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记事簿》枝露白

4、Chapter04

　　梦不知怎就醒了，乔镕瘫坐在椅子上，左手伸出指尖揉了揉眉心，扶着桌子的右手不经意触碰到了一叠材料。
　　不用睁眼就知道，那是他翻阅过无数遍的，故人的病历。

　　“乔镕啊，还没走呢？”

　　来人大大咧咧地闯进他的办公室，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找了个座位随便就坐了。

　　“你不是也没走吗？”
　　乔镕站起来了身，稍微活动了几下筋骨。

　　“嗯，等小孩儿下补习班去接她。”

　　乔镕把电脑关上，再把病例稍微整理了一下放进柜子里锁好，转过身来说：“我不爱吃糖，你把这一盒喜糖带回去给茜茜吃吧。”
　　“行呗。”他倒是自己先拆了一颗塞进嘴里，但也并没有消停下来，“我说，为什么都是医生，同样加班熬夜忙到飞起，我们都一个个累成残花败柳了，你小子这么多年就跟没变一样？”
　　说着，他就伸手往乔镕脸上招呼。

　　乔镕迅速战术性后仰，免得他的手碰上自己的脸：“师兄——”

　　“哟，就你这张脸精贵。”

　　乔镕好笑又好气地说：“你刚刚剥糖的时候手指上沾到了糖丝儿，我看见了。”

　　“哦，是么？扯张纸给我。”

　　周巍师兄拿着乔镕刚递过来的餐巾纸，一边擦着手，一边想着，和这小子认识十几年来，除了刚进医院那会儿有点不太适应，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挺温吞的。

　　不论是医护同行，还是病患和家属，他们眼里的乔镕，几乎都是这样的——业务能力不用说，至于尤其突出的，是他惊人的稳定情绪，讲话总是慢条斯理，像是从来都不会动怒一样。

　　以前一起跟着张教授的时候，自己还因为贪玩被批评过“你这个当师兄的，还没你这个小师弟稳重”。哪里知道现在，一个个都担心这个小师弟每天闷闷地工作学习，一个不对头就憋坏了。
　　所以他有事没事来招惹一下他，也不为点什么，单纯看看这个人而已，怕他哪天真的突变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治病机器。

　　“我说，你啊——”
　　“我天生丽质，不行吗？”
　　“……啊？”
　　乔镕摇摇手里的钥匙，赶客的意味非常明显。

　　师兄在心里暗自道，下次不来了，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人好得很呢，还是一如既往般的……不给开玩笑的人留活路。

　　乔镕怎么会不知道平日里向来稳重的师兄，为什么一到了他这里就有事没事故意找茬的欠揍意图。
　　其实不只是师兄，院里每一个明面上暗地里关心他的人，乔医生都知道。
　　他故意打断了师兄的话，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们真正放下心来。

　　因为他觉得，这份牵挂并没有过错。

　　师兄弟二人走出了办公室，走廊的窗户打开，晚风吹了进来，大概，这是忙碌了一天的医生们最惬意的时刻吧。
　　“你先走吧，我还得再等一会儿。”
　　“好，那就明天见。”

　　乔镕走向电梯，而周巍往另一边走去。

　　他看着师兄的背影，忽然瞥见了他头上的白发。

　　这么多年来，从关心师弟妹的论文，关照病患们的病情，协调院里的大事小事，以及私人时间的各种家长里短，憨厚稳重的师兄其实一直在操心着很多事情。
　　但是他还是能够在前忙后忙中想起还有自己这么个闷油葫芦似的师弟，并且抽空记得来问东问西纯纯浪费时间也不好意思直球地问一句自己过得好不好。

　　乔镕想到这里还是笑了一声。
　　“谢谢你，师兄。”

　　师兄已经走远了，听得模糊，追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乔镕笑了笑，电梯关门的刹那挥了手算作告别。

　　下楼，下班。
　　乔镕向停车场走去，路过医院的中央花坛。
　　晚风作响，空气里有淡淡的清香，他不由停下脚步，怔怔地抬眼望去。

　　从他第一次踏进九院的门到现在，中央花坛的绿植就没变过。晚春旖旎，盛夏灿烂，再到秋风温柔，紫蓝色的花海周而复始，一直这么热烈地盛放着，一如十年前。

　　“你知道这些花叫什名字吗？”
　　乔镕摇摇头。

　　六月的风从东南而来，吹起女孩额前的头发。
　　岑逸念了一首诗：“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

　　是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这簇簇丛丛的、花期绵延无尽的花的名字——紫阳花。

　　医院门口的红灯要等很久，乔医生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小区的窗户。
　　左起第十，上数第九，抬眼看上去的那一户窗是漆黑的。
　　是啊，自那一天起，这扇窗就再也没有亮过。

　　绿灯亮了，川流不息的车灯在这个城市里缓慢流动着。
　　路上车不多，乔镕把空调关了，开窗行驶，漫不经心地吹着夏夜里的晚风。空气里的花香近乎不见，只剩下他一腔的思念。

　　那场初遇，也是在这个季节啊。

　　“您好，请问张博应老师在吗？”
　　乔镕匆匆赶到住院大楼，准备把已经整理完毕的资料交给张老师，却在住院部的走廊里迷失了方向。
　　“张主任在查房呢，你不然就等等呗。”
　　服务台的姐姐们也忙得不可开交，几乎都没空搭理他这个刚来的年轻医生。

　　“应该在那边吧，我刚刚还看见他了。”
　　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护士走了过来，顺口接了一句话。

　　“哎好，谢谢你，晓倩姐。”乔镕扫了一眼面前这个护士的胸牌，连忙道谢。
　　“没事儿，你也忙你的去。”
　　乔镕顺着晓倩姐指过的方向，径直朝前走去，看到前面是一个走廊拐弯想也没想就跟着走了过去。

　　转过去后一抬头，前面就没有路了，只有一个偌大的落地窗，窗外可以看见医院的中央花坛。
　　落地玻璃窗前，原本背对着他的人慢慢转过身来。

　　年轻的女孩垂下来的乌黑长发遮住了纤瘦的身板，身穿着蓝白条纹的住院服，面庞及脖颈是超出旁人的白皙色，微微下垂的睫毛下是一双平和的眼睛。
　　然而，她的两侧面颊部生长着红斑，略高出皮面，鼻梁上有着同样的红斑，与鼻梁两侧的面部相连，可能是因为原本肤色白皙的缘故，看起来异常色泽鲜红，红斑轮廓清晰边界清楚，恰似一只红色的蝴蝶。

　　他几乎一眼就确定了她的病症。

　　Systemic lupus erythematisus，简称SLE，中文名称——系统性红斑狼疮。

　　“1307。”
　　“什么？”

　　“你要找的人在1307号病房。”
　　乔镕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连连道谢。但是这个女孩好像突然失去了透过玻璃窗去赏花的兴致，抱着胳膊从他身旁离开了。

　　“哎哟我说小姑娘，你怎么又乱跑，岑主任和张主任刚刚还在找你呢。”

　　1307号病房里走出两个人，正在往这边走过来。
　　岑逸无奈地撇撇嘴：“爸。”
　　接着她又恹恹地叫了一声“张叔叔好”。

　　岑主任给张主任赔着笑：“小孩儿不懂事，让你多操心了。”
　　“嗐，老同学也太见外了，我可是把小逸当自己闺女看待的。你放心好了……”

　　岑逸默默走回自己的病房，也不去细听大人们说的话。
　　想到刚刚那个护士说自己“乱跑”，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不说父母在九院工作，就算做从6岁第一次发病住院，再到间续不断的治疗，也有差不多快十年的时间了，她比很多在岗医护都更熟悉医院里的布局。

　　“总之情况在好转就好，你看刚住院那会儿关节疼得都走不了路，我还是背着她过来的。”
　　“我说老岑啊，这以后还是得注意，疫苗之类的要慎重带孩子去注射。”
　　“是是是。不过这孩子快两年都没有发病了，病情一直都挺稳定的，有时候我都甚至会忘记这回事，就不知不觉把她当普通孩子一样看待。”

　　小时候的频繁发病会让一家人提心吊胆，可是随着时间推移，眼看着病情得到控制，心却又变得贪婪起来，妄图获得四平八稳的人生。

　　张主任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乔镕，想起来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就跟岑主任道声别：“文澜啊，我还有点事，晚点我再过来看小逸。”

　　岑逸虽然这时候心情不算好，但是终归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听到张主任要走，也站起来说了声：“张叔叔再见。”
　　岑文澜也点点头：“劳你费心了，博应。”
　　“跟我你客气什么！”说着拍拍他的肩膀，张主任就带着乔镕离开了。

　　“张老师，刚刚那个患者是？”乔镕好奇地问了一句。
　　张博应听他问起，叹了一口气说：“那是我同学的女儿，6岁就确诊了。这么多年下来挺坚强的，我也是想不明白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小姑娘，怎么偏偏得了这么个病。”

　　乔镕有些惊讶自己的导师会这么说。

　　根据目前的研究，红斑狼疮发病原因尚不明确，但发病涉及多种因素，其中包括遗传、免疫、环境、药物等等。
　　然而非研究者不论以上的可能，只会把这归咎于命运的不公。

　　张老师在他的眼里其实是一个极为严肃专业的人，平日里不管是研究学术还是治病救人，很少看到他有什么私人的情感流露。
　　张教授永远都是不悲不喜一脸平淡的模样，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冷漠。方才他和岑主任的一番聊天就已经甚为罕见，感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会让小姑娘遭这样的罪这一行为实属于让乔镕看到了一个有温度的人。

　　很显然，这样一位崇尚科学追问进步的教授，在此刻也有情绪上的动摇。

　　原来不存在全然冷冰冰的人，即使是在医院这样的地方，即使是从业多年看惯了生死这样的医生，也没有办法全然摒弃复杂的个人情感。

　　“最近会议不少，还有外省专家过来的会诊和调研，我这段时间比较忙，有些事情还得辛苦你了。”
　　“好的，我知道了张老师。”

　　“还有1311的那个小姑娘，你有时间也帮我多去看看。”
　　“好的。”

　　乔镕但是也没有想过，那随口一应会带来什么样的际遇，更没有想过，那将会成为他余生的眷恋和不舍。

　　但愿长梦不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