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记事簿》枝露白

14、Chapter14

　　岑逸回到病房，只觉得睡意昏沉，径直往病床上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的确是累着了。
　　两个小时而已，就疲惫成这样，东沙湾之行看样子是不可能的了。莫说这样的身体原就需要避免日光暴晒和紫外线照射，来回遥远的车程就足以让她望而却步。

　　她抱着这样的遗憾沉沉睡过去了。
　　以至于，当救护车的尖叫声和人们的脚步声乱作一团时，她也只是觉得睡得有些并不踏实，但也没有醒过来。

　　直至晚间，岑逸没有看到钱晓倩，顺口问了问替她来的护士。这个护士刚来不久，岑逸和她也不太熟悉，不过看起来比岑逸也没有大上几岁，听到她的问话，也就随口答了一句：“有个SLE孕妇突然恶化了，他们都赶着去抢救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你记得把药吃了，没什么事就早点休息吧。”
　　说着，她就匆匆去忙别的事情了。

　　身患SLE的……孕妇？
　　岑逸心里突然产生了不详的预感。

　　“不会是……温歆姐姐吧？”

　　岑逸觉得脑中仿佛有巨大的声响炸开，震得她浑身动弹不得。

　　妊娠对于SLE患者来说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甚至在40年前，SLE患者是被绝对禁止生育的。即使是在解除禁令的今天，人们可以通过合理应用激素免疫抑制药物来控制病情，以此来保护患者度过妊娠及分娩阶段和分娩正常的胎儿，但是也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去冒如此之大的风险。
　　所以，近两年来在九院例行就诊的SLE孕妇，也只有温歆一人。

　　SLE本身就是一种生育期年轻女性多发的疾病，因此妊娠困境无可轻易避免。但岑逸其实一直都不认可，甚至不理解温歆姐姐的选择，她心里可能还带有着一丝“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想法。

　　但是毕竟他人之选择，自有他人来背负。
　　作为旁观者，只能尽最大努力去祝福。

　　岑逸和温歆曾是一个病房的病友。大概是岑逸初一下学期的时候，岑逸的状况不太理想，在张教授的建议下住院观察，这一住就是两三个月。

　　从什么时候开始熟悉的呢？
　　岑逸有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当时因为再次住院而心生烦躁，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寡言的。
　　同病房的温歆姐姐和岑逸不同。温歆不仅开朗，还很细心，积极地陪小逸妹妹聊天，还送了不少水果和小礼物给她。在那段日子里，的的确确是歆歆姐姐带给她很多温暖，甚至是在她的影响下，在心底冉冉升起了那么一丁点儿对生活的希望。

　　“小逸啊，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要多笑啊，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小逸啊，躺累了就来姐姐这里啊，你快看窗户外，夏天夜晚的春津河真漂亮，还有很多人在外面散步呢。”
　　“生病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了，那就过好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吧，不要想着过去，也不要想着未来，好好活着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歆歆姐姐真的陪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现在想来，她也是无数SLE病患中的一个。

　　姐姐，你难道不痛吗？
　　姐姐，你也一定很痛吧？

　　岑逸的痛苦不是唯一的，温歆的痛苦也不是唯一的，但是在那样的时候，她不仅能保持自身的乐观，还能带着岑逸努力摆脱黑暗的吞噬，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人啊。
　　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遭受更多的痛苦呢？

　　在妊娠期，SLE患者有50%的概率出现病情加重或者复发，并且在妊娠的各个时期和产褥期都有可能出现。并且与普通人群相比，SLE患者妊娠有着更高的流产、死胎和早产率。

　　让岑逸觉得心惊的，更是因为这一次，并不是温歆的第一次怀孕。

　　“母体的抗SSA抗体及抗SSB抗体是在妊娠16周以后可以通过胎盘传递给胎儿，但是由于这些抗体针对抗原与18~24周胎儿的心脏、皮肤、肝、肾等组织具有相同的抗原性，可能会引起宫内反应，导致心脏传递系统纤维化、心肌炎、新生儿皮肤及其他系统损害，所以，选择妊娠必须考虑这些情况，以及对这些风险做出心理预期……”
　　岑逸站在半掩着的诊室外，将张叔叔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想过，温歆姐姐居然要面临这么大的风险。

　　她就呆呆地站在门外，一直到宋雯娟出来。
　　“小逸，你怎么在这里？”
　　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张了张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只是堪堪说了叫了一声：“歆歆姐姐……”

　　虽然不知道岑逸在外面待了多久，温歆也能明白她的担心。同为SLE患者，他们了解的信息相近，自然是知道妊娠状态下需要直面的风险。
　　“你要对我有信心，对这个孩子有信心。”她笑着搂过岑逸，“你马上就要做小姨啦，可不能轻易再哭鼻子了。”

　　当时他们是怀着多大的喜悦去准备迎接这个孩子啊，谁能料到，竟就毫无征兆地流产了。

　　但她仍然没有放弃，选择第二次怀孕。
　　妊娠的时机需要等待，等待病情稳定下来，无重要器官受累，并且免疫制剂需要停用至少半年以上。对于想要迎接新生命的愿望来说，是很漫长的过程。

　　幸而第二次怀孕的过程还算顺利。
　　她的情况已经能够支持出院，只需要定期及时进行产前检查以便及时发现和治疗妊娠并发证。
　　所以岑逸见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不过前些日子温歆姐姐借着来复诊，顺道来看望了一下岑逸。
　　岑逸刚住院的状况很不好，整个人成天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温歆能来来看她，自己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宋雯娟在她的床边坐下，给她掖了掖被子，心疼地问长问短。而岑逸倒是把自己的病况忘在一边，更关心她的身体状况。

　　温歆挺着肚子，把岑逸的手牵过来放在上面：“能察觉到动静吗？这个孩子好像很喜欢你呢。按照预产期的话，会和你的生日很相近的。”

　　她满脸笑容，岑逸看着她，有些呆住了。
　　她从姐姐的笑容里，看到的是对未来的期待，对生命的期待，完全看不到前面二十多年来的阴霾。
　　姐姐真的是一个温柔而勇敢的人啊。

　　从6岁那年被确诊为SLE患者，岑逸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过得浑噩而迷茫，觉得自己这随时可能结束的生命于这个世界可有可无。因此，也对外界的事物抱着无所谓和不关心的态度，总想着不去建立新的羁绊，克制着旧的念想。

　　生来注定枯萎，有努力盛放的必要吗？
　　其实这个问题，17岁的岑逸仍然没有想明白。但是，看到温歆姐姐这样幸福的笑容，她突然觉得，或许把当下的这一秒过好，也不错。

　　想到这里，脑海中的轰鸣尚未结束，岑逸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在心里祈求着上天给予姐姐一点儿眷顾，好度过千百个难关中的哪怕一环。

　　岑逸终于还是从床上下来了，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心里的慌乱憋不住，她试图出去走走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正巧在过道里碰到了钱晓倩。

　　“今天下午还有晚上……你为什么没有来我的病房？”连岑逸自己，都察觉出来了话语里的一丝颤抖。
　　钱晓倩看到岑逸这个样子，估计她也是知道了点儿什么，干脆也不隐瞒：“温歆分娩下来的是一个CHB患儿。”

　　先天性心脏传导阻滞患儿死亡率高达20%。而即使侥幸存活，在这些新生儿中，超过60%需要植入永久性心脏起搏器，约10%会发展为严重心机病变。
　　这是温歆第二次怀孕的结果。

　　岑逸觉得脚步虚浮，有些不太能够站得住。她斜斜地靠着医院走廊的墙壁，冰凉的触感贴着薄薄的住院服传递给皮肤，一直透到她的心里去。

　　“回去睡吧。”钱晓倩轻轻对她说道。
　　但是岑逸像是没听到，杵在那一动也没动。
　　钱晓倩叹了口气，说：“虽然CHB不可逆转，但对于生命我们总不会放弃，也许会好转起来的呢。”

　　那天晚上，钱晓倩半劝半哄地把岑逸送回了病房，并且答应她能在合适的时间去探望宋雯娟，但前提是首先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岑逸机械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弥漫起无尽的悲伤。

　　身为SLE患者，难道就注定要被剥夺幸福吗？哪怕是努力去追逐那么一点儿的世俗的希望，也不可以吗？

　　她想起歆歆姐姐那张微微向上仰起的笑靥。
　　“每一次胎动，想到有这样一个小生命在孕育生长，我就觉得幸福，好像什么都是值得的。”
　　“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希望着是个单纯善良、并且爱笑的孩子啊。”
　　“以后啊，等这个孩子长大一点，跟着我们小逸学小提琴好不好呀？”
　　……

　　直至深夜，整个住院部也都进入了寂静。
　　空落落的病房里，岑逸的眼泪只有洁白的枕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