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记事簿》枝露白

16、Chapter16

　　连续曝热了一周后，衢山迎来了这一年的梅雨季节。

　　连绵的阴雨难免使人变得昏沉，岑逸胡乱翻着爸爸给她从家里带过来的课本，对照着知识点看试卷，但也没看明白多少。
　　更困了。
　　这一天天的。

　　“小逸啊，别一整天都赖在床上，要适当下来活动活动啊。”
　　钱护士的声音从门外飘过来，岑逸只是口头上答应了一声，并没有挪动半分。

　　“我就知道，没人过来盯着你你就不会起来，懒得跟楼下的猫似的。”
　　岑逸耸耸肩，看着走进来的乔镕，说：“要真是猫就好了，没有人会盯着我一天二十四样。”

　　乔镕看着这摊开在一整个病床上的教辅资料，好奇地伸手过去拿岑逸还没做完的试卷：“给我看看。”
　　“你帮我做了吧，我不想做了。”岑逸任他把卷子抽走，自暴自弃地说道。

　　“我帮你做了，又不能转化成你的分数。有哪些不会做的……这些画圈的，不会都是……吧？”
　　岑逸沉重地点了点头。

　　乔镕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普普通的探病，会变成给高中生辅导数学作业的走向。
　　但是他就莫名开始讲题了。

　　“……所以第一问就可以直接得t小于等于0，对吧？然后呢要同时注意题中给出的条件，t是大于-2的，所以要加上，就是-2＜t≤0。就做出来了，这一问不难。”
　　岑逸点点头。
　　好的，这里没有问题。

　　“看第二问啊，f(-2)=m，看图像这里是(-2，m)，f(t)=n，但我们现在不确定f(t)在哪，但是我们要求证n＞m，也就是说，我们要求证f(t)要大于f(-2)。你看啊，f(t)可以在任何一个位置，那它为什么能够大于f(-2)，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它的最小值，也比f(-2)大，对不对？”
　　岑逸点点头。
　　乔镕瞥了一眼岑逸，估计到目前为止都是能听懂的状态，于是接着往下讲。

　　“……好，再看最后一种，还是开口朝上，x= 1/2，把x轴的位置标出来，那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是ｇ(t)=0，t在这里。ｇ(t)=0意味着我们上面这个式子等于0，但是t+2不可能等于0，所以只可能t=1，那这个点它就是1，那-2只能在这个位置，所以它也只有一个x0。好，那这四种可能性我们都找出来了，题目是让我们证明(-2，t)时恒有零点，并求零点个数。你看我们这4种情况，是不是汇总一下——当t＞-2时，上式恒成立；当1＜t＜4时，有2个x0；当-2＜t≤1或是t≥4时，有一个x0。那，这一题就结束了。”

　　诶，不是，刚刚她觉得乔镕讲得太多了有点犯困，就打了个哈欠的功夫，怎么最后一问都讲完了？
　　岑逸懵了。
　　她脑子里只记得，刚刚才讲到第二问，f(t)的最小值要大于f(-2)，怎么突然后面那么多的内容都没有入脑子了呢？,真的像极了一阵入不了心的耳旁风。

　　“听懂了吗？”
　　“听不懂。”

　　乔镕看着岑逸眼里清澈的愚蠢，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再讲一遍吧，从哪里开始不明白的？”
　　岑逸看着一整页的草稿发愣。
　　“最后一问？”
　　回应他的是一个冗长的“嗯”字鼻音。

　　那就从第三小问继续讲吧。

　　岑逸看着这些字母混在一个式子里就头疼，又是求证又是求值的，真的是一塌糊涂，啥也不进脑子。
　　于是她开始百无聊赖地拿着笔在稿纸上乱戳，一不小心戳到了乔镕的手上。
　　乔镕絮絮叨叨的声音停下来了。

　　他看着她，不说话。
　　岑逸莫名有些心虚。

　　“我说你啊——”小乔医生放下了试卷，蜷起了右手的手指。
　　岑逸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预想的敲击痛没出现，乔镕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算了吧，下次再讲吧，感觉你现在啊也听不进去了。”

　　她听到这话，倏地把眼睛睁开了。
　　只见乔镕帮她把病床上乱七八糟的书本资料都收好，放到一边，站起来说：“起来走走？”

　　他是笑着的。
　　外面是连绵的梅雨天气，湿哒哒地仿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干爽过一样。岑逸看着乔镕，觉得他的笑容里有阳光的味道，内心有股莫名的驱动力促使她去靠近。
　　她想也没想就抓住了他的手，从病榻上起身。

　　“外面还在下雨啊。”
　　“是啊，下了快十天了，虽然不大，但是一直连绵着。”
　　“我不喜欢雨天。”
　　乔镕侧过头去看岑逸。
　　她微微低着头，顺直的长发垂下来，不太能看得清面部表情，只是语气比起平日里，要黯淡得多。

　　他当然知道，是温歆的死给她带来的打击。

　　作为医生，也许迟早要见惯生老病死。只是乔镕还年轻，见到的离别还不够多，但是他看着岑逸，总觉得不管自今多少年过去，或许他都不能麻木地去看待死亡这件事。

　　仿佛他替她参加葬礼那天的雨，一直连绵到了今天，浸湿了岑逸的心，也淋湿了乔镕的心。

　　她活着的本身，也许就属于温歆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
　　而岑逸呢，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乔镕突然不愿意去想了。

　　而岑逸也只是绕着这一层的走廊走了走，此时返回时路过隔壁的病房，突然开口说：“我隔壁前两天刚入住的患者，是个男生。”
　　乔医生满脑子挥之不去的思绪，终于被她这一句无心的话打破。

　　“嗯，我知道。”

　　红斑狼疮好发于青年女性，男性的发病率较低，男女之比甚至可以达到1:9。
　　因为少见，所以多少会有所耳闻。

　　男性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症状一般不够典型，面部蝶形红斑、日光过敏、关节炎等表现不够明显，多以肾损害、发热等症状表现。由于医学上多缺乏典型的临床表现，因此极易误诊。

　　曹肃羽，男，14岁，SLE患者。
　　转院至九院时，这孩子已经出现了肾损害，且程度较重。更何况，SLE男性患者普遍对常规类固醇激素治疗效果欠佳，常需加用免疫抑制药。综合种种，是非常棘手的处境。
　　5年生存率低，预后较差。
　　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们这样的人，好像是没有明天的。”
　　岑逸抬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雨还在下。

　　“不去想这件事的时候，稀里糊涂每天嘻嘻哈哈过去了也罢了。可是痛起来的实感，会让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积极进取和混吃等死是同一件事情，一切都好像只是纯粹地打发活着的。”
　　她的语气很轻，像是在自说自话。
　　“他刚住院的那天，还和我说了几句话，我让他多想想开心的事情，我让他看我们都在往未来努力。他好像听进去了点，他叫我姐姐，还点点头说他会努力的。”

　　岑逸闭了闭眼睛，回忆起来很多很多。她又想到了第一次看见温歆的场景。

　　姐姐的身后，原来是另一个姐姐的影子。

　　“可是——”岑逸的笑容里带着苦涩，“姐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未来，未来啊，没有想过呢。你说这个年纪正常人就应该向往新的世界，可是我们注定是残缺的人，哪里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去向往、去追求？”

　　1312号病房的门半掩着，乔镕看见了那个昏睡中的男孩子，又想到了岑逸说的话，不免在心里叹息起来。

　　她说，她没有想过未来。
　　说话的时候，很像那个时候——像一个轻盈而沉默的光圈，好像可以轻易地从面前消失。

　　乔镕在先前，也和她提过一个未来式的话题。
　　乔镕无意间得知了她的生日，便问她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

　　“生日？不用送我生日礼物，我不过生日。一年一年，从一岁，到两岁……再到十七岁，就这么和平常日子一样过着，没什么不同。”
　　“从来都不？”他有些惊讶。
　　她看了一眼日历，语气并没有什么波澜，但心里却不好佛了乔镕的意：“也行吧，庆贺一下，我又多活过了一年。”

　　“我最大的生日礼物物，就是活着吧。”

　　乔镕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旁人对于生日这样的一个节点，是开心快乐，是向未来的坐标，人生还有无限期望。

　　而她只有过去，和当下的一秒。

　　或许那一天会近在咫尺，也或许那一天远在天涯，可是此刻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已经心生了无端的不舍。数字冰冷，公式冷漠，他竟也不想讲什么科学道理了，只想蛮横地从命运手中抢回原本属于她的数年的灿烂光阴。

　　他们沉默着走回熟悉的病房。

　　病房里并不是空无一人的，张博应和岑文澜都在等着他们回来。
　　“小逸可以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