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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昼日·13 ...

  •   孟舟渡要带她去哪,她只从方向就猜得到。
      确切来说,是因为并不难猜。

      昼日酒吧里有一个很大的排练室,大多时候并不是闲置,陈肆会收费租用给一些需要排练场地的乐队。
      偶尔孟舟渡回来,基本上都是孟舟渡在用。

      夏暮记得她两年前开始寄住在这里时,陈肆带着她熟悉地方,到了这个排练室时,说的是:“这地方是给你舟渡哥建的,以前没个定处到处找地方排练的日子太心累了,等以后他的队友来这儿排练的时候再给你介绍。”

      但是在这里两年,她始终没机会见过孟舟渡的队友。
      也就是高考前几周的那个雨天,见过了一位键盘手任嘉,但是那个时候应该已经解散了,确切来说只能称呼为前队友。
      从前觉得奇怪,不过想到自己大多时候是住校,没那么多机会碰上也是正常。
      现在才发觉,原来乐队解散并不是毫无预兆。

      她平时也很少来过排练室。
      一方面是平时住校,说是寄住,其实实际意义上来说算不上,只不过无家可归的时候能在这个城市有个落脚点。
      另一个方面是,她不敢来这里,一来到这里就会想起来曾经妈妈陪着自己练琴的日子。

      妈妈过世以后谈不上什么人生幸福,生父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一样,发疯似的抹除着妈妈曾经的痕迹。
      妈妈的琴行被转让,琴被卖掉或者转送,仅留的几架琴还是在外公知道消息以后高价拍卖下来才留住。
      更是不准她再练琴。
      提及任何有关琴的事,她都会遭到一顿暴跳如雷的辱骂,那个时候她还曾有幻想,自己毕竟是他的女儿,也许这也只是暂时的吧。

      中考结束的毕业典礼上,全班合唱班歌,大家都知道夏暮的妈妈是很出名的钢琴家,也知道夏暮从小练琴,所以借了音乐教室里的琴弹唱最后一首毕业曲。
      老师录了视频,将这一段最后的纪念录了下来,并发在了班级群里。
      班级群里家长们都在保存视频,并感慨孩子们转眼就毕业了,在群里说着前程似锦的话。

      而那天回到家里,迎接夏暮的是从未见过的父亲可怖的一面。
      她的惨叫和求饶没有换来任何心软,那个幼时虽然总是严肃但终归是她父亲的男人,此时只有一张目瞪欲裂的狰狞面孔,仿佛疼得滚在地上的人不是夏暮,而是恨了八辈子的苦大仇深的仇人。
      如果不是章珊姨在一旁劝阻,她会不会死在那一晚呢。
      她不知道。
      但是她再也不敢提琴了。

      她不敢再提琴了,还没有从失去妈妈的痛苦中好好的走出来,琴就已经成为了不敢再碰的禁忌。

      陈肆和孟舟渡一起开着车走进夏家的宅子,将她的行李一一收拾好,将她带回昼日酒吧的那天。
      她远远就看见了排练室里摆着的琴。
      她从小练琴,对琴的关注度已经敏锐到第一直觉,不由自主就会第一眼看到琴。

      陈肆带着她熟悉环境,也介绍了排练室,他不擅长安慰人,只觉得如今小姑娘到了他这里,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他给了她昼日酒吧里所有的钥匙,“你哥这里呢啥都不缺,尤其是乐器,你想玩什么随便玩,不过你舟渡哥的琴嘛——”
      他朝旁边的孟舟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接话。

      但是没等孟舟渡说话,夏暮逃避着摇了摇头,“高中学习太忙了,以后没空弹琴了。”

      陈肆的那根大粗线条显然听不出小姑娘心底的情绪,眉头一皱,显然觉得这不是个事,直愣就说:“不耽误啊,你哥我高中那会儿照样玩乐队玩得贼溜,你舟渡哥也是。”

      夏暮答不上来,只低着头不知道再说什么。
      好在那时孟舟渡在一旁说道:“夏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结束了这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对话,暗自松了口气,想着幸好有孟舟渡在。

      有时候假期没开学,她在昼日酒吧里写作业,来往的乐队很多,他们排练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去看。
      她不敢碰琴,音乐对她的吸引却早已成为本能。

      乐队里的人来得多了,跟陈肆和孟舟渡混得熟悉,也知道陈肆的妹妹在这里。
      小姑娘生得白皙秀气,文静不怎么说话,穿着素白干净的裙子,马尾扎得乖巧,一双眼睛却灵秀清澈,模样乖得很难让人觉得讨厌。
      见她经常偷偷的看,便会招呼她一起来玩。
      她抵挡不住吸引,但是对琴心有余悸,于是只是安静在旁边看着,任由心底暗涌热切。

      起初他们都以为她对乐器一窍不通,因为他们见她盯得执着,以为她感兴趣,便说教她,但一说琴就连连拒绝,这副模样跟大多数对乐器感兴趣但是怕学不好的新手一模一样。
      直到有一天,排练的时候不太顺利,鼓手觉得键盘手进副歌的节奏总是不对,键盘手则坚持副歌就是要这样弹,几番调整毫无进展,干脆暂时休息。
      乐队排练不顺利不是什么稀奇事,往往排练就是为了解决问题。

      只是那次,孟舟渡也在。

      那天天气很热,正值暑假,热度正盛的时候。
      陈肆让人开车买了西瓜回来,切好了给大家送过来。孟舟渡就是那个时候来的,他和赵远端着切好的西瓜一起进来。

      这支乐队跟陈肆和孟舟渡认识很久,见孟舟渡进来也没见外,接过西瓜时仍然在争副歌的问题。
      暑天热气弥漫,蝉鸣嘶哑,整个排练室内也是热火朝天。

      夏暮也过去拿了一块西瓜,西瓜放在孟舟渡旁边的桌子上,她低着头避开跟他视线接触。
      正打算不动声色回来。
      刚拿到手,就听见孟舟渡问她:“夏暮觉得呢?”

      他的声音不大,低声仿佛就是随口一问,夏暮却蓦然心惊肉跳。

      她握着手里刚到手的西瓜,低头定在原地。
      血液在上涌,耳膜仿佛充血一般只剩嗡嗡的嘈杂,身后的乐队鼓手和键盘手仍在争执,一边吃着西瓜,说话时发音含糊不清,但仍然就副歌的问题据理力争。

      片刻后,她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她身旁的孟舟渡。
      他靠在身后的墙上,旁边是一架琴,他的手搭在琴键上,低垂着头在看手底下琴。

      察觉到他要转头,夏暮连忙收回视线,手里仍然捏着那块西瓜,一动不动。

      排练室里仍然吵闹,没有人注意到她和孟舟渡之间的安静,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不安心跳和血液翻涌的声音。

      身边忽然有几个清脆的琴音。
      她几乎下意识就去看。
      孟舟渡仍然有些闲散地倚着身后的墙,他的手还放在旁边的琴上,只是这次他没有看琴。
      他的眼尾勾着笑,浅浅淡淡,仍是那副闲散随意的模样,就在那儿等着她抬头。
      四目相对,她握着西瓜的手指更觉紧绷,在这只凝固在她和孟舟渡之间的安静里愣愣看着他带笑的眼睛,感觉到自己胸腔里某种快要溢出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他若无其事的把那一节弹完,仍笑着,温声问她:“夏暮觉得这样改会好一点吗?”

      她下意识就点头。
      而后,脑海中一晃而过的父亲,又连忙摇头。

      她低回头,避开了那双会让自己防线崩塌的眼睛,“我不懂,我已经不喜欢弹琴了。”
      这才低头慢吞吞吃着那块捏在手里快要被自己遗忘的西瓜。
      注意力却好像再也没法停留在西瓜上,耳朵敏感的捕捉着身后的乐队的声音。
      他们一边讨论,又一边敲打上了,琴和鼓点的声音仿佛是敲在她的耳膜,比任何一种声音都更真实。

      她不想听,可是听觉却不受控制。
      这里的节奏不对。
      这里的调应该再快一些。
      这里如果补四个音节会更契合。

      无数种声音挤占在大脑里,她像一块吸水过度的海绵,冗重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下沉,再次下沉。
      自己胸腔里某种快要溢出的东西却沸腾得仿佛要爆炸。

      在她有记忆以来的这短短人生里,其实很少有关于爸爸的画面,他似乎很忙,所以很少见他。
      偶有相处,也只觉得他严肃又不好亲近,所以对他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直到妈妈去世,撕开在她面前的不再是表面平和的不讨喜。

      她什么都记得。
      妈妈的葬礼刚刚结束,家里就已经是各种打包的东西,妈妈生前珍爱的琴一件又一件,失去了庇佑,如同避之不及的脏东西。
      她哭着想阻止爸爸,他一把甩开了她,让章珊姨把她拖走。
      摆满书柜的奖杯也被丢了出去,辗转滚落,如同王朝落幕后,断头台斩落的旧王朝的头颅。

      她被爸爸连拖带拽的锁在了二楼,只能不断拍打着门哭求,哭到声音沙哑。
      但是什么都留不下。
      与妈妈有关的东西,她什么都留不下。
      那时候她还不懂,以为他毕竟是她的爸爸,一定会心软,直到爸爸着手给她办转学,打算把她送回外公的老家,她才明白,原来没有了妈妈的庇护,她与那些被丢弃的琴和奖杯没有什么不同。

      妈妈去世后的那一年,她的人生仿佛被推入了深海,而他的生父就是那个摁着她的头颅扎入海水的人。
      她在刺痛的窒息中逐渐放弃了挣扎。
      不再被爱,不再被保护,爱和善意随着妈妈的离世也一同消失在人间,她不再敢讲话,也不敢再哭和笑,生怕触怒了父亲后又被推入更深的地狱。

      喜欢弹琴吗。
      喜欢的,那是妈妈喜欢的东西,她从小就喜欢的,弹琴是快乐的。

      还能喜欢吗。

      ……还能,吧。
      她什么都记得。
      那是与孟舟渡分别以后的第三年,一个沉闷的夏夜,她坐在陈肆的酒吧前的台阶上。
      听着里面的驻唱歌手低哑忧愁的唱腔,琴声,吉他,鼓,贝斯,主唱极尽忧愁的唱着那年火遍大江南北的《许愿》。

      唱到最是动情处,即使是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她也听清了主唱唱的歌词。
      ——你向命运许的愿,一定会出现在你身边。

      夏间的夜晚有很多蚊虫,她在昏黄惨淡的路灯下,身边飞虫缭绕,腿上肿了无数个包。
      但她自始至终坐在那,双手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任由它们吸血啃咬。
      暑天暴涨的高温将她反复蒸煮炙烤,她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意识,可又无比清醒地想着,如果可以像水一样蒸发在这人间,那就再好不过了。

      直到头顶的路灯阴影落下,遮住了她面前的光。
      她没搭理,仍抱膝坐在那儿,直到察觉到面前的阴影太过安静,不像她以往听到的窃窃私语。

      她缓缓抬起头。
      头顶的路灯昏黄惨淡,然而她抬头看见的是一双温和好看的眼睛,如果说仲夏的形容是闷热、高温、蚊虫,那此时此刻她的回答,是繁星。
      那是三年后的重逢,她再次见到孟舟渡。

      还能喜欢吗。
      能啊。
      心底有个声音无数遍的告诉她,一遍又一遍,分辨不出是她心底的声音,还是孟舟渡的声音。

      等她听到鼓声回头时,孟舟渡已经不在她的旁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
      他坐在鼓手的位置上,偶尔敲动,停下,跟乐队的键盘手沟通,其他人也站在旁边,仍在沟通,只是已经不是之前热火朝天的局面了。
      他说话声音的向来不大,低缓温和,有一种让人跟着沉静下来的力量。

      她捏着自己手里那块几乎没怎么动的西瓜,愣愣站在原地看着他。
      如同失去了思考能力,着魔似的看着他温声说话的侧脸,看着他低头敲鼓时手臂的力量线条,他总是有着遇事不乱的从容和冷静,强大但是温柔,只是看着他就会跟着安静下来。

      而后,他侧头直接看向她,“夏暮。”

      排练室里的人也跟着纷纷侧目。
      众多张面孔一齐看向她,但她只看见了孟舟渡眼底的温柔和肯定,“刚才我弹的调还记得吗?”

      如果她摇头,也完全在情理之中,这里只有孟舟渡知道她会弹琴,别人都以为她只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小孩,对乐理一窍不通。
      他仍然把选择权留给了她,她可以逃,也可以不逃。

      要逃走吗。

      她什么都记得。
      那是已经寄住在陈肆这里之后的某一天,路过排练室的时候,她不由自主驻足看着里面的琴。
      孟舟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边,提及她借口说的那句“高中学习太忙了,以后没空弹琴了。”
      “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任何事。”他的视线跟她一样落在里面的琴上,说道:“它也在等你。”
      她惊慌转头,察觉自己的行为被发现,含糊搪塞后飞快逃走。

      夏暮把西瓜放在了一旁的盘子里,在孟舟渡的注视中缓缓点头,“记得。”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仿佛是心脏的颤动。

      可她看见孟舟渡在听到回答后微弯的笑容,心底的汹涌再也无法克制,走到他面前时,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笑得温柔,更像鼓励,“那现在试试?”

      还能喜欢吗。
      能啊。
      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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