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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再诊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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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李家祖父与祖母也并不是十分愿意待在宫中。翌日天色方亮,二老便穿戴整齐,向白玉度辞行。
白玉度留他们用早膳,李祖母婉拒道:“我二人尚且不饿。家中人为我们留了吃食呢,浪费了也不好,着实不欲伤他们的心。”
老人家对她笑得夸张,不复皇贵妃还在时,祖孙之间的亲近之感。
佛寺四年,李家与白玉度从未联系过,感情也淡了,白玉度不强求。
只是仍顾念周全礼数,带着莲因,亲自送二老前往菩息宫宫门。
“昭仪那边,若祖父母不愿见她,便不必叫她特意来一趟了。”白玉度道。
菩息宫殿宇的琉璃瓦,覆着薄薄霜华,道路上的霜晶已被宫人扫开,露出微湿的地面。一路脚步匆匆,行至门下,有寒风掠过面颊,触感如同针刺。
抬眸远望,沉沉宫门之下,一道熟悉的暗蓝色身影正静驻于那片阴影里。
不待白玉度言语,两位老人已趋步上前,向来者躬身一揖,口称九千岁。九千岁只略颔了颔首,眼皮也未多抬一下,未置一词。
转眼看白玉度,才有笑意从眸中浅浅化开:“殿下昨日休息得可好,眼下身体可还不适?”
白玉度点头微笑道:“劳掌印挂念,本宫已好多了。”
复又轻问:“不知掌印在此,可是久候了?”
林绝影看着她道:“不敢当,片刻而已。”
话语间呵出的气变成白雾,又很快氤氲消散。问答声歇,宫门下便再无人语。
两人静对而立,林绝影目光直剌剌地盯过来,又叫白玉度回想起前些日子,那黏腻附骨之感。
白玉度微不可察地蹙眉。
“冒犯了。”林绝影立即收回目光,垂眸望着地面。
李家老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不作声。
菩息门外那株梅树旁枝斜逸,在宫墙投下交错摇曳的疏影。
“掌印稍后可有要事要忙,”白玉度问,“若有空闲,我想请掌印在菩息宫当会客人。”
林绝影微微抬眼,目光一亮。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在即,身为司礼监掌印,卤簿仪仗的调度、宫中值守的轮换,桩桩件件都等着林绝影回去裁定。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势力交替,锦衣卫一直想抓司礼监的把柄,夺得上头偏宠,他又如何应对……
心头掠过无数待办的琐务,林绝影垂眼道:“不忙。”
白玉度深深地看了林绝影一眼。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杆秤。值此敏感时节,依林绝影的身份处境,应当是将一个时辰当两个时辰用。她本也是随口一问,自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却答应得如此爽快……
送别李家二老,白玉度便领着林绝影向主殿行去。
一路上,白玉度步履徐徐,频频回首,目光在林绝影身上再三流连。
林绝影耳廓微红:“殿下何事?”
白玉度摇摇头,加快脚步。
菩息宫内,新年时的所有喜庆点缀早已尽数撤去,先帝一去,宫人即刻将此处重新布置,换上了一派沉闷的白色。
二人默然无声,跟随着的宫人也放轻了脚步。行至明心殿,仍是绕过明间,直奔公主寝房。
除了信任的大宫女,白玉度叫其余人等退下。
林绝影脚步微顿。
上次踏入公主寝殿,也是这般光景,随后便是公主冷着脸,向他问责,又叫他此后再勿出现在她近前。忆起此事,林绝影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白玉度立刻察觉到林绝影面色有异,心下已猜着几分,温声道:“有些私事想问问掌印,不欲叫其他人听到。”
怕他仍是不安,又补了句:“放心,不是把你骗进来问罪的。”
寝房靠外间的位置有一面书架,昙因正在进行整理。一些册子被挑出来,随意地摆放在柜几上,另一些则被大宫女一本本摆进书架。
“见过掌印。”昙因一边将书册归架,一边随意道。
莲因先前与其他宫人一道出去了,此刻回来给二人倒好茶水,也去帮昙因忙活。
林绝影的目光在书目间拂过,在一些册子上停留得格外久,白玉度解释道:“原是摆了些话本在寝殿里,想着夜里睡不着翻看一会儿。只是父皇新丧,再看这些书就不合适了,便叫她们换些之前读的佛经放上去。”
这些话本皆是白玉度心爱之物,从得来到如今,翻阅次数数不胜数。仍是一遍遍重温。
其中有一本《酉阳杂俎》,小时候,白玉度叫林绝影为她读过许多遍。特别是一篇叫作“叶限”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名南方的吴姓洞主,娶两妻,一妻卒,后来吴洞主也去世了。亡妻的女儿叶限姑娘便被后母磋磨,百般虐待……
每每听及此,白玉度都会攥着林绝影的衣袖:“你说,我会不会就像这位叶限姑娘一样,被盛贵妃苛待陷害?”
“圣人还在呢……殿下又如此受圣人宠爱,”年轻内侍轻声安慰公主,“况且若有人敢对殿下不敬,我也会……”
后面的话消散在突如其来的苍白脸色里。
“你也会什么?”公主问。
内侍不答。
“林绝影,你说呀,你也会什么?”
任凭公主如何摇晃他的衣袖,内侍都没有再说半个字。
林绝影收回目光,见白玉度对他笑了笑:“此番留住掌印,是想问一问李昭仪进宫的内情。”
又是李昭仪……
林绝影心头猛地一涩,阴郁的火苗在心底燃起。公主的目光,总是过多停留在无关紧要之人身上。
他齿关微紧,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死死压下去,面上不显。垂眸沉思了一会儿,道:“此事告知殿下也无妨……先帝在时,确曾命我设局,拿住了昭仪父亲的把柄,再暗示其族老,送女入宫,方可保全家族。”
“果然如此。”公主轻轻叹了一声。
林绝影道:“不瞒殿下说,先帝将昭仪纳入宫中,名为恩宠,实为监视。起初,便是存了赐死之心的。”
“可父皇为何如此?”公主问。
林绝影神色几不可察地一僵,低声道:“具体缘由,我也不知。”
分明是他亲口保证,今时不同往日,公主大可放心用他。此刻却连一句像样的解答都给不出。搜肠刮肚地想起一些可能与之有关的事件:“不过半年前,先帝曾出宫去过一趟李家。”也不知,此事对公主是否有用。
白玉度将林绝影的歉疚尽收眼底,目光柔和,微微摇头:“世事岂能尽在你的掌握之中,更何况是猜父皇的心思。勿需过度自责。”
“殿下……”林绝影几乎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曾以为,只要公主不再恶言相向,偶尔能心平气和地与他说几句话,此生便足矣,眼下他却渴求更多。他想长久地侍立在公主左右,想要公主的眼神只在他身上停留。
那些攻讦他的人有一点说得没错,他从来卑劣,得寸进尺,贪心至极。
白玉度得到了答案,静思半晌,回过神来,林绝影还在默默地看着她。
“一时不查,又多耽误了掌印一会儿。”白玉度神色歉然,将手边的茶盏向里轻轻一推,起身正欲送客。
林绝影忽然道:“殿下,先前从宫外寻回来的那位陆老神医,昨日可为殿下诊治了?”
白玉度张了张嘴:“还不曾。”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确是忙忘了。神医是为了她请来的,且早在正月初十便入了宫,拖到如今,都未曾为她诊上一诊,倒是辜负了林绝影一番心意。
林绝影蹙眉,抿唇不语,竟叫白玉度看出了几分幽怨。她叹了口气,身子略向前倾,妥协道:“好罢,我现在便召陆老神医来看诊,掌印大人您亲眼瞧着,可行了?”
“啪嗒”一声,昙因放下书册:“我也要去看。”
莲因自然不甘被丢下,嘱咐白玉度一定要在自己眼皮底下见神医,才与昙因一同去净手。
“殿下的宫女太过有主意。”林绝影轻声说。
“别多嘴。”白玉度道。
几人便从寝房转至明间。神医进明心殿时,一身素袍,爽洁如松,完全不若初十那日的满面风霜。
见到林绝影,只嗤笑了声,不曾见礼。
林绝影并未拿陆老神医的怠慢发挥做文章,慢条斯理地踱近一步,俯下身,声音阴冷如针:“给殿下好好看,若发现你半分敷衍,本监不介意砍了你的头。”
白玉度在身后悄悄点了他一下:“老神医面前,不可如此失礼。”
其实只是指尖在腰间轻轻一按,林绝影便微微一颤,当即噤声,乖顺地垂首退至白玉度身后。
神医斜睨林绝影,嗤地一笑:“九千岁真是威风又听话。老朽从前还是见识少了,如今见到您,方知这鹰犬的犬字如何写。”
白玉度无奈道:“神医前辈,您言辞又何必如此锋利。”
公主身后,林绝影嘴角难以自抑地牵起一丝笑意。
殿下虽然言辞含蓄,他却能听出藏于其中的回护之意。于他而言,着实意外。自从四年前的那件事后,他以为公主对他,只有厌弃与敷衍,再无维护之心。
老神医眼皮一掀,不轻不重地哼了声:“看在陆思宁的份上,老夫不同公主计较。”
老者面上余怒未消,手上归置好药箱,一手稳稳搭上白玉度的腕脉。
莲因与昙因静立一边,屏息凝神地望着老神医,白玉度也不动声色地看着,仔细观察。老者先是单手号脉,神色一凝,又叫白玉度伸出另一只手来,自己另一手也覆上去,双手合诊。
一边切脉,老神医一边问:“陛下龙驭上宾,公主可是悲恸难抑,有椎心泣血之感?”
白玉度坦然道:“悲痛是有,却未至您说的那般境地。”
昨日虽然晕厥得突然,心脏也难受,她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情绪更多是空茫无力,而非悲痛。
即使是得知噩耗那一瞬间的悲切,眼下似乎也逐渐归于平静。
神医断言:“哀思郁结于心,无处宣泄,公主此时面上不显,强作镇定,只是须知情志亦需疏导。”
白玉度又想起自己伏在林绝影怀中落泪的场景,默然片刻,低声道:“或许面上不显,只是因为已然疏导过了。”
老神医眉头动了动,不再深究前话。话锋一转,又道:“左脉弦数,右脉涩弱,肝郁化火,心火亢盛,气血双亏,运行不畅……公主想必及爱思虑,眼下也在揣着谁的事,暗自耗神罢?”
白玉度下意识想要否认,却对上老神医的眼神,对方目光通透,仿佛早有论断。于是轻轻应了一声。
老神医收回双手,深深望了白玉度一眼:“公主与先帝皆有先天的血脉燥症,此些症候,倒皆容易调理。只是您体内另有沉疴,与先帝此次所犯之疾,确有可能系出同源。”
老神医道:“先帝选择不查、不治,令我不可干预,不知公主如今,又是作何考量?”
白玉度感觉身后人的呼吸声像是停止了,侧头看去,果见林绝影唇线紧抿,攥紧袖口,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白玉度道,“蝼蚁尚且偷生,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便要活下去。”
身后人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先前在父皇身边侍疾时,她便怀疑父皇与她的病症一致,只是父皇的病险而急,她的病却是绵延日久、缓缓侵扰。
如今那份模糊的猜疑被眼前的老者所印证,白玉度松了口气,又生疑,为何父皇要选择不治不查……
老神医道:“您这陈病,的确与我那徒弟诊断一致,来自于毒,毒从口入。但那逆徒说我知晓是何种毒,该如何解,便是大错特错了。”
“我虽精研医道,却非通天晓地,此毒颇为陌生,我虽有头绪,亦需细细排查,不敢妄断。”
“倒是殿下当前应当谨慎为上。在查明端倪前,所有不可信的食物皆勿入口,莫再让这毒在体内淤积了。”
白玉度点点头,正欲吩咐莲因。
身后人忽然道:“今日起,六公主的膳食,便由本监亲手负责。”
白玉度张开的嘴又合上。
司礼监如今的掌印太监,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竟要亲手负责她的吃食?
林大人日理万机,难道还尚觉不足,还要躬亲此等琐务?
……真对她上心到了如此地步?
白玉度无声地看着林绝影,沉默。
那张惯常冷硬锋利的脸上,蓦然有血色涌起,又急速消散。林绝影侧脸垂眸避开了白玉度的注视,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唇也抿成一线。
殿下的目光再度为他停留了。林绝影想。
可公主究竟会怎样看他?是认为他冒犯?觉得他手伸得太长?还是……根本在心底厌恶,厌恶他一介阉奴,卑贱之身,竟也摆不清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