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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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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班,查房,记病程,接新病人,问诊,查体,写病历,办出院,写病历,夜班或者下班。
十年如一日的医生生活。
只不过现在的乔医生,几乎都是在交代别人工作了,很少需要别人去提醒什么。
不像以前——
临下班前,乔镕想起来张老师交代过的事情,正巧路过住院部,心想着就过去看一眼吧。
乔镕过来的时候,岑逸正在打电话。
“天呐小逸,这次期末考试的数学卷子是老赵出的,可难了,恭喜你躲过一劫。”
“是吗?那等明天考完试,你把试题拿过来给我瞧瞧?”
“啊这不好吧,你还没出院呢,等你病好了再看也不迟。”
“我可快无聊死了!”岑逸跟电话那头的同桌抱怨着,“我妈出差了,我爸那手术一台接着一台,都没人管我。”
“啊那行吧,一考完试我就去看你。”
乔镕伸出手,正准备敲门。
岑逸挂了电话,回头说:“别敲了,我都看见你了。”
乔镕讪讪地收回了手,进了病房。
岑逸在转身走过来的瞬间把口罩带上了。
“你找我有事儿?”
“你知道我来找你?”
这话问得多少有点儿多余,岑逸这间病房的另外两床病人已经出院了,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乔镕原本就是顺路的事情,也没想着要和她说些什么,他甚至以为这个点儿岑逸应该睡着了,结果陷入此刻尴尬的境地。
说什么,顺路来看看你?
虽然说是实话实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不太对,甚至有些轻浮。
好在岑逸不在意,她大概是因为一个人待着太久了,来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她也能随便唠上几句。
“今天的检查应该都做完了吧……”岑逸思忖着,又想起来之前这个年轻医生是跟着张主任的,就问,“是张主任让你过来看看我的吗?”
“是的。”
“我就知道。”
张主任隔三差五地差人过来盯着她,她倒也没有什么不自在,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无聊的时候找他们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其实也挺好的。
“之前也有人来过吗?”
“嗯,很多。”
听到自己不是特例,乔镕稍微松了口气,试图忘记方才的尴尬境地。
“不过很多都是轮转一两个月,见了几面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了。我和护士姐姐们更熟悉一点。”
说着,岑逸抬眼看了一下他还没有摘下来的胸牌——“衢山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风湿免疫科乔镕”。
她伸手拉开了床头柜,从里面翻出来了什么,站起身背着双手就往乔镕走过来。
乔镕见她走过来,没有后退,但也不明所以摸不着头脑,因此也没有上前。
她伸出了手,踮起脚尖,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服。
乔镕被她拉着下意识地微微俯下身子。
“送你的。”
下一秒,岑逸飞快地将一直红笔别在乔镕白大褂的左上方的口袋上,和另外两支笔排得整整齐齐。
谁不知道在医院最容易丢失的就是笔了,常常签个字转身说个话的功夫,桌上的笔就全都消失了。
“领两根笔。”
“笔丢了,我再拿一支。”
“我前天是领了几支,但是又都不见了。”
钱晓倩彻底烦了:“一人发三支,少了就没有了,自己想办法去。”
至于剩下来的小部分库存,晓倩姐就放在了岑逸的抽屉里:“放你这儿我更放心点。”
岑逸一脸茫然:“你让他们上我这儿领笔?我是来住院的,我不是来当仓管的。”
“先存在你那儿,不然这群小子都快要把我那搬空了,等真的需要的时候你这里的应急用。”
晓倩姐匆匆交代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忙去了。
“好吧……”岑逸无奈。
不过确实安稳了一段时间,大家都开始珍惜手头上的有限资源。
“啊我没有——”
“不用解释啦,我都知道。”
口罩上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微微弯着:“你要是丢了笔,就到我这里来拿。”
虽然乔医生本意不是来这里薅笔的,但是误打误撞得了个令人羡慕的资源库。
岑逸坐回病床,两只脚悬空晃悠,抱着胳膊把乔镕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连最上面的一颗纽扣都扣得服帖整齐,外层套着随处可见的白大褂,脚上穿着一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运动鞋。这种在医院里随处可见的穿搭,在他身上却看起来竟然有点自然清爽,不落俗套。
岑逸目光向上收回,在落在他的脸上时,不由得再次停留了片刻。
乔医生没有戴口罩。
方才他进门的时候岑逸就认出来了,他这样的外貌特征足够让人一眼就记住——为什么下意识地找了个借笔的话题,想和多说几句话?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他长得好看呗。
乔镕的目光恰好这个时候也投了过来。
四目相对,岑逸很想再找点话题打破眼下的僵局,但是大脑一片空白,喉头甚至还有点干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我就收下了,不过——”
“不过什么?”
“怕是无功不受禄。”乔医生下意识地伸出手,摩挲了一下胸前的红色笔帽,带着温和的笑意问她,“所以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他看起来很好说话。
岑逸思忖片刻,把“乔镕”这个名字列入了很好说话的同谋名单里。
“但是前提是,不能违反住院原则。”乔医生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岑逸笑了一声,自己倒还不至于那么任性。不过看到乔镕那么认真的模样,她原本打算说无所谓的想法改变了,于是眨了眨狡黠的眼睛,说:“我还没有想到,等想到了再告诉你。”
反正住院的时间还有阵子,慢慢想,来得及。
乔镕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询问病情的话在嘴里打了好几个转儿,但是又担心给小姑娘增添心理负担,乔医生含混不清地问了个轻描淡写的问题。
“不知道,张叔叔还没说,你有空去看看我病历?”
病历这东西可不是随便可以查阅的,更何况他也不是她的主治医师,乔医生没想到岑逸会这么说。
“没关系。”岑逸笑笑,“在你们面前,我什么秘密都没必要存留。而且其实,我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她比其他人更清楚,对医生将病情和盘托出的重要性,除了身体机能的变化,就连情绪的动态都可以算上——尤其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病患极易产生多种不良情绪,不利于病情的恢复。所以任何的风吹草动,只要医生需要,她都会如实作答,包括所思所想。
岑逸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是坐在病床上,不过双脚已经缩进被子里了。此刻病房里除了既有的设施,还有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其余之处都是空荡荡的。
她微微低着头,从乔镕的视角看过去,这个16岁的少女此刻看起来像极了一个轻盈而沉默的光圈。
她……真的不在乎吗?
这样一个青春漂亮的女孩子,她当然在乎,不然也不会在他进门的瞬间把口罩带上了。
乔医生心里很不是滋味。
“住院太无聊了。”他听见小姑娘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乔镕不可置否:“确实无聊。”
他没有就着她的话说教一番,令岑逸感到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和那些人一样,听了这话会教育我一通呢。”
住院就安心住院,好好休息,好好养病,等你好了,就可以出去玩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也就置若罔闻了。
不会有“等我好了”的那一天。系统性红斑狼疮这种病,这辈子都好不了了。这个事实,她其实很早就接受了。岑逸不能够接受的是,明明已经患病十来年,所有人还把她当做那个6岁的小孩儿哄骗。
仿佛在旁人看来,你生病了,你就该在医院里安安静静地躺着,哪怕你睡得够够的了,哪怕你的精力逐渐恢复了,但你就是要所谓“休养”,不要想这问这,不要问这问那,最好是24小时都不要下床。
为什么不能尝试着,与之共存?
“不会。”
乔医生的声音仿佛是飘飘飘的,可又重重砸在了小姑娘的心头。
岑逸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你共情力这么强,平时工作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说你太心软了不适合做一个医生?”
有。
比如张主任。
张博应就一直觉得,乔镕是一个很有天分也很勤奋的一个学生,但在治病救人的时候他也能清楚看到乔镕眼里的情绪波动,再生生把这些东西咽进喉咙里。
佛能度无量有情,而不能尽众生界。更何况,医生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俗之人,见过太多无能为力的那种挫败感,会消耗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所以大多数人会把自己伪装成铁石心肠的模样,久而久之,那张面具就再也揭不下来了,成为血肉的一部分。可是人有时候麻木,是一种自救的本能,你不能站在道德的至高地去指责什么。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心存良善是个人的选择。
眼前一面之缘的少女轻易戳破了乔医生这些年来的的固执己见,他愣了愣,问:“你觉得呢?”
“小逸啊,你怎么还不睡觉?”
钱晓倩路过1311号病房,听见了房间里的谈话,就走过来看催她赶紧休息。
“好嘛,我这就睡。”
岑逸没有回答乔医生的问题,而是顺从地躺下来,拽了拽被子营造出立刻就要睡着的假象。
乔医生的右膝本来轻轻倚靠着隔壁床的床尾,听见钱护士催促的声音时也直起了身,跟小姑娘说了声抱歉又道了声晚安。
“你会经常来的,对吧?”
乔镕点了点头。
听见脚步声已经走远,被窝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将口罩随手抛在了临近的床头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