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记事簿》枝露白

23、Chapter23

　　印象里仿佛没有哪一年的冬天有这么冷，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之后又跟着下了一场大雨，尚未融化的雪和来不及淌走的雨混杂堆积，整个衢山都是湿冷的。
　　街道上少有人走过，沿街的店铺都冷冷清清的，非必要的情况下人们都选择尽量不出门，窝在暖和的家中，避一避这刺骨的寒冷。

　　岑逸窝在沙发里，一整天也没怎么说话。

　　那天接到肃羽死讯之后，她冒着恶劣的天气去了趟杂货店，回来就把这些蓝紫色的卡纸摊开在桌前。

　　出院之后，她还是会经常借着复诊的机会去看一看肃羽弟弟。
　　有时候他清醒着，就跟他聊聊天，聊一聊他喜欢的人和事，聊一聊他关于未来的每一个梦。
　　如果碰上他在治疗，或者沉睡的时候，她就远远地看上一眼。甚至有时候严重到不能探视的地步，她也会在病房外坐一会儿，为了那一刻钟的感同身受，也是这一生的同病之怜。

　　肃羽弟弟的病情是越来越不好了。
　　她能感知到。
　　这几个月来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说上话了。

　　因为红斑狼疮产生的自身抗体形成免疫复合物沉积在肾，导致了的组织炎症性损伤，这孩子无可避免地患上了狼疮性肾炎。
　　而年轻男性发生肾衰竭的危险性极高，作为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朱啊哟死亡原因，一旦患上狼疮性肾炎，就意味着整个治疗的过程会变得非常复杂而繁琐。

　　她上一次去看曹肃羽的时候，从护士那得知，他已经开始进行透析治疗了。

　　岑逸有些恍惚，一不小心磕碰到剪刀，将手指刺破了。
　　她还没来得及抽出纸巾，鲜血就已经从伤口渗出来，滴落在桌上那一束快完工的纸制紫阳花束上。

　　她尽己可能，用彩色的卡纸裁剪出这样一束纸花来。
　　只可惜现在是冬季，很难去寻得一束开得极其旺盛的夏花。上周她去复诊，迎着漫天的飞雪绕着中央花坛走了走，那些灿烂了三个季节的花朵都被雪花覆盖住了，只剩下白茫茫的沉默。
　　或许，这才是她真正不喜欢冬天的原因吧。

　　葬礼的那一日，天堪堪放晴。但是雨雪之后的气温骤降，比之前更加严寒。

　　岑逸刚走出楼道，只觉得自己不经意间的呼吸都被这样的气温刺得毛骨悚然。她连忙胡乱把围巾围上，从口袋里扯出右手的手套戴好，抱着花束匆匆赶了出来。
　　乔镕也刚到，招呼她赶紧上车。

　　“太冷了。”
　　岑逸上了车，第一句话就是跟他抱怨这毫不留情面的天气。
　　“大雪之后的必然大寒，其实我私心是不希望你去参加葬礼的。”乔镕一边说着，一边将车驶入空荡的大街。
　　“去送送他吧。”岑逸看着怀中的紫阳花束，轻声说道，“如果是我，我也希望曾经的朋友们来和我好好道个别。”

　　车内的两个人沉默了。
　　就如车外萧瑟的冬景一样沉默。

　　可能是因为治病花掉很多钱的缘故，曹肃羽的葬礼办得很简单也很朴素。他的父母跟大家一一道谢，比起很多参加葬礼的亲友来说，除了无可遮掩的疲惫感，其实他们要更加神色平淡一些。
　　因为职业的特点，乔镕见过不少生离死别的场景，但像曹肃羽父母这样的，他还是很少见过。比起他们，乔医生更多时候见到的是反目成仇的兄弟，嚎啕不止的子女，长跪不起的白发人。

　　但他也明白，真正的失去在于继续活下去的人生命里的每分每秒。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他们那毫无征兆的离别。最后一面充斥着的是慌乱、茫然、无助，而真正的痛感来自每一次回想起父亲和母亲的瞬间。
　　这个世界里再也不会出现他们的事实，总会在一些孤独的时刻出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看着面前这对沉默鞠躬的中年夫妇，不由得也红了眼圈。

　　而当视线转到岑逸身上时，他心里更加五味杂陈。

　　她仍旧是笑着地，把那束紫阳花放在曹肃羽的墓前：“姐姐来跟你道别了。你说你啊，这么着急着就走了，还非要先我一步。好啦，去弹吉他吧，去打篮球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长成高个子。还有以后啊，要记得来接我知道了吗？”
　　她说着那些话的时候，神色如常，仿佛对面真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弟弟，殊不知只是一块冰冷的墓碑。

　　岑逸和乔镕是最后离开墓园的。

　　太阳已经出来了，气温慢慢回升了一些，但仍旧是寒冷。
　　他们并肩走在墓园里，身旁都是林立的墓碑。

　　“从生病开始，我认识了很多病友，有很多去了别的城市治疗，也有一些离开了这个世界。只不过没想到，今年会这么接二连三地发生这样的事情，光是你知道的就有两个人了。”岑逸刚说了几句话，嘴边即刻冒出白色的雾气。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块墓碑前停下。

　　那是闻歆的墓碑。
　　岑逸在墓碑前蹲下，用手拂开碑底不知从何处飘过来的枯死的杂草。乔镕陪着她蹲下来，一起整理闻歆的墓碑。

　　“我从小就不害怕这种地方。因为来的次数多了，因为知道在这里的人，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我朋友的朋友或者血亲。”说着她抬起了头，“长眠在此地的，又或者长眠在别处的，放眼望过去，都与我们有关的人。”

　　她想起来，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跟着大人们一起来墓园祭扫。有时候顾不上管她，她就随便蹲在一块墓碑前，看墓碑上的文字，也看墓碑下的蚂蚁。
　　年纪再大一点，有时候她也会想，墓园里的蚂蚁见过这么多的眼泪，它们会不会伤心呢？
　　好像也不会吧。

　　因为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蚂蚁会流泪。
　　如果人也和蚂蚁一样不会流泪，在面临生老病死的时候，仍旧按照既定的轨迹觅食、喂食，尽可能地在有限的生命里麻木，会不会活得没有那么痛苦？

　　就这样纠结了好些时日，她又遇到了很多的人，遇见了很多的事，也读了很多的书，去了不少的地方，兜兜转转下来，她再回来看这群劳碌的物种，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不流泪的人。

　　“出生不能选择，死亡无可避免，在死生之间游走的人，没有未来的是我们每一个。所以我后来想明白了，不需要避讳死亡，也没有必要畏惧活着，至少我还有这一秒，在此刻。”

　　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乔镕的眉心。
　　乔镕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不要皱眉头。”
　　“你一皱眉头，大概就是觉得不开心。”
　　“但是我希望你，能开心一点。如果很难的话，至少，不要烦心吧。”
　　顺着她的手指，他的眉心慢慢打开了。

　　“我的世界，走走停停了这么多年，早就和跟不上一起出发的人了。非要去追寻什么生啊死啊的答案，反倒是容易错过真正值得的瞬间。”

　　岑逸站起身，脑袋有些犯晕，乔镕也站起来赶紧扶住了她。

　　“虽然SLE这么难治愈，但至少，这一百八十多年来的进步已经足够让患者减轻不少病痛了，得到良好控制的病患甚至可以过上几近正常人的生活。虽然等待的过程很难熬，也会存在无数次的失败，但不管是怎样，都是在努力解决难题的。我们作为医生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如此，所以我和你们一样，都不会去放弃。”

　　“我知道你的意思。”岑逸点了点头，“在特效药或者根治方法出来之前，难道就不活了吗，得活着，得好好活着。如果做不了解决这个难题的人，那我也希望成为为这个难题提供一些帮助的人。”

　　“你想学医吗？”
　　“想啊。乔医生，你可得好好加油了，以后，可不能被我这个后辈给超越了。”

　　说着，她伸出手拍了拍乔镕的胳膊，然后走开了。力气很小，却轻飘飘地穿过胳膊，摇动了他的内心。
　　乔镕在她身后露出了不被人察觉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跟上了她的脚步。

　　这也是这个寒假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从那天开始，岑逸仿佛冬眠了一样，整日整日窝在家里，实属于被冻得不轻。

　　很快就到了除夕，衢山也迎来了晴朗的天气，大街小巷里的年味浓郁，到处都堆满了、挂满了红彤彤的年货。
　　乔镕不是衢山人，但是，却也没有回老家的理由了。

　　他主动请缨了除夕夜的值班工作，科室主任还有其他同事都跟他道辛苦，而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回去无所事事。
　　那种压得令人呼吸不过来的痛，会在这样的时刻趁虚而入，他疲惫地警戒着。

　　直到电话铃声响起——
　　是岑逸打过来的。

　　“所以你现在还在值班室啊？”
　　“对啊。”
　　“今天，应该不忙吧？”
　　“嗯，病人还有我们很多同事能回家的都回家了，刚刚看了一圈，没什么要忙的了。”

　　“哦——”电话那头的声音软软乎乎，像刚冬眠醒过来的小动物一样。

　　“没有感冒吧？”
　　岑逸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说：“没有，就是有点累了。”
　　“那你得早点休息啊。”乔镕把身子往椅背上靠去。

　　“可是，你会不会很无聊？”
　　“睡觉吧，不然你的家人待会儿也该催你了。”
　　“我爸妈啊，都出去打麻将了，今晚都不一定回来呢。”
　　“那，我再陪你说一会儿？”
　　“是我陪你。”岑逸纠正道。

　　电话那头没说话，倒是笑声传过来了。

　　“你笑什么？不是说，还要说什么话？”

　　正说着，外面的人群在街上大笑打闹着，窜上天的烟花“砰砰”炸开，春晚的主持人们集聚台前大声庆贺着，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
　　乔镕的话音里还带着笑意：“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