，对明天抱有期待的，没有人可以打倒的，像妈妈所期待的那样，好好生活。

　　“夏暮。”孟舟渡察觉她的情绪，手掌很轻的覆在她的头顶，轻得像羽翼，“别多想。”

　　但她没法不在意，这个世界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留她。
　　现在还有陈肆管她，她不至于沦落街头，但是陈肆妈妈的态度向来明显，从不避讳展露对她的嫌恶，这短暂的可以停留的家似乎也岌岌可危。
　　她没法不在意。
　　尽管她很少说，也总是表现得乐观又快乐，可是她没法不在意。
　　看到陈肆来电显示时心跳收紧、手心冰凉。
　　这些都是真实的，她没法不在意。

　　她安静捧着碗一声不吭，灯光是暖色，笼罩着她细瘦的肩膀，有着这个年纪的女孩的稚气和生怯，平常灵秀动人的眼睛，一旦遇到事情，还是很容易看到脆弱。

　　“别害怕。”他温声又说了一遍，有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像他此时轻轻抚着她发顶的手掌心，“陈肆不会不管你，我也不会，所以不要害怕。”
　　“像是接到陈肆妈妈电话这种事，不要自己发呆，拿不定的事可以来找我，以后再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都可以找我，知道了吗？”

　　她仍然低着头一声不吭，孟舟渡微微垂下视线，与她低垂的眼睛对视。
　　夏暮有了反应，视线闪烁了一下，孟舟渡这才微微一笑，“先好好吃饭，好不好？”

　　他的声音温柔像哄，让人很难抗拒。
　　灯光像揉碎在他眼睛里的月亮，夏暮安静点了头。

　　孟舟渡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像哄：“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