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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Chapter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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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逸穿着最日常的白衬衫,和黑色的百褶裙,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她在花丛里的亭檐下停下了脚步,平静地朝前看去。而在她身后,垂下来的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样披在肩胛骨上。
多么明媚灿烂的阳光和花海。
多么明媚灿烂的少女。
左手扶着琴身,右手缓缓搭弓,纤细的双臂配合着旋律,那背影像极了翩飞在花海里的蝴蝶。
当第一声音符响起,夏日的风吹拂在花海当中,不远处的教堂顶上有鸽群盘旋,少女闭上双眼,将指尖下的乐谱送给目之所及与心之所向。
明明是充满了希望的曲子,此刻听起来是如此的令人感到悲伤。
待到乐曲结束,岑逸把手中的小提琴放下。
她缓缓回过了头。
没有戴着口罩,面庞平静,眼神清澈,那是瞥向人间的最后一眼。
轻轻瞥过的一眼,究竟能容纳多少的感怀,有多少愧疚、遗憾,又有多少眷恋、不舍,还有多少的感激与幸福。
岑逸来不及细想了。
她已经转身跌落在无尽夏的花海之中。
阳光明媚,第一次亲吻她的额头。
白鸽盘旋,化作拍打着翅膀的孩子,围绕在她的周身。
“你不会再感到痛苦了,亲爱的孩子。”
滴,滴,滴——心电图归于平直的线条。时间就此定格,在一个少女的18岁的前夜。
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岑逸面容平静,双眼闭合,像是睡着了的模样。为了终结这一生的苦痛,她将永远不会醒来。
嚎啕的哭声将刚刚短暂的平静打破,这又是一个注定心碎的夜晚。
连续忙碌了一个多月大夜的乔镕终于得了片刻休息,在深夜里带着疲惫的躯体睡去。
可是没有睡下多久,就从深夜的惊梦中醒来。
乔镕借着窗外透过的隐约灯光,瞥见桌子上的那朵花。是岑逸插在他口袋里的那支,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地枯萎了。
他还记得最后那回望人间的一瞥,是岑逸对他最后的道别。
盛夏正盛,乔镕的心里下起了一场大雪。
大雪藏迹,而萍踪无处。
于是,病房长谈便是最后一面了,没有拉钩的允诺,他做不到无悔。
她永远地沉睡下去了,而也是从这一夜开始,乔镕的睡眠开始变得日复一日的支离破碎。
是不舍吧,是懊悔吧,是自感无能的愤怒吧。
神经刺痛,视线模糊,分不清时间的界限,慢慢抬眼看着葬礼上的一切,乔镕只觉得恍惚。
每一个人都肃穆站立着。
他终于完整地听到了那首《圣母颂》。
是岑逸曾经以自己的方式,一次又一次送别故人的那支曲子。
当然的,她把最后一次,送给了自己。
“万福玛利亚
天国的圣女
慈悲之后圣洁之母
永远接受热情的祈祷
从不拒绝我接受创伤的心灵
减轻它的悲伤
我迷失的灵魂
谦卑地展现在你面前
在你足旁 充满希望
恳求你等候你应允
唯独你能赐予祥和
万福玛利亚
阿门”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了,预示着一场暴雨的即将来临。
前来送别的旧友纷纷离开,一时之间只剩下了零散的宾客。
乔镕并未挪动脚步,他看着周主任扶着家中的老人,一边安慰着他们,一边送他们离开。
她已经哭了一整夜了,整个人全然憔悴下去。年近半百的丧女之痛,这样沉重的打击之下,她的精神已经被全面击溃,连眼泪都哭干了,淌不出一滴。
在长辈和宾客面前,她勉强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也依旧是神情恍惚。
医院里的同事们也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张老师走到乔镕的跟前,并没有开口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落到他肩膀上的重量,不轻,也不重。
周师兄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乔镕。
是谁都能看得出乔镕那失魂落魄的悲伤。他又想起了两年前师弟失去母亲那晚的场景,周巍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病患患病,是在忍受着□□凡躯的溃烂之痛。
那么他呢,一直在忍受着的,是什么在蚕食着他本该积极向上的年轻的心呢?
“小乔医生啊。”
乔镕闻声,惊讶地转过身来。他并未想到岑文澜会在这个时候来到他的面前。
“岑主任,节哀。”
对方只是点了点头。
但当乔镕看清他手中的东西时,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岑主任,这……”
是乔镕送给岑逸的18岁生日礼物——那把定制的小提琴。
“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这把琴原本是你送给岑逸的,她很喜欢。只是现在已经用不上了,与其留在我们家徒增悲伤,不如物归原主,也就当做留个念想吧。谢谢这一年来你对小逸的照顾,感谢。”
岑文澜递过小提琴,双手合十,诚恳地请他收下。
乔镕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大脑也是空空的,只是顺着岑文澜的手接过了小提琴。
他再一次抬头,认真地看向岑主任。
岑文澜虽然没有带着什么表情,但是说话的声音变得很轻,一改往日带着笑意的洪亮声调。这种时候,明明是最悲伤的人,却还在竭力把控着自己的情感,一个一个向宾客致谢。
“我女儿很喜欢你,真的,很谢谢你的照顾。”
“岑主任,言重了。您,还有周主任……多保重身体。”
“哎。”
当岑文澜转身,乔镕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在渐起的微风中凌乱着,不由得鼻头一酸。
“呜呜哇——”
他的眼泪尚在眼眶里打转,耳边却先响起了哭声。
乔镕循声望过去,是他身旁还背着书包的何佳慧。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舍不得离开。一旁的张新景起先还好言好语地安慰她,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她的情绪感染,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小镕啊,你这几天也回去休息休息吧。”张主任一边往出口走去,一边给乔镕留了这句话。
乌云深沉地压过来,催促着他们离开。
乔镕倒没有一步三回头般舍不得离开,只是跟着周巍默默地离开,一路上只是沉默。
直至,暴雨之夜的来临——
他一个人,正对着公寓的落地窗不声不响地坐着,没有开灯。
窗外,漆黑的天幕上裂开去的闪电是如此清晰,一个有一个瞬间里把这个夜晚照成白昼。
暴雨如注,一遍又一遍地锤击着玻璃窗。
也在锤击着他的心脏。
如此,又何来睡意。
乔镕终于叹了一口气,打开了等,连琴带盒放在了书桌上。
这把琴,岑逸只拉过一次。
他打开了琴盒,想找到一些可以慰藉的东西,又不由得笑自己痴人说梦。
然而就当他打开的瞬间,一张信笺掉了出来。
他弯腰捡起了那张信笺——
“我热爱什么,我就是什么
我爱夏天,我便是花
我爱太阳,我即是光
我爱生命
那我将永远活着
绚烂
明媚
像你从来如此见到的我一样,不会改变”
大雨未曾止歇,他确凿了岑逸的字迹,半晌脑中一片空白。
是嚎啕的雨,代他宣泄情绪。
承认吧,乔镕。
你对于她的感情,从来都不是医患之交,也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私慕。
乔镕又想起了她最后一次提起的秘密。
知道的,他们彼此都知道。
提起秘密的人,和约定保守秘密的人,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都太过于担心对方受伤,止步于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前,不敢再向前一步,哪怕是伸出拉钩的手指。
再次被念及,早已化作阴阳两相隔。
他的情绪终于决堤,在深夜的暴雨中推开门,发了疯一般冲向墓园。
夜色和雨水毫不犹豫地吞噬了他。
夜雨中奔跑的年轻人,他的衣服被打湿,他的视线被模糊,可是他的脚步不曾有片刻的停顿。
当他气喘吁吁地来站在岑逸的碑前。
耳边似乎又想起了她的声音——
“出生不能选择,死亡无可避免,在死生之间游走的人,没有未来的是我们每一个。所以我后来想明白了,不需要避讳死亡,也没有必要畏惧活着,至少我还有这一秒,在此刻。”
乔镕抬头看着她。
她也抬起头看着乔镕:“勇敢地去面对命运,人生来本就要赴死的。”
岑逸伸出手,轻轻点了点乔镕的眉心。
“不要皱眉头。”
“不要不开心。”
“但是我希望你,能开心一点。如果很难的话,至少,不要为我感到悲伤。”
悲伤是失去你的悲伤,而失去是永远的失去。
人间留不住,彩云易散琉璃脆。明媚又短命的一生,可是你说不要为你而感到悲伤。
为什么呢?
你不为自己而感到悲伤吗?
乔镕想,如果是她的话,这个时候又该会怎样面对呢?
过去的十几年是如此苦涩,岑逸确实一直笑着的。等到了最后一次见面,知道痛苦终于有了止歇的那一天,却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在面对日复一日的生活里,表面上看着随波逐流,可是汹涌的心在活动着,从未止歇。
乔镕又想,今夜暴雨忽袭,中央花坛的那一片正在盛放的紫阳花,会不会被吹落了许多花瓣。
星星点点,就此铺开她去时的路吧。
岑逸这个孩子啊,太温柔了,也太容易受伤了。就让她走在花瓣铺满的大道上,不要再回头留恋这个苦涩的生命了。
不要悲伤,不要苦涩,不要因为错过而遗憾。
永远阳光,永远灿烂,永远不会落幕的夏天。
不用担心你离开的这个世界,我留住你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你永远盛开,盛开在我的心里。
单膝跪于墓碑前,今夜,无数雨滴同乔镕立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