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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升殿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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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玉度起身,先唤了莲因:“既是陆神医之师,便请这位老先生先为父皇诊视,或许尚有回转之机。”
莲因便去了,由昙因服侍公主梳洗。
忽听得窗外有门房传话:“公主,藏水殿李娘娘来了。”
白玉度道:“带李娘娘去明间坐一会儿,我稍后就到。”
李倾情是为了四日后的宫宴而来。
燕朝惯例,每逢正月初三,宫中便要宴请后宫与前朝,同庆新年。只是今岁陛下犯疾,后续又引出许多事,皇后与太子便安排将宫宴往后推。
除了除夕那一日给宫人们发了金瓜子,从正月初一到初十,菩息宫中总有些冷清,眼下才像真正要过年了。
宫女们往明心殿明间的炭盆里添了炭火,李倾情捧着暖茶,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公主案上的红梅插瓶,落在墙角描金绘银的仙鹤灯盏。
等白玉度落了座,她才回过神来,面色有些犹豫:“虽说公主才是住在宫中比较久的,我不过初来乍到,不过您离宫也许久,有件事想提醒您,还望您不要见怪。”
白玉度失笑:“姨母说这些才是见外了,但讲无妨。”
李倾情便问:“十五宫宴献礼,您可有准备?”
这说的是大燕皇宫年宴旧制。每年年宴开场,百官皆需向圣人进献贺仪,本为君臣同乐之意。大燕建立之初,一同开国的功臣们都会送些农桑祥瑞、岁时风物,如今承平日久,参宴之人逐渐攀比起来,什么玉屏风、水晶灯,都已是寻常。
“若公主府库中无合宜的贺礼,我便让李家再备一份来。”李倾情说。
白玉度略一沉吟:“回宫这些时日,我日日抄写《药师经》,原是想在新年宴上,献给父皇的。”此经以朱砂调金粉抄写,配以金粟笺。
从前在宫里住着时,白玉度送的礼都是亲手做的,件件透着心意。并非没有名贵的物品,只是这些皆由父皇赏赐,再送回去,反倒不合适了。
“现在想来,我年岁已长,再送这些,是否有些过于寒酸?”白玉度眼波微转,看向身旁的昙因。
昙因十分干脆地出主意:“那就看看皇贵妃娘娘留给您的东西。”这些都是母妃当年自己的体己物件,呈与父皇,也无不妥。
“此来正是想劝公主,不要开姐姐的私库呢。”李倾情连忙道。
她蹙眉解释说:“我们还要查姐姐的事,那些东西最好是一丝也不要动的,万一遗漏了线索,岂不麻烦?”
白玉度忙不迭点头:“你说得有理。”既然涉及旧事线索,还是不要动用得好。
她心中本就对这些旧物不舍,又轻声添了句:“我手抄的经卷也是极好的,往日里多少人求而不得呢。”
昙因便应和:“陛下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公主这份心意才是无价宝,不落俗套。”
妙果站在李倾情身后很久了,此刻转了转眼珠,猜到公主的真正心思,于是上前半步,对李倾情轻声道:“娘娘且宽心,您疼惜公主,公主自是领情的,只是您这般贴补,倒叫李家人瞧着不妥。宫宴献礼,想必公主自有计较。”
李倾情拗不过白玉度与妙果的劝说,终是打消了从母家挪银子的念头。
李昭仪回去后,白玉度还是悄悄去了趟私库,很俗气地在那些非御赐的物件里挑拣半晌,选了几件还算体面的首饰,预备宫宴时与手抄经文一同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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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的养心殿,炉火虽旺,却驱不散浊重的病气。瑞兽盘旋的铜炉里,龙涎香也混着药味,浸透龙床的帷帐。燕帝倚着龙床引枕,观摩眼前两鬓白霜,却仍精神矍铄的老者,忽然掩唇低咳,指节间青紫瘀痕隐现。
面对白玉度的贴身大宫女,圣人极轻地笑了一下:“玉度有心了。难为我这样气她,还想着先孝敬父皇……”
莲因福了福身子,轻声说:“陛下明鉴,我们公主虽性子淡了些,心里却时刻惦念着圣体安康。”
皇帝又笑了笑,就着自身病况,略微考校莲因带来的老者。老者皆从容应答。待在皇帝的应允下诊了脉,老者眉头微蹙,沉吟道:“依草民观陛下脉象,旬日前陛下应大有好转,而今反复,似有外因。”
殿内侍奉的宫人一惊。
圣人先前身体的确好转了一阵子,如今病情忽然加重。只是这件事,唯有日日侍奉在他身边给宫人,以及来为他侍疾的几位主子才清楚,这老者却一眼看穿。不仅如此,老者还暗示此事乃人为……
莲因更是脊背生寒。先前那位陆神医说公主发病是因被人下了毒,没想到,养心殿里的陛下也是如此吗……
皇帝抬起手臂,缓慢又吃力地摆动几下,叫莲因回菩息宫复命:“替朕告诉公主,这份孝心,父皇记下了。”
莲因看出皇帝有意支开自己,福身一礼,悄然退下。
养心殿里,其余侍奉之人亦全部退去,只留了长日与相伴陛下的大太监。燕帝望着那扇缓缓合上的门,良久,才转向神医:“我这病已无回旋余地,是也不是?”
陆老神医答是。
“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我吊住这口气,四日之后,朕要神采奕奕地受百官朝贺。”
老神医的神色忽然变了,眼神惊愕,嘴唇微颤:“陛下,恕草民直言,这碗药喝下去,命就快了。”
皇帝闭上眼,叹息般道:“此亦我所愿尔。”
十五那一天,皇宫新年宴,皇后与太子作为宴会的操办人,早早便出席。只是太子并未坐于最上首,高处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白玉度被十二公主拉着,在公主们的座次中选了最靠后的。瑛华说:“离他们远点,少说些陈词滥调的贺词,我们只管吃就是了。”比起前朝众臣,后宫的妃子与皇嗣们有优待,入了场,直接落座皆可。臣子们却需在殿外站立,等待陛下升座。燕帝出席时,教坊司始奏大乐,群臣进殿。管弦声中,白玉度微微吃了一惊:“这位老神医果然有些本事。”莫说父皇是否根治,单是叫人顷刻间精神焕发,便已是妙手回春的本事了。
莲因与昙因站在她身后,闻言笑道:“是啊,看来公主的病也不用愁了。”
燕帝落座后,笑吟吟地说了些应景的贺岁话,下方众人也笑盈盈地遥祝陛下。圣人话锋一转:“朕近些日子身体抱恙,未理朝政,倒叫某些人按捺不住,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许多人的笑意便僵住了。皇帝的目光扫过之处,后宫妃子们皆低头屏息,前朝臣子表情凝在脸上,继续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陛下话语再一转,“朕也知晓,众位爱卿是为国本担忧。如今太子已立,诸位就该收起那些小心思,用心辅佐东宫才是。”
众臣唯唯道是,才依次落座。
皇后正坐于陛下右侧,前朝表态后,笑着打了圆场:“陛下,今日可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臣妾斗胆,请陛下亲阅新年贺仪,让大伙儿也沾沾新岁的喜气。”得到圣人应允,便侧头向林绝影示意。
教坊司的丝竹之音再起,司礼监掌印太监道:“百官进礼——”
先是朝臣,再是后宫。丝帛、玉石、灵芝……源源不断流向上座。白玉度的献礼顺序是与宫中其他公主一道。这些尚未出宫的公主们皆未有自己的封邑,是以向皇帝献出的贺礼,大多为自己亲手所制,聊表心意,另添一些母族补贴过来的物什罢了。此次从众人手中接过贺礼供皇帝过目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林绝影本人。白玉度亲自将物品献上去时,对方的动作顿了顿。白玉度有些不悦。怎么,没见过这么寒酸的公主吗?如今在场的公主中,只有她的母妃不在人世,她又拒绝了李家的贴补。是以,虽然担着燕帝“掌上明珠”的称号,六公主送出的礼物,在众人之中委实排不上号。白玉度没好气地想,难不成要她把明心殿珍奇摆件全都原样送给父皇,那倒是华贵了。又忍不住自我唾弃,白玉度啊白玉度,在佛寺养病好几年,还是没养出个淡泊名利的性子,怎的这般争强好胜。
燕帝却特意将她的金粟笺展开,夸了一番孝心可嘉。
再献礼便是前来拜访的使团。如今在燕京的他国使团不多,阵仗最大的便是那坦国一行人。
那坦使者中,领头人乃那坦国二王子。此人生得高鼻深目,轮廓分明,长发不如大燕人一般束起,而是随意地披散在肩头。他向燕皇献上了马匹、兽皮、药材若干。
“蛮夷之地,送的东西都不上台面。”
白玉度听见有人鄙夷。
接下来便是这场宴会的重中之重——使者求亲。
众人皆知,那坦二王子此来大燕,就是为了促成大王子与燕国皇室结为姻亲,修两国之好。
若非和亲公主的人选迟迟未定,这个使团也不会在燕京待如此之久。
眼下,燕宫行大宴,前朝后宫皆在,二王子势必会再一次提起求娶公主之事。
果然,这名异族人道:“我主遥闻大燕上国圣德巍巍,四海宾服,今特奉我主之命,为我兄求娶大燕公主,以沐上国教化。那坦愿世代称藩,拱卫大燕。不知燕帝陛下可有人选?”
前朝众臣的座席中,忽然议论纷纷。对方问的是可有人选,而非争取陛下同意,可见他们已然知晓,带回一位燕国公主,是势在必行。可这位公主是谁呢?
后宫的众人十分安静,此时奏乐之声已止,皇嗣与后妃之间,落针可闻。
前朝官员才被燕帝敲打过,虽私下议论,尚不敢开口表态。后宫的嫔妃公主更是无人出头。
白玉度以眼角余光打量,见连平日里最跳脱的瑛华,眼下也是屏息凝神,就怕有谁注意到自己。反倒是八公主不安地动了动,眼神不断朝上首看去。
顺着八公主的目光向上望,白玉度见司礼监掌印那张妖异瓷白的面容,在宫灯光影下半明半暗,显得格外莫测。此刻林绝影并未朝她们的方向看来,而是半垂着眼帘,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她收回目光。
公主们对侧坐着的是西宫嫔妃,其中正有八公主的生母崔美人。仔细打量,崔美人正死死攥着衣袖,不断朝林绝影看去。未得到对方的回应,崔美人仿佛快要晕过去。
殿内已经很久无人说话,陛下玩味的眼神扫过每个人头顶。崔美人攥着袖摆的指节早已发白,身子忽然歪了歪,旁边的妃子惊呼:“崔姐姐……”八公主猛地回头,咬咬牙,霍然起身。
白玉度轻扶案几,在八公主之前离席,朝着燕帝敛衽下拜:“儿臣愿自请和亲,永结两国之好。”
满场嗡然。
白玉度神色平静地抬头,看见那坦国二王子惊艳的神色:“我兄长何其有福气,竟能求娶到燕国明玉!”
她看见八公主与崔美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脸色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愧疚。
她看见李倾情案上的茶盏当啷坠地,昭仪反应过来,对她拼命地摇头。
皇帝的声音自丹陛御座上传来:“六公主深明大义,准。”
白玉度心念一动,蓦地朝丹陛中段看去,司礼监掌印正阴恻恻凝视着她,面色森寒,眼底寒光像淬毒银针。