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记事簿》枝露白

29、Chapter29

　　“你看，我为了活下去，生生编造了这样一个谎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但是，我多希望能连我自己也骗过去啊。”

　　时至今日，不忍见谎言被拆穿，却偏被拆穿。
　　这么些年来知道寿命该被珍惜，却时时刻刻都在浪费，却也不由想象，如果生来不是这样的病体残躯，又该是什么样的景象。
　　或许活到18岁和活到81岁没有区别，不同的人生都会有不同的遗憾。可当收到生命最后一道讯息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怀抱着再停留片刻的侥幸，无法做到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不怕孤单。
　　她不怕明天对她的裁决。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唯一担心，会忘掉这场筵席里遇见的所有人。
　　至于其他——不知悔改就不知悔改吧，她乐于担当这个罪名，反正时日已无多，这荒唐又合理的慰藉。

　　岑逸看向身边的人，却不知何时红了眼圈。

　　她本想着说，眼泪不如留去浇灌墓前的花草，但看着生生忍住情绪的乔镕，倒也不好开口了。
　　算了，这样的话说出来也太没有良心了。
　　虽然是自嘲。
　　毕竟她也觉得不舍。

　　这些天里，那些匆忙慌乱的脚步，语无伦次的问候，一晃而过的面庞，她眼见的一切都不免带着吊唁的隐喻。
　　但是乔镕，是除了血亲之外不带任何目的的，只为了来看望她而来看望她的人。
　　想到这里，岑逸的眼圈也不由跟着红了。

　　为什么会颓唐半生，又为什么会怀抱热望，两个念头纠缠不清，拉扯之间惹得心脏阵痛。时至今日，她才知道所有痛苦的缘由，只不过是希望好好地活下去。

　　不是来自外界的劝慰，不是来自医嘱的关切，不是因为一时一地一言一语，而是出自于生命的本能。
　　生命的本能，囊括这一生的所有。
　　比如盛放的花海，比如灿烂的天光，比如一起笑着闹着陪伴着的每一个人。
　　包括你。

　　不分先来后到，你的出现，也顺其自然地成为我本能的一部分，无法分割，就像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药，长长久久地与生来就有的血肉融合在了一起。
　　不可剥离，无法割舍。
　　这些都是我的组成部分之一。
　　为什么要剥离呢，又为什么要割舍呢？就像痛苦无法避免，那么快乐也总是从来陪伴的，是无法单面存在的硬币，一如命运。
　　习惯了一个人漫不经心地把玩这枚硬币，偶尔回神，才发现对于别人来说，痛苦要更刻骨铭心。

　　“你不该陪着我这样难过的。”她看着乔镕说，“情愿你当时只当个过场，我在你的耳中只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名字。”
　　他无奈地看着她：“你这样说，是把我当成什么了？”

　　窗外下起了大雨。
　　是这个季节常见的暴雨。
　　哗哗的声响充盈在她和他之间，又像一层屏障，隔绝了两个人之外的世界。

　　良久，他又开口：“我不是冷冰冰的治病机器，我也有情感，我也会情绪波动。你对我的要求，太高了。”

　　心头一颤，震得头脑眩晕。
　　她交付了一个秘密，试图掩饰另一个秘密，却在这这一刻忘了形：“等我这次好起来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而甫一开口，她便后悔了。

　　生命该会有自我的代价。除此之外，谁也不欠谁的，凭什么答应虚无的承诺，背负这么沉重的诺言。
　　是她自私。

　　可是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藏匿这个秘密，从去年那个夏天林荫道里的心跳开始，她守口如瓶，如蚂蚁搬家一般将它在心里挪了又挪，藏了又藏。
　　多辛苦啊，这么长久以来。
　　直到此刻，甚至有些分不清哪些痛是哪些痛，让人一度怀疑病躯的存在是秘密的伪证。

　　她想起来，和他在一起的种种小事。
　　走过无数次走过的林荫道，春夏秋冬，她总是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也总是一边笑着，一边听她说青春期的烦恼和快乐。
　　一起去逛公园，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吃饭，高中的生活节奏太快，医生的工作也忙忙碌碌，竟然也拼凑出了不少相聚的时间。
　　还有一次次，将自己内心所思所感所想和盘托出的时候，他并非觉得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乔镕每一次能够认真地倾听真诚地回话，给了正在成长期疼痛的她无数的底气。
　　明明是想起来觉得幸福的瞬间，叠加在一起时，竟然是这般疼痛。

　　“我和你说过很多的秘密，这次也一样。”
　　“我答应过你很多的承诺，这次当然也一样。”

　　从未指望荒谬的美梦成真，但还是会为这种毫无保留的坚定而眼窝滚热。

　　然而这一次，他们没有拉钩。

　　你知道吗，我也患得患失了好久。
　　既然知道命不久矣，不免垂头丧气。
　　可是你知道的，三分侥幸，三分不甘，和一颗盛放的心，才得以行将今日。
　　此刻感到快乐，就足够。

　　谁都会死，花朵会枯死，海水会蒸发，高山也会夷为平地，寿命在岁月面前俯首，都一样。
　　只是可惜了，有些花不该凋谢得这么早的。她记起那天看到的花坛，一侧的几株因为太阳曝晒而干枯的紫阳花，不免遗憾地这样想着。

　　觉得倦了，她不再看他。
　　而是将目光散漫地投射到纯白无一物的天花板上。

　　“只是可惜了。”
　　岑逸闭上了眼睛。
　　眼角有泪珠滑落下来。

　　乔镕俯下身子，习惯性地给她掖好了被子，起身后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像无数次，也像是独一无二次。

　　然后他转身，轻轻把病房的门关上了。

　　乔镕没有立即回去。
　　只是散漫地走到了十三楼的楼梯拐角，落地窗每天都被保洁阿姨打扫地干干净净，因此而能清楚地看清楼下的中央花坛，和远处纯白的教堂顶。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岑逸的地方。

　　时值夏日，灿烂的阳光下，丛丛簇簇的紫阳花笑得是如此美丽，让他又在脑海里回忆起曾在他身边这样快乐地大笑着的女孩。
　　终究是他得意忘了形，这样美丽的花，同样也是脆弱的。

　　明明刚刚才见过面，此刻又觉得离开了像一个世纪之久。
　　想到强撑着一定要再和他多说些话的岑逸，脸色苍白，语气虚浮，却不听他的关心，只是自顾自说着，就仿佛是这辈子以后再也见不着似的。

　　这辈子，还有多少可能？
　　他终于惶惶地抬头看向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医者最需要的，承认事实，陈述事实，接受事实。但他实在是无法做到，心脏终于在此刻不受任何控制地抽搐疼痛起来。
　　岑逸啊，此刻你要承受的心脏疼痛，要比我难受得多吧。

　　乔镕靠着墙，伸出手艰难地捂住了眉心。
　　他确实利用职务之便看过岑逸的病历，条条件件，触目惊心。岑逸的主治医师，也就是他自己的导师，国内系统性红斑狼疮领域里首屈一指的专家，对于她的病情也感到头痛棘手。
　　作为更年轻的他来说，更是手足无措。

　　都说科研成果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他此刻只想摆脱时间的桎梏寻找到减轻病痛的良方。可是那也只是想想，无法做到的，清醒冷静下来之后，只觉得愤恨又悲哀。

　　他想起那天，那个从岑逸病房里出来之后就径直来到他办公室的女孩。
　　乔镕对她有印象，是岑逸的同桌，名字叫何佳慧。
　　“乔医生，您能告诉我，岑逸这次到底怎么样了吗？他们都不肯和我说，我也只是匆匆见了岑逸一面。她，是不是……真的很严重啊？”
　　乔镕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种疾病，本身就不仅仅具有皮肤性的损害，更包括着各个系统和各种器官的损害，起病隐匿或急骤，病情总是凶险且极易复发。
　　岑逸的身体就是被这迁延不愈的病给生生拖垮了。
　　目前最为棘手的，就是她因为系统性红斑狼疮引起的心血管系统症状。

　　“……心血管系统？”
　　“是的，也就是会出现明显的心悸、憋气、胸闷甚至胸痛等等症状。她的心包积液、胸腔积液比较明显，伴有发热。现在的情况就是心功能不好，BMP心衰指标非常高，查出来很多的抗体阳性补体也低的，血色素也下降有溶血性贫血……”
　　“那没有办法应对吗？”
　　“现在就是用大剂量激素，免疫抑制剂的治疗，要观察恢复情况的。”
　　何佳慧点点头：“以前也都是用激素治疗的，这一次应该也一样吧。”
　　乔镕望着她脸上焦急而渴盼的神情，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在此刻，也多么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笃定而有力的回答啊。

　　可是张教授回答不了。
　　乔镕也回答不了。

　　岑逸的并发症过于严重和刁钻，因为她的病情科里不知道开了大大小小多少联合会诊，始终没有得到满意的治疗方案。按照目前的保守治疗能勉强维持着，只不过人要忍不少痛也要受不少罪。
　　同时，除了疾病本身带来的疼痛，长期给药的副作用也难以忽视。
　　确实是破碎的身体，强撑着一天是一天罢了。

　　岑逸啊，我到底能为你做什么呢？
　　你给我这样平淡又乏味的人生里带来灿烂的花，我不奢求你一直能陪伴在我身边，你给我的已经足够足够。而我，只是想为你减轻一丝病痛都无法做到，这么多年过来，总觉得自己无能又虚度，面对重症SLE的时候只能望而却步。

　　交接班的时间到了，乔镕不得不离开住院大楼。

　　走在夜晚的九院里，隐约的花香被风吹来，乔镕的眼泪终于和花香一起滴落在白色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