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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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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应如是没有回答,反而目光下移,落到段雪尘腰侧的长布包上,“这就是三尺水?”
他的眼神中似有玩味,段雪尘没有细想,取下布包托于掌中,一圈圈摘下裹剑的布条。鲨皮剑鞘泛着幽蓝的暗光,黑檀剑镗乌亮油光,吞口处用秘银同剑身锻在了一起,随着剑鞘一寸寸推开,光亮如水的剑刃露了出来。
初看过去时,似乎如寻常宝剑一样,只是剑身上游云落星似的纹路有些特别,然而——应如是平举起剑身,轻轻往其上吹了一口气,明明是无形之气,落到剑刃上时却分明被截作了两半!
应如是垂下的一缕发丝不过被动作带起,轻轻往剑刃处拂了拂,一道明月似的寒芒便悄无声息地将发丝截作了两半,垂落到了地上。
“果然好剑!”应如是赞道。
他双指齐并,不顾段雪尘阻拦,徐徐拂过剑身,拂过用流银砂填了錾痕的“三尺水”三字,一点殷红血珠立时便从白玉般的指尖冒了出来。
段雪尘顿时紧张起来,应如是微笑着摆手道无事,将伤指放入口中吮去血珠。
鲜红的血液将他苍白的唇染上一抹妖异的红,映衬上他格外俊美的眉眼和白玉也似的肌肤,那墨黑乌沉的瞳仁深处,微微扬起一道奇异的神采。
明明就站在眼前,段雪尘却有些看不清都不懂他。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预感,只他说不出来这不安的预感是因为什么。
斗武台上鼓吹喧阗,台下人声鼎沸,似乎是几大有头有脸的门派纷纷涌上了台子争相和新出炉的“武林第一剑”结交,一时间喧嚷哄闹,更甚方才。
段雪尘按捺下心中那点不安,转头对应如是道:“应兄,你既来了江南,便由我做一回东,带你四处赏玩,我们走吧。”
“走?你要走?”应如是微笑着抬起头来,仿佛十分不解,略侧过头问着他。
段雪尘怔了怔,道:“这试剑大会都已结束了……”
“还没有结束!”应如是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伸手往一旁高阁上遥遥一指,“白大盟主尚未发话呢,怎能称得上结束?”
“可是……”
应如是倏然凑得近了,一双优美的唇几乎是挨着段雪尘的脖子说话,气息咫尺可闻,段雪尘瞬间僵硬了。
“你千辛万苦才寻到陨铁,又花了许多时日才铸成剑,光是其中耗费的功夫材料都数不胜数。既然你都站在这里,站在试剑大会台前了,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应如是的低语幽幽,带着蛊惑的气息,像鬼魅,挑起了段雪尘深埋心底的心魔。
是啊,怎么能轻言放弃?
凭什么、凭什么?!
他只不过是晚到了半日,就注定要排在段雪堂之后吗?
晚了半步入学,晚了半步学剑,就连试剑大会,也要屈居人后吗?
段雪尘一时心神荡漾,神情恍惚,连应如是何时从他身边离开,飞身上台的都不知道。
“且慢!”
一道声音清朗悦耳,其中暗藏内力,好叫在场民众能清楚地听见他。
段雪尘一震!
应兄他怎么上了斗武台?
斗武台上有白须老者排众而出,身侧是提着朝露剑的段雪堂。
白须老者拱手道:“这位公子,不知有何贵干啊?”
应如是笑道:“无他,只是想提醒一下你们,这试剑大会尚未结束,怎么就庆祝起来了?若有那赶路来迟的侠士也想上台请教一番,见了你们这阵仗,可不得心生退意?”
段雪堂皱眉:“方才祝长老已经三次问询过可还有人敢上台请战,依比试规则,三次问询后无人请战,便是我胜。若真有人要来继续比试,我段雪堂哪有不欢迎的道理!”
应如是笑意更深,他一身青衣,潇洒背手而立,衣袂飘飘,好不风流。
“哦?可在下所知,只要白成江白盟主还没宣布比试结束,那就没有结束!”
段雪堂脸色难看至极,他寒声道:“哪里来的胡言乱语的疯子好!好,就算依你说的,白盟主还没发话,这比试就还继续。可有人敢上台吗?谁敢!”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数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们。
“有没有人敢上台,想必段少侠应当比在下更清楚啊。你出身龙泉段氏,父亲是当今铸剑名家,母亲是一品堂梅家的大小姐,又师从灵剑山庄严庄主,寻常人等见了你段少侠,哪有不回避的道理。”
应如是敛了笑,手随意向下一指,淡淡道:“正巧,我有一好友,本欲参加试剑大会,岂料路途坎坷耽搁了时间,今日赶到现场,却见台上人人都称你‘武林第一剑’——”
见应如是越说越深,祝长老生怕场面收不下来,连忙去请示了白盟主。白成江年岁已高,精力不同往年,在高阁中休息,听了下属来报,便一挥袖,同样赋内力于声中,截住了应如是的话头。
“既然如此,便请这个公子,邀你好友上台罢!”声音充沛更甚应如是。
祝长老一边安抚段雪堂,一边道:“是啊,公子快请贵友上来吧!你来此大闹一场,不久为了给你好友争取比试的机会吗?”
应如是侧首微笑,朝台下伸出手来:“雪尘,你来。”
段雪尘如遭五雷轰顶!四肢僵硬竟不能动弹。他万万没有想到,应如是上台,竟是为了他……一时思绪万千。
应如是唤他之名甫一出声,段雪尘便见段雪堂脸色一动。铸剑师也修剑术,目力极好,他同时看到一旁高阁上段家主也变了神色。他十五岁离家时身量已成,这些年来虽亦有变化,但大体是上变化不大,这段家父子,想来是认出他来了。
段雪尘见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叹了一口气,握紧了三尺水,慢慢走过人群,上了斗武台。
路过应如是时,他依旧是潇洒肆意的样子,懒洋洋的,还朝他笑着挥了挥手,仿佛这只是一场午后闲谈。
众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段雪尘深吸了一口气,不敢抬头看他对面的白衣少侠,只是做了个起手式,低声道:“请出剑。”
剑风凛冽,风驰霆击,剑光凛如霜雪,清凌凌一片铺陈开来,短兵相接时铿锵顿挫,来势如雷霆收震怒,去势如江海凝清光。
身形相错时,段雪尘依稀看到段雪堂恶狠狠的眼神,然而再一错身,段雪堂又恢复了他那冷冰冰的神情,叫段雪尘以为自己看错了。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荡出去。如丝如缕,沿着时间流逝的方向奔流倒转,他看到他九岁时,第一次跟在幼弟身后进学堂时脸上的喜悦;看到他十二岁时,第一次循着剑谱铸出一把丑陋变形的短剑;看到他十四岁时,目送幼弟随灵剑山庄严庄主离去的身影,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不甘于艳羡……然后,他看到他十五岁那年,在生母忌日的清晨,拜祭后过带着一本剑谱、一把剑、几件衣服离开龙泉段家时的场景。
那日恰是幼弟生辰,自幼弟离家拜师学艺后首次归家,家主大喜,亲自出门迎接。在他背着行囊从侧门离家时,段雪堂骑着高头大马,满面春风地自街那边走来。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四目相接,然而段雪堂很快便移开了目光,仿佛他刚刚看到的,只是一块石头、一粒尘埃,总之,是不重要的东西。
段雪尘再次看到了段雪堂的那个眼神。
那个高高在上的,骄傲的眼神。
段雪尘心神一震。
“啪嗒”一声,本是极轻微的声响,但在此时斗武台上,却如雷霆贯耳,无比鲜明。
剑,脱手了。
段雪尘怔怔盯着滚落在脚边的三尺水。
四周阒无人声。
过了许久,也许没过多长时间,总之,段雪尘终于动了。
他弯腰捡起了三尺水,用上衣下摆的布料爱惜地擦拭着剑。
“我输了。”他说。
果然,他心说,还是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