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记事簿》枝露白

17、Chapter17

　　其实这么多年，出院住院对岑逸来说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就像一个多月前被送来住院一样平静。

　　“明天？还是后天？”
　　“后天。做完最后一个检查，确认无误了再回去。”
　　岑文澜看着女儿，叮嘱她说：“这两天我和妈妈都很忙，你后天出院就自己一个人先回家吧，有什么事找张叔叔他们，知道了吗？”
　　“知道了。”

　　张博应也随之应和了几句，说这次有惊无险，只是让孩子吃了不少苦头，再三嘱托老同学要注意女儿的日常饮食起居。

　　他们在病房里没有待多久，不一会儿三个人就一起离开了。

　　这阵子，岑逸的身体是逐渐恢复的，她自己也能察觉得到。
　　最显而易见的，是她面部的红色皮疹慢慢开始褪色，现在只留下了浅浅的一层印记。

　　她本身皮肤就白，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是让人看一眼就很容易喜欢上的模样。大病初愈，纵使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毕竟是年轻的生命，什么也掩盖不了羸弱躯体内跃跃欲试的丝丝生机。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着出院的那一天，正是她17岁的生日。

　　这些年来反反复复和疾病作斗争，有生理上的痛苦，也有心理上的焦虑。斑纹在淡化，浮肿在消减，年龄在向前，这样慢慢恢复着，那就是好事。

　　她的身体已经趋近于成年人了。
　　或许，她的耐性、毅力和勇气也在无限趋近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姑且，先算我赢回一句吧。至少今年的生日，不用在医院里度过了。”
　　她对着镜子，试着笑了笑。
　　是17岁的笑靥如花。

　　在出院之前，岑逸又去隔壁病房看望了肃羽弟弟。

　　他的精神比刚住院的时候要稍微好一些了，不像前几日除了艰难熬着疼痛就只剩下倦意的状态。

　　他原就是一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儿呀。
　　他爱笑，爱唱歌，还爱打篮球。

　　“姐姐，恭喜你就要出院了，我要接接你的好运气！”
　　“姐姐，等我出院了，我唱歌给你听，我吉他弹得可好了！”
　　“要是我再长高一点儿就好了，我希望我会成为我们队里最厉害的球员！”

　　他说了很多，很多关于未来的愿望。
　　岑逸看着他，带着浅浅地笑意鼓励着他说下去。

　　而在另一边，曹肃羽的母亲悄悄转过身，拭了眼泪。
　　当她离开时，这位母亲送她出来，要说些什么但总语无伦次，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

　　岑逸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她。

　　“我们还是要相信希望的，我这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还要继续这么过下去。”
　　“一个个的好孩子，你们都受苦了。”

　　岑逸陪着她，哭也好，诉也好，就让她把这段住院以来憋在心里的情绪宣泄出来。

　　她们作为患者家属，同样是治疗SLE的重要一环。
　　心理因素在疾病中的作用也是至关重要的，在多数的临床案例中，SLE病患的不良情绪主要与来自社会的客观支持、家庭经济状况和家庭成员之间的亲密度密切相关。

　　也就是说，家庭治疗在系统性红斑狼疮的防治工作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患者家属更应该率先从悲痛中走出来，用积极乐观的情绪带动患者去努力、乐观地抗击病魔，但——
　　说得轻巧。

　　痛在儿身，疼在娘心。
　　做母亲的看着儿子这样遭罪，哪怕是自己遭受千百倍的痛苦也会是愿意的。眼睁睁地看着病体不可替，她们是该多悲伤，多痛苦，多绝望。
　　强撑着的乐观，若非母子，又以何强撑。

　　所以在很多时候，岑逸不乐意让父母陪着自己在医院里这样那样，她不想再给彼此增添什么负担了。

　　从确诊这种终身伴随的疾病至今，已经是第十一个年头，其间种种不必赘述，她也从一个“小药罐子”，成长为“久病之医”，该做该懂的，她都在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
　　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至少是心灵健全的人。那么，就努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自己尝试着治愈自己。
　　这对于他们一家三口来说，其实是更适合的模式。

　　于是出院那天，岑逸很从容地自己去办理手续。
　　杂七杂八的东西，岑文澜已经前一天晚上过来帮她拿回家了，她自己只需要去做好费用结算和打印病历即可。

　　出院这天，阴霾许久的天空终于放晴了。

　　岑逸将清单病例一股脑塞进小挎包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厅，内心像是有什么在催促着她快点向前似的。
　　真是奇怪啊，出院这种平常的小事，竟然会让人这么开心吗？

　　她这样想着，推开门径直往大道上走去，下一秒就愣住在原地——
　　乔镕撑着一把伞，手里还拿着一束鲜花，就站在露天楼梯的最下面一层。

　　他抬头看着岑逸。
　　那投过来的坚定目光，让她确信乔镕是来接自己的。

　　岑逸看着外面的好天气，突然觉得聚集在自己心里的乌云也消失了，至少是在这一刻。

　　感觉，这样的阳光会和笑容很相称呢。
　　于是她笑着，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下了台阶。

　　最后一级台阶甚至差点踏空，岑逸摇摇晃晃地差点没站稳，一头栽向乔镕。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撑着的伞在大太阳下微微晃动，拿着紫阳花束的另一只手牢牢护住了怀中的女孩。

　　“生日快乐！”

　　岑逸接过乔医生送给她的花束抱在怀中，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再和他道谢。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的时候弯起来像可爱的月牙，这样的一张脸，任是如何他也不忍责怪的。

　　“你忙完啦？”
　　“抽空。”
　　“那——”
　　“送你出院。”

　　岑逸家就在九院对面的小区，只是要过一条马路的距离，这么大个人了倒也不需要接送。
　　但是岑逸此刻觉得，有人特意陪着回家的感觉倒也不错。

　　“这段时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为什么突然这么郑重？”

　　岑逸稍稍抬起了脸，看着乔镕的侧脸：“真的是想谢谢你。”

　　“真的吗？那你想想你究竟自己私自跑出去过几次？”
　　余光捕捉到了身旁人不好意思吐吐舌头的模样，乔镕刚想跟着一起笑起来，就听到她说：“你的任务也算是完成啦。”
　　“任务？”
　　“是张叔叔一直让你过来看我的吧，我知道，挺枯燥也挺费时间的。”

　　“但我不觉得这是枯燥又费时的任务。”

　　“那是什么？”
　　小姑娘好奇地抬头追问他。

　　乔镕不说话了，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顺着绿灯大踏步向前走去。

　　“你为什么每次话都只说一半啊，快点告诉我！哎，你别走那么快，不是送我吗？等等我……”

　　胳膊像是被水藻缠住了一样，向前的脚步产生莫大的阻力，但他的嘴角却是向上扬着的。

　　“呐，前面那栋就是我家。”岑逸指着其中的一栋楼对乔镕说道。
　　他们在单元楼前停下了脚步。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医院还有事。”
　　这时候，岑逸才想起来，乔镕今天也有很多事情要忙，不能再跟他闹腾下去了。
　　“那你快回去吧。”
　　岑逸马上就跟他挥挥手。

　　这么干脆利落的吗？怎么这么没良心呐。他暗自想着，脚步却是一动不动。

　　世界仿佛也随着他的脚步静止了。
　　铺面的凉风吹过，吹动岑逸的刘海，吹过她双手抱在怀里的紫蓝色花束，零碎的花瓣随着风而起，抬眼的瞬间，轻轻擦过她的眼睛，睫毛因之而微微颤动。

　　却像是一阵飓风，呼啸过另一个人的心。
　　微微的颤动，在他眼里竟然是一刹那的灵魂的震颤。

　　“好啦，你该回去了。”
　　岑逸催促着他。

　　乔镕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地开了口：“不要晒太阳，不要喝茶，不要喝咖啡，不要熬夜，不要……”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她仍旧是笑着的，“不要轻易生病，我也不想啊，生病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控制呢？”
　　乔镕也跟着想了想，也觉得不可思议，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竟然还包括了这样枉顾自然规律的话。

　　“那就多笑一笑吧。”
　　“啊？”
　　“就像今天这样。”乔镕看着她，“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也许病魔看了，就舍不得再把你抓走了呢。”
　　岑逸低下头嗤嗤地笑着，揶揄道：“不知道又在哪儿听来的途说。”

　　他岔开了话题：“你下周一还是要去复诊的吧？”
　　“下周一复诊，下下周一复诊，下下周一也要去复诊……我要复诊的日数多着呢，你还会看到我的。”
　　“来找我？”
　　“需要有人背锅的时候一定会去找你。”
　　她说得信誓旦旦，一脸正直，简直让乔镕难以置信：“你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但他还是被逗笑了。

　　还会再见面的。
　　他会再见到岑逸的，一周一周这样即使平凡地过下去也没有关系，他会见到一个逐渐变得健康起来的她。

　　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关于未来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