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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Chapter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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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十年过去,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早年一起共事的人也已寥寥无几。有人喜得高升,有人另谋他处,有人日复一日似是当年。
停留在过去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谁都知道,时间是场有去无回的营生,再怎样眷恋过去,但也能感受到流逝的分秒。
日子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变化了。
年龄增长了,资历加深了,认识了很多人又淡忘了很多人,乔镕这十年,从刚入职的小乔医生,已经成长为得到认可的乔主任。
他不否认。
所以,更不该忘掉过去吧。
乔镕想象不到,如果这么一点儿念想也被时间冲刷掉,他还能够是他自己吗?
刚毕业的乔镕是什么模样,站在今天这个年纪回望过去,那个清瘦的身影还是如此清晰。
听凭父母的志愿,顺从导师的指示,迎合亲友的喜好,努力去做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乔镕”。
沿着众望所托的道路继续走着,短期间内也不至于说会脱离这二十五年来平稳的轨迹,只是一边走着,一边迷茫着。
不只是学生时代,人在每一个阶段好像都是迷茫的。
乔镕小时候以为,成长为一个大人之后,面对生活里的种种困难和问题,都会自然而然地会拥有了然于胸的答案。然而直到他彻底结束学生时代,步入社会,迈向职场,却发现成熟和沉稳与年龄并不是正相关的。
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会产生千万般的不安,在无数个深夜里如蚁啮般袭击他的心头。
哪怕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导师,也会和他说:“乔镕,你是一个非常有天分的孩子,而且也勤奋了这么多年,不要轻易放弃。”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时,乔镕总是习惯性地微微偏低过头,盯着实验室里琳琅的仪器,停顿一会,像是仅仅把导师的夸奖当做一瞬而过的风,接着继续汇报自己的课题。
乔镕的确很优秀。
但同时,他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
在导师和同门的眼中,他总是这样看起来像个工作狂,实际上,是他面对命运时的茫然无措。强行镇定自己,拼命找事情给自己做,做完整还不够,还要做得完美,做得不可替代才好。
他需要再三地被肯定,才会悄悄地在无人的实验室里喘上一口气。
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成长过程是极为缓慢且不全面的。
25岁的乔镕,在学业和事业上可谓是青年才俊,但是在他活着的这么多年里,情感教育一直是缺失的。
在遇到岑逸之后,仿佛有什么改变了。
是岑逸教会他太多的东西,比如感知,共情,乐观。即使故人不在,这些也都在他身上留了下来,日深月久,成了看不见的一道深深的疤痕。
或许,那是名为爱的印记。
深夜。
做完例行的工作后,乔镕将用过的器皿一个个清理好,归放原处,再将记录上的数据核实一遍,确认实验室尚无异常后,便转身锁上门,穿过空荡荡的走廊,离开了大楼。
十年前如此,十年后同样如此,走出实验楼大门的时候,乔镕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这熟悉的建筑物,甚至有些恍惚,时间是否真的有过流逝。
晚风忽起,夹杂着夏日繁花的淡淡清香。
乔镕疲惫的思绪回了回神,拎着手中的文件包匆匆走向了停车场。
这些年里,他从医院的宿舍搬了出来,因为租房的不稳定性,中途又搬了好几次家,折腾了几个来回,索性找到第一家的房东,直截了当地问他愿不愿意将房子卖给自己。
是多年的老房子,地段不算好,周边的配套设施也不够完善。
非要说些什么理由,只是卧室朝南,窗前有一棵树,坐在书桌前看文献倒是很不错。以及……他想起了那个乌黑长发的女孩,穿着校服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路过春浦路的时候,只要他的窗户开着,就会没大没小地冲楼上喊一声“乔镕”——
只是每次当乔镕放下手上的事情,走到窗前的时候,她都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遥遥的骑行背影。
乔镕回了家,习惯性地把窗户推开。
时间是十点半左右,附近中学的学生下了晚自习,三三两两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靠在窗边,看着一届又一届的青春年少路过,嬉笑怒骂声充斥着整条大道。忽然目光里闯入一个扎着高高的马尾的高中生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路过他的窗下。
乔镕愣了愣神。
待到这个身影消失不见,她也不曾抬头,耳边熟悉的声音也没有响起来。
他将目光收回来。
书桌上摊开着病历本,白纸黑字如此清晰,无声地提醒他那个既成的事实。
乔镕重新坐了回来。
一页又一页地翻阅着,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被刺痛了多少次,带着医者的良心和一己的私情,一遍遍痛苦地面对这尚无解法的世界性难题。
沿街的嬉闹声渐渐远去,指针在深夜的笼罩下画着圆圈,伏于桌前的乔镕竟在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桌前,伸出手指毫不含糊地戳了戳他的额头。
“等会儿,等一会儿就好。”
乔镕知道是她,目光压根儿就没从屏幕上挪开,嘴忙手乱地处理着手里的工作。
“你吃过晚饭再来工作不行嘛。”
“不行,这个着急。”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乔镕一心在数据上,没注意到办公室里的人走了还是坐下来等着了,直到忙了一阵得了个空隙,一抬头看到墙上的挂钟,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今天……今天忙得连和她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吃饭了。
岑逸也从作业中抬起了头:“你忙完了?”
“暂时空下来了。”乔镕有些语塞,不知道怎么措辞,“那个……不好意思啊,我……”
岑逸摆摆手:“我习惯了,医生都这样。”
接着她站起身,扭过头对乔镕说:“去吃饭吧。”
乔医生连忙跟上她的脚步,问道:“你是不是也饿了?”
岑逸摁下电梯,没好气地说:“我才不会饿着自己,不像某个傻子忙起来连饭都不记得吃。”
已经过了饭点,食堂已经不营业了。不过,本来食堂的饭食也不好吃。
他们走出了九院,沿着街道没走多远,就近选了一家小吃店。
岑逸说不饿,用不着给她点东西吃,说着就走了进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小逸啊,爸爸妈妈今天都值班,晚饭就自己出去吃吧。”
“小逸,你今晚晚自习不来了?那我等会儿把作业发给你,明早老师就要抽查的。”
“学姐,你已经很久没有来器乐社了,这周末有新社员的演出,要过来看看吗?”
……
岑逸一个个把消息回复了,最后停留在一个界面上。
“不想去晚自习。”
“嗯,那就不去。”
“一起吃晚饭吗?”
“今天有点忙,不一定能吃得上。”
“不行,晚饭要吃的!”
对话就到此为止,没有接着你来我往。
乔医生这个时候也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的对面,随口问道:“看什么呢?”
岑逸把手机关掉,揣回口袋里:“没什么。”
乔镕还是过意不去,想和她道歉来着。
岑逸摇摇头:“本来我也没有和你约定今天要一起吃晚饭,只不过,如果我真的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吃了?”
有可能吧……乔镕没开口,但确实是这样想的。
“你之前还叮嘱我要好好吃饭呢,自己倒是毫无规律的。你得答应我,也要好好吃饭——”
服务生把肠粉和蒸点端上来了。
岑逸的话戛然而止。
乔镕看着她,问:“怎么了?”
“真的好香啊……”说着,岑逸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
本来已经是吃过晚饭的,没想到一闻到香气,又有种饿了的感觉了。
高中生真的是,既容易困又容易饿。
乔镕哑然失笑。
他夹起一个虾饺,递到岑逸的嘴边,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咬着吃了。
嚼到一半,想到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岑逸嘟囊着个嘴含混不清地说:“我还是没说完呢,你……”
“我知道了,这不是在吃了?”
“还有,不许笑——”
岑逸又伸出了食指,往对面的人额头戳去。
乔镕右手拿着筷子,就伸出左手过去,捉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任她折腾也逃脱不了。
嘴角是无法克制住的上扬,直到笑出了声。
倏地,梦境就戛然而止,乔镕从梦里醒了过来。
方才,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在梦境中就笑了。原来,梦里也能记得起回忆吗?
是因为故人重逢,还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相思,如一把秀丽的小刀,每一次想起,就留下一道痕迹,长久以来,早已经深入了他的骨髓?
这么多年,乔镕不是没有梦到过岑逸。
最起初,梦境是湿漉漉的,像是被整个夏季的暴雨浸泡过的一样,萦绕在脑海里的一万次悲伤,让他在午夜惊醒之后,再也无法平静地睡着。
他想着,也许随着时间的冲刷,这种悲伤会慢慢地淡下去。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悲伤也许真的在某种程度上被消减过,但是故人的音容相貌,也渐渐开始在梦境中变得模糊不清。
不该这样……
乔镕甚至觉得,那倒不如这把悲伤的利刃,永远插在他的心上,好让他守着这份回忆。
可是他不舍,难道她就舍得?
十年生死两茫茫,惊鸿一照的,究竟是念念不忘,还是是魂魄入梦?
“滴滴滴——”清晨的闹钟响起。
第十年的忌日,就这样到来了。
乔镕按照平日里的习惯,走进盥洗室洗头洗澡,然后坐下来吃了早饭。手机里已经有堆积的消息了,但他不打算去处理。
今天一天,姑且就给自己留出来吧。
接着,他开车去花市,去郑阿姨的花店里去取早就预定好的花束。
“小乔啊。”
郑阿姨送乔镕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郑姨?”
一晃竟然过去十年了,郑阿姨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泛泛说道:“要好好的。”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乔医生驱车,一路穿过市区,越过郊野,听风吹过海涛的闲话,和副驾的那束紫阳花一起。他并没有立即驶往墓园,而是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子,沿路看着他们曾经看过的风景。
当他再一次站在这里时,岑逸的墓碑前堆满了鲜花。他弯下身,轻轻将自己带过来的那一束无尽夏送给她。
乔镕低头沉思的片刻,想到了很多很多。
“你看,10年后的夏天,世界仍没有把你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